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柏拉圖詩學新探
  • 王柯平 (澳大利亞)瑞克·本尼特茲(Rick Benitez)
  • 4254字
  • 2019-12-11 15:52:16

中國的西方古典學

黃薇薇撰

提中國的“西方古典學”(或“古典西學”),是為了跟“西學”在中國的整體研究,尤其專治“現代西學”的研究區分開。把國內學界對西學的研究分為古代和現代,并不是為了區分研究領域和時段,而是為了凸顯西學研究的兩種學術取向。但是,學術取向并不等于個人喜好,也就是說,研究現代西學的并不純粹因為喜歡或支持西方的現代思想,而研究古典西學的也并不必然討厭或貶低西方的現代思想,因為無論是研究西方的現代還是古代,都是立足于中國當下。換言之,西學研究的起點在于中國所處的語境,西學研究的目的在于理解現代中國所面臨的問題。這不僅是百年來中國知識人的學問之路,也是當前乃至以后的治學之道。那么,既然殊途同歸,二者的取向有何差異?差異就在于對中國問題的來源和實質的認識,以及對問題解決之道的選擇。

中國之所以有了“問題”,源于百年前西方文明對中國傳統文明的轟擊,中國的傳統文化和建制乃至于思維方式受到了全面的質疑和拋棄,即造成了中國文化的斷裂,因而重建中國文化成了知識人的奮斗目標。可是,拿什么重建?如何重建?長期以來,中國學者一直以為,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來,因此一直把研究的目標放在打敗了中國傳統文化的西方近代或現代思想上,認為中國的失敗是因為中國的“古”不能戰勝西方的“今”,要想重建中國文化,當然不能僅憑中國的傳統,而是要用西方的“今”去尋找中國傳統的病灶,進而醫治中國的弊病。所謂醫治,就是把西方近代和現代的“先進”理論和思想拿來我用。換言之,重建中國文化并不是單純的恢復中國傳統,而是把西方的現代文化移植過來,甚至逐漸替換中國傳統文化,建立中國的現代文化。因此,中國的問題就是現代性問題,但實質是中國文化的斷裂問題。然而,中國的現代能否建立在西方的現代之上?當然,這并不是主張中國文化的建立要抵制和脫離西方現代文明,閉門造車,而是強調重建過程中,不要簡單地依靠復制和替換,因為西方現代思想誕生的背景和面臨的問題并不必然適用于中國的現代。那么,重建中國文化的首要任務就應該是精確地理解西方的現代文明,即分析西方現代思想是怎么來的?它們要解決什么問題?這些問題是否在西方古代也存在?如果存在,古人有何見解?古人的觀點與今人的觀點是否一致?又或者,今人的觀點是對古人觀點的延續和繼承,還是背棄和反叛?因此,研究中國的問題不應該關注于“中西之爭”,因而全盤接受西方的現代思想,進而改造中國的傳統思想,而應該搞清楚西方現代思想的來源和實質,尤其是與西方古代思想的聯系和差異。換言之,研究中國問題的前提是對西方文明和思想有著清晰的把握,尤其對西方的“古今問題”有著清醒的認識。[8]

西方文明從最寬泛的意義上雖然可以追溯到希臘和羅馬的古代文明,但“可以追溯”并不意味著“一脈相承”。日耳曼人進入羅馬疆域之后,西方的古代文明確實起到了引領和教化作用,但當歐洲諸國成長起來并試圖塑造自己的民族文化時,古代文明就逐漸受到挑戰,并隨著宗教改革的發展,尤其基督教的分裂而最終呈現出四分五裂的狀態。換言之,文藝復興并不是在恢復和啟用古代文明,而是對古代文明的質疑、批判,乃至背離和拋棄。西方近代文明的出現意味著西方文明的斷裂,并由此種下了西方近代乃至現代的諸種問題。那么,如果再把這種斷裂的文明植入中國文明的重建,無異于是在中國文明的斷裂之上再添一層斷裂,在中國問題的基礎上再添上西方的問題。因此,要思考中國的問題,當然應該首先回到西方的古代,研究古人如何解決生命以及社會問題,尤其共同體所面臨的人應該如何生活(或生活方式)的問題。如果依然跟隨西方現代,乃至于后現代,那就會使中國的問題變得更加復雜和困難。

在這種情況下,立足于中國的現代性問題,了然西方古今之爭的狀態,研究西方的古代才有意義和價值。當然,一旦有了這樣的治學目的,對于西方古代的研究就無法用西方“古典學”的學科含義來匡正,因為古典研究并不等于“古典學”研究,西方的古典研究可以追溯到希臘化時代,而“古典學”作為一門學科,乃是西方近代文明興起以后的產物,包括經典作品的訓詁和疏解(古典語文學),以及古代史跡的實證(古代史和考古學)。然而,“古典學”究竟應該強調前者——古代精神品質的延續,還是后者——古代生活的證明,這在西方本身就引起了爭論,并促成了“古典學”兩個對立的研究方向[9],中國對西方的古典研究不應該延續他們的爭論,在何為“古典學”問題上糾結,而應該深入地反思何為中國的“古典學”,或者何為“古典西學”,也就是回到開篇提出的中國學者從事西方古典研究的立足點問題。

中國人治西學,出發點是為了反思中國的問題,而不純粹是西方的問題,之所以強調對古典的研究,也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古今之爭,探尋西方現代問題的根源,從而診斷中國的現代。我們對西方古典的關注,是因為它曾為現代的人類社會提供了一種據說具有普遍性和正當性的生活方式——民主政制。可是,這種方式在誕生之初就受到了質疑。一些心志高貴的圣賢早就對此種生活方式的品質進行了深刻的反思,他們的作品已成為人類史上第一個民主政制興衰的見證。當然,對古代民主政制生活品質問題反省得最為深透的,恐怕要數柏拉圖、色諾芬、修昔底德以及悲劇和喜劇詩人。然而,倘若沒有事先弄清楚荷馬、赫西俄德、品達等早期希臘詩人對古代政治生活的看法,要恰切地理解柏拉圖等政治哲人對民主政制的批判恐怕不大可能。因此,為了更好地理解這種生活方式的現代遭遇,重新疏解古希臘的經典著作,重新審視古代思想家如何反思當時的政治生活、自然哲學產生的社會影響、詩歌在希臘教育中的作用以及詩哲之爭,就是中國人研究古典西學的當務之急,而不是去追問自己的研究究竟符不符合“古典學”的學科定義。

國內目前對西方古典的研究仍然分散在外國哲學、世界歷史、比較文學和詩學研究當中。如果按照現代西方大學的建制,尤其“古典學”的學科設置,恐怕會把我們對古典哲學和古典詩學的研究都排除在“古典學”的范疇之外,但那只是按照西方的模式而言,如果把這些研究對中國的學術價值視為對中國問題反思的一部分,我們就可以突破西方學科的限制,建立起中國自己的“西方古典學”。

中國對西方古典作品的研究源遠流長。早在16世紀,中國人就開始接觸西方的經典作品,但那時只是作為一種異域文化來引介。“五四”之后,中國學者側重于翻譯和引介西方近代和現代的思想,以為能夠從中尋找到中國問題的解決之道,在中國掀起“西學”熱潮的同時對中國的傳統文明產生了重大沖擊。隨著時代的變遷,越來越多研究者發現,西方現代思想也存在很多問題,而這些問題與西方古代息息相關。由此,進入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以后,部分中國學者開始以研究的心態來翻譯和引介西方古代經典,希望理清西方古今思想的根源。然而,到了六七十年代,因為處于特殊的歷史時期,“西方古典學”在中國的研究進展緩慢。因此,“西方古典學”在中國真正興盛起來是晚近十年的事情。古代作品的譯本逐漸增多,研究視閾更為開闊,研究方法也更為專業和系統,研究成果也非常豐富。更重要的是,“西方古典學”的研究得到了各個高校的支持,比如東北師范大學的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1984年),北京大學的希臘研究中心(2000年),中國人民大學的古典文明研究中心(2009年),以及北京大學的西方古典學中心(2011年),重慶大學的古典研究中心(2012年)等先后成立,在全國掀起了“西方古典學”的熱潮。

以中國人民大學古典文明研究中心為例[10],該中心隸屬于文學院,致力于經典著作的翻譯和注疏以及通識教育的實施。至2015年,該中心與華夏出版社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合作,已編輯出版了近350種學術著作。這些著作以“經典與解釋”為名,編譯西方思想大家對古希臘經典作品翻譯、注釋和疏解的專著及論文,匯集了英、法、德多種語言國家的學者在古希臘文學、歷史和哲學等領域的經典詮釋和深刻洞見,分“西方思想家”“西方傳統”和“經典輯刊”三個叢書系列逐一出版。目前,全國各地已有上百人參與到這項事業中來。

另一方面,為了實施“通識教育”的計劃,該中心在文學院的支持下,于2010年創辦了古典學實驗班,面向全校二年級本科生進行跨專業招生,學制三年,迄今已招生五屆,共培養本科生50多人。學員的課程主要以古希臘語、古典拉丁語和古代漢語為專業基礎課;以古希臘—羅馬的史詩、悲劇、史書、哲學經典、猶太—基督教歷代經典和西方近代文學、哲學、史學、法學經典,以及中國經史子集經典為專業必修課程;兼以古典藝術、西方古典樂理和書法等為專業選修課程。從這些課程的開設可知,中國人民大學正在試圖開創自己的古典學專業,其建制和培養方案并沒有照搬西方的模式,而是將西方與中國的古典學問融為一體。

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前輩一直在為“西方古典學”事業孜孜不倦地工作著。由于國內的大學還沒有設置“古典學”的一級學科,因此這些研究者們只能在各自所屬的文、史、哲領域為中國的“西方古典學”研究做出努力和貢獻。他們在其所在院校開設古希臘語和拉丁語課程,講解古代文明,教授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哲學和詩學思想,也出版過很多具有影響力的研究著作。

綜上,“西方古典學”在中國開始興盛,并不意味著西方古代文明取代了西方現代文明在中國的位置,更不意味著西方古代文明取代了中國的傳統文明。恰恰相反,這正好反映出中國之真正崛起,因為中國的學者們研究古典西學有自己的立足點和出發點。中國學者之所以重視“西方古典學”,是因為西方古代的先哲比西方現代思想家更早和更深刻地反思了西方和現代文明遭遇的困境,這種困境曾在中國國力比較衰微的時候移入中國,致使中國傳統文明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動和破壞。因此,研究“西方古典學”,是中國重新認識西方文明,反思古今之爭的實質性探索,只有清楚地把握了西方由古至今的問題癥結,才能為中國文明的困境和危機找到出口。這一過程也折射出部分中國知識分子現有的精神狀態,在他們眼里,西方文明是斷裂的文明,將斷裂的文明引入延續了五千年之久的中國文明會給其造成同樣斷裂的傷害,中國學者應當認清這樣的斷裂,反思這樣的斷裂,以便恢復文明的延續。

迄今,“西方古典學”在中國取得的成就確實令人振奮,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中國學者們滿懷喜悅也滿懷信心地從事著這個任務,他們相信,古希臘文化和中國傳統文明在他們的努力下將重新煥發青春,盡管這個過程充滿了艱辛,畢竟:

永生神靈在善德和我們之間放置了汗水,通向它的道路既遙遠又陡峭,出發處路面且崎嶇不平;可是一旦到達其最高處,那以后的路就容易走過,盡管還會遇到困難。

——赫西俄德《工作與時日》(行289—294)

主站蜘蛛池模板: 怀柔区| 沽源县| 安徽省| 洱源县| 屯昌县| 胶州市| 凤翔县| 桓台县| 淮南市| 温州市| 山西省| 馆陶县| 博白县| 大姚县| 红河县| 拜城县| 泸西县| 龙泉市| 西青区| 乐东| 华蓥市| 曲沃县| 准格尔旗| 长兴县| 墨竹工卡县| 海林市| 宜城市| 常山县| 水城县| 内江市| 福贡县| 札达县| 科尔| 肥西县| 临颍县| 云梦县| 宁河县| 托里县| 兰州市| 大竹县| 上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