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單元 藝術
第三講 饕餮藝術
一、“獰厲的美”和其他
饕餮是一種以貪吃而著名的獸類動物。它的形象常常見于商周時代的青銅器。它有一個奇怪的特征:沒有下頜和身體。正是由于這一特點,它被稱作“饕餮”,而不同于其他動物。


圖3-01 青銅鐃上的饕餮紋
商晚期紋飾。采自《保利藏金》第48頁。
很多人對于饕餮的了解,來自美學家李澤厚《美的歷程》一書。這本書出版于1981年。書中有“青銅饕餮”一章,描寫了哲學家、藝術家眼中的饕餮。
根據李澤厚的看法,饕餮有這樣幾個文化屬性:第一,它雖然是一種藝術,但它由具有濃厚宗教性質的巫史文化孕育而成。第二,它是一個時代的標準符號,代表戰爭、屠殺、俘獲,所呈現的是神秘的威力和獰厲的美。第三,它的功能具有兩面性,從異族角度看是恐怖的化身,從本族角度看是保護神。因此,它具有肯定自身、保護社會、協合上下、承受天休的禎祥意義。李澤厚總結說:很難定義饕餮這個事物,只能說,它本質上是獸面紋(牛頭紋),表現“吃人”,指向某種超世間的權威神力的觀念。從藝術角度看,它的特點是以怪異形象的雄健線條,以沉著、堅實、穩定的器物造型,體現無限的、原始的、還不能用概念語言來表達的原始宗教的情感、觀念和理想,因而具有一種不可復現和不可企及的童年氣派的美麗。
以上這些說法,是“青銅饕餮”一章的要點。它反映了藝術家的感覺,而沒有具體論證。它說得對不對呢?當然不太對,至少很模糊。比如所謂“無限的、原始的、還不能用概念語言來表達的原始宗教的情感、觀念和理想”,就是一句讓人糊涂的話——是說現在人無能力用概念語言來表達它呢,還是說當時的人不能用概念語言來表達呢?什么是“概念語言”呢?怎么知道古代人“不能用概念語言來表達”呢?另外,關于“獰厲風格”的審美概括也不可靠,因為饕餮圖像的特點未必是獰厲(圖3-02)。由此看來,我們不如用考古學的方法,從功能角度來認識饕餮,比如聯系青銅器的用途來解釋饕餮。日本學者林巳奈夫就是這樣解釋的。他說:饕餮圖像之所以面目猙獰,是因為要用它們來守護銅器中用于祭祀的酒食,守護祖先,不讓蟊蟲侵害。還有,除掉老虎,商代青銅器上的饕餮“大部分都是對人畜無害而且不會造成威脅的動物”[5]。這又意味著,我們很難說饕餮紋是表達戰爭、屠殺的符號。

圖3-02 西周早期的青銅卣
當然,對于饕餮研究來說,《美的歷程》一書是有積極貢獻的。它說到了以下三件重要的事情:第一,饕餮藝術內涵很豐富,可以作為中國早期藝術的代表;第二,饕餮的確有“吃人”的特征,不過這一特征的內涵是什么,還需要深入研究;第三,饕餮紋主要存在于商、周兩代,反映了政治、宗教、族群文化同藝術的結合。正是考慮到這三點,我們選擇饕餮為代表,來考察上古智慧的藝術表現。
事實上,早在宋代,當時的考古學家——“金石學家”們就開始了對饕餮紋飾的考察。到一百年前,近代考古學脫離傳統的金石學而成為獨立學科,這項工作也就成為商周青銅器研究的重要方面。從方法角度看,一百年來的饕餮研究是用四種方式展開的。
首先一種方式是著錄青銅器,因為傳世饕餮紋主要見于各種青銅器。從日本住友家族編印《泉屋清賞》(1911年,圖3-03)時起,人們便開始收錄和印刷青銅器照片。后來中國學者容庚、于省吾也編有《頌齋吉金圖錄》(1933年)、《雙劍誃吉金圖錄》(1934年)等書。這些著作以青銅器型為主要考察對象,但它們同時也對青銅器紋飾作了分類整理,包括饕餮紋。

圖3-03 《泉屋清賞》書影
其次一種方式是綜合研究青銅器。1924年,英國學者亞伯特·庫普(A.J.Koop)出版了《中國早期青銅器》一書;1937年,瑞典學者高本漢(Bernhard Karlgren)出版了《中國青銅器的新研究》一書。這些著作的主要內容是對青銅器進行類型學研究,但它們同時也對相關紋飾作了分類,指出了各類型之間的關系。稍后,研究內容同樣涉及紋飾和饕餮藝術的書有:中國學者容庚的《商周彝器通考》(1941年)、陳夢家的《中國銅器概述》(1946年)、荷蘭收藏家萬孝臣(W.V.Heusden)的《寶鼎齋重要私藏三代銅器圖譜》(1952年)、《中國商周青銅器圖解》(1952年)、日本學者水野清一的《殷周青銅器與玉》(1959年)。其中萬孝臣一書認為:“饕餮”是個不確切的名稱,應該稱作“獸面紋”;它代表遠古傳說中一種難以辨明的怪獸。
第三種方式是對青銅器紋飾作專門研究。早在20世紀20年代,日本學者就已進行這項工作。1930年,瑞典學者高本漢寫成《論中國早期青銅器裝飾的法則》一文。這篇論文討論商周青銅器各種形式之間的關系及其演變規律,認為從龍紋飾和饕餮紋飾的裝飾法則(例如具有各種形狀相同的角)來看,這兩種紋飾具有同源的關系。1934年,中國學者郭沫若則發表了《兩周金文辭大系圖編序說:彝器形象學試探》一文。后來,青銅器紋飾研究受到各國學者的重視,其中比較重要的研究成果有:1942年,美國學者沃特伯里(F.Waterbury)著成《早期中國的符號及文獻:遺存與推測》一書。這本書討論了一系列動物紋飾,包括獸面紋。它認為獸面紋的原型是老虎;老虎具有驅邪及保護農業的作用,因而成為商代人最重要的守護神。從1956年起,李濟在臺灣發表了一系列關于殷墟青銅器形制與花紋的研究論文,例如《殷虛出土青銅觚形器之研究:花紋的比較》,同樣對青銅器紋飾作了細致分類;這些論文把饕餮紋判屬“獸面紋”。


圖3-04 饕餮紋的結構
構成饕餮紋的基本元素是眼、角、身、鼻。眼是整個圖形的核心;角則是重要的符號標志,分為環柱角、牛角、外卷角、羊角、內卷角、曲折角、雙龍角、長頸鹿角等類型。在構圖上,饕餮紋講究對稱,以鼻梁為中軸線,展開對稱的目紋、眉紋、耳紋和向上彎曲的身軀。它另有一個特點是經常對局部形象進行夸張,比如本圖夸張了身軀部分。
以上這些著作對饕餮藝術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由于它們以青銅器類型研究為出發點,習慣采用形式分析的方法,所以,“饕餮紋”一名就被“獸面紋”的提法代替了。比如1984年,上海博物館青銅器研究組所著《商周青銅器紋飾》(文物出版社)一書便采用了這一提法,把獸面紋解釋為“各種幻想動物的集合體”。
第四種方式是對饕餮藝術進行專門探討。這一方式最早也是由日本學者采用的。1928年,石田幹之助發表了《饕餮的原義》;1939年,奧村伊九良發表了《有舌的饕餮》。后來,林巳奈夫發表了《中國古代的獸面紋》(1976年)、《所謂饕餮紋表現的是什么》(1984年)等論文,并出版專著《殷周青銅器紋飾之研究》(1986年)。在這些成果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林巳奈夫的著作。他分析了良渚文化以來各種陶器、玉器、青銅器紋飾的細節,并作了類型學研究。比如他按角的形狀把饕餮紋分為13種,同時提出:青銅器上不同的動物紋是不同部族的象征,這些紋飾在器物上的位置反映了相應部族的社會地位。他還說:饕餮紋是甲骨文和金文中“帝”的形象,“虎食人”母題中的人是散發著“氣”的人形神。[6]
接下來,歐美學者也進入饕餮藝術,提供了開闊的研究視野。比如美籍華裔學者張光直在《商周神話與美術中所見人與動物關系之演變》(1963年)、《商周青銅器上的動物紋樣》(1981年)等論文中指出:商周青銅器上的動物紋飾起到溝通人、神兩界的作用,張開的獸口在很多文化中都象征著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因此,“虎食人”母題中的人應當是巫師或薩滿。類似的觀點也見于江伊莉(E.Childs-Johnson)的論文。她認為:商代青銅器上的獸面紋實際上代表薩滿作法時所戴的面具,是協助薩滿溝通人、神兩界的工具。
1980年代后期,饕餮藝術研究的中心轉移到中國。這一時期,李學勤連續發表了《試論虎食人卣》《論二里頭文化的饕餮紋銅飾》《良渚文化玉器與饕餮紋的演變》等論文,把饕餮藝術追溯到良渚文化玉器、二里頭遺址出土的嵌綠松石銅牌飾和山東日照兩城鎮遺址出土的玉圭獸面形象。他認為,青銅器上的“虎食人”母題所表現的是人神合一。[7]1990年,陳公柔、張長壽合作發表了《殷周青銅容器上獸面紋的斷代研究》一文,為獸面紋建立了一個四型四十式的譜系。這時,美國學者艾蘭(S.Allan)所著《饕餮紋及其含義》、英國學者羅森(J.Rawson)所著《商與西周時期玉器與青銅器的紋飾》等論文也介紹到中國來了。[8]艾蘭認為饕餮屬于另一個世界的幻象,帶有神圣的意味,并不是再現性的形象,但可以使人聯想到某種用于祭祀的動物;其大張的嘴可能代表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也就是暗示了死亡之途。羅森則認為饕餮紋是某一類青銅器的標志,代表器物主人的等級或器物在祭祀儀式中的某種用途。這些論文推動了關于饕餮藝術功能與內涵的探討。
最近幾年,學術界關心饕餮研究,產生了許多新成果。[9]其中影響比較大的是以下兩本書:一是蕭兵寫的《中國上古圖飾的文化判讀:建構饕餮的多面相》。這本書采用很多人類學資料,就饕餮藝術的內涵提出了推測。它的主要看法是:饕餮的原型是“粘連著饑餓情結的食欲”,聯系于上古之時的夸富宴、人祭或食人之風。由于要炫示權威、鎮辟邪魅,所以饕餮用猛虎、藏獒、鴟鸮以及猛獸化了的牛羊為母型。饕餮既不屬于至上神或太陽神,其紋飾也不能泛稱“獸面紋”。[10]二是段勇寫的《商周青銅器幻想動物紋研究》。這本書通過圖案類型分析,討論了饕餮的功能、名義和原型。它有三個重要觀點:第一,關于饕餮紋的功能,認為饕餮紋鑄在以鼎為代表的青銅器之上,這些青銅器本質上是祭器、禮器、吉器,是政權的象征,所以饕餮紋有“使民知神奸”“協于上下,以承天休”的特殊功用。第二,關于饕餮紋的命名,認為獸面紋在商周時期的青銅器中一直占據顯著部位,其中“有首無身”者只占少數,所以“獸面紋”是一個無奈的名稱。第三,關于獸面紋的類別及其內涵,認為對這些獸面紋加以區分的標準是獸首上的角、耳,由此可以分為牛角、羊角、豬耳三類,說明饕餮的原型應當就是牛、羊、豬等祭牲;在獸面紋中,牛角類、羊角類數量較多而豬耳類數量較少,這大概與商、周時期祭牲以牛、羊為主而以豬為次有關。商周祭牲有雙重地位:既是奉獻之犧牲,又是受祭之對象。這正是商、周青銅器上獸面紋的又一屬性。[11]如果要把這兩本書作個比較,那么可以說,段勇比較重視饕餮藝術的歷史環境,因而就“饕餮是什么”的問題,給出了比較有說服力的解釋。
總之,以上學者的研究都是有積極意義的。綜合他們的看法,可以就饕餮藝術建立以下認識:
(1)饕餮藝術包含獸首無身、虎食人等多種形態,不僅見于商周青銅器,而且見于浙江良渚文化、山東龍山文化玉器和二里頭文化陶器。饕餮藝術的產生時間,可以追溯到良渚文化時代,也就是追溯到五千多年前。
(2)饕餮藝術有多種原型,首先是牛和老虎,其次是羊、豬、鹿,另外也表現為多種動物特征的集合。這些動物有些是食肉動物,有些不是。
(3)青銅器是饕餮藝術的主要承載者。青銅器本質上是祭器、禮器、吉器,所以饕餮紋有“使民知神奸”“協于上下,以承天休”的功用。作為受祭者,饕餮形象可以看作特定部族的標志。
(4)從獸面紋的年代分布看,它所代表的信仰體系與商代(商族)有最密切的聯系。

圖3-05 商代青銅器上的幾種饕餮紋
不過,盡管有以上認識,對于現在人來說,饕餮仍然是一個謎一樣的事物,有很多相關問題需要解決。比如,“饕餮”的本質是什么?既然有“獸面紋”一名,那么,是不是可以廢除“饕餮紋”這一名稱?或者說,有沒有“饕餮”這回事?是不是有必要進行獨立的饕餮藝術研究?——總之,怎樣理解饕餮和獸面的關系?第二,怎樣看待饕餮“吃人”的特征?饕餮為什么要吃人?又為什么要以老虎的形象、牛的形象、羊的形象來吃人?——總之,怎樣理解饕餮同動物的關系?第三,既然饕餮藝術是上古藝術的典型表現,那么,它反映了上古藝術哪些特質?剛才我們說過:用“獰厲的美”來概括這些特質是不妥當的。而如果說饕餮藝術表現為“各種幻想動物的集合體”,那么,它為什么要這樣做?它采用了哪些智慧元素來達到這一效果?
總之,為了理解上古藝術,理解它的表達方式和符號手段,我們應該對饕餮藝術的方方面面作一個重新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