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博雅漫記:北京大學(xué)1986級入學(xué)30周年紀念文集
- 汪浩 翟躍文
- 10558字
- 2019-11-15 18:01:56
大地的種子
一個農(nóng)家的夢想
舒文[1]
我站在我出生和長大的那條街上。舊房子早已不在,原址上建的是一座兩層高的新紅瓦房,比舊時的房子漂亮多了。可是那條街似乎比以前更有味兒了,因為有人家養(yǎng)著牛,另一家的大豬圈就在街上,還有一家在街上建了一個漚肥的方坑。幾種臭味混在一起,走了好遠還會聞到,更不用說那個臟。
往回走的時候,回頭一望,驚見一位身穿一身大紅的女人站在遠處。紅衣紅褲,大約帶一點花兒,但還是艷艷的紅,而且從身材上看也是發(fā)胖的中年婦女了,并不具有一朵俏麗的花兒那樣的美感——只是俗,當然,還有一種無知者無畏的不吝。先生笑著對我說:“你如果沒念書,那可能就是你。不知做了誰家的小媳婦。”
有可能。我,就是從這個村子里走出來的,一個農(nóng)民的女兒。
三四十年前,中國的農(nóng)民,就是社會的底層啊!少有人去探討中國的戶籍制度有多么不公平,農(nóng)民沒有享受社會大部分資源和福利的權(quán)利。大家看到的是巨大的城鄉(xiāng)差別,感覺到的是對農(nóng)村人的歧視。即使在今天,一個農(nóng)村出來的孩子,就算你混得很像模像樣了,也會有一個標簽跟著你:“鳳凰男”“鳳凰女”。
我們從有記憶起就知道這種差別。
你如果那會兒問一個村民,關(guān)于中國社會階級或階層的劃分,他可能連官方灌輸?shù)墓まr(nóng)商學(xué)兵這一提法都說不出來。可是,他知道,這世界上的人分兩種:城里人和農(nóng)村人。這兩個階層是如此涇渭分明,就像黑與白,夜與晝。這兩類人的生活方式、高低貴賤是如此壁壘森嚴,他們是沒法通婚的。
更可怕的是,這種身份是“世襲”的。父輩風(fēng)吹日曬,土里刨食,艱難地掙個溫飽,兒孫輩也基本如此。
可是,幾乎每個村民都有一個夢想,一個看得見、摸得著,在視力、智力和想象力可觸及的范圍內(nèi)的夢想。那就是:成為一個城里人。這個夢想充滿誘惑,除了因為它本身所蘊藏的種種好處之外,還因為它是能通過自身努力實現(xiàn)的。有一個可以通過公平競爭向社會上端流動的機會:考上大學(xué)。
對幾乎不占有任何社會資源和特權(quán)的農(nóng)民來說,這不啻黑夜里的一盞燈火,迷途路上的北斗星。只要你夠好,那個萬眾矚目的金蘋果就屬于你!
我爸爸更加入了一層他自己的夢想。爸爸是當?shù)氐哪苋耍斆鳌⒖细伞⒖诓藕茫錾砬遑殹K惠呑拥倪z憾是:愛讀書卻沒機會多讀點書,沒有更大的出息。
可是他的孩子們一定要讀書!爸爸最愛說的一句古話就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啊!”說的時候鏗鏗鏘鏘的,一字一頓。
他還明明白白地把我們的前景分析給我們看:“我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無權(quán)無勢,誰也指望不上。你們兩個大男孩子,一天掙八九個工分,一年滿打滿算能掙下這么多錢。要攢很多年,娶個媳婦,蓋個房子,落下的債得十年二十年地還。你,可能跟你叔學(xué)個木匠,可是那活兒容易嗎?看你叔落下的一身腰腿病。你,一個小姑娘,頂多當個小學(xué)民辦教師。”
我爸爸還有一句說了一千次的話:“只要你們能考上,我們就是砸鍋賣鐵,也要供你們念!”一般這后面總要跟著我們的調(diào)侃:“一個鍋有多少鐵,能賣出多少錢?”可是,這決心,是擲地有聲的。
我兩個哥哥上小學(xué)的時候,大學(xué)的招生已停了幾年了。可是我的父母相信不會總是這樣。大學(xué)恢復(fù)招生了,我父母欣欣然,目標更明確了:要把三個孩子送去上大學(xué)。從那時的立志到后來的實現(xiàn),到把孩子供到畢業(yè),這是二十多年的時光。
這二十多年是怎樣的一個故事!里面的艱辛和痛苦、幸福和驕傲、忍耐和堅持、曲折和輝煌,有著史詩般的壯麗。
它也像管理學(xué)上的一個成功范例。我的父母,遵循了管理學(xué)上的每一條定律:遠大的愿景,源源不斷的支持,團隊精神,積極向上的家庭文化……做成了一個非凡的改變了全家人人生軌跡的大項目。
媽媽說爸爸是“閑不住”,還說他是“干什么,像什么”,很準確。爸爸七十多歲了,還種了十幾畝地,有的地還是他自己開荒開出來的,外加房前屋后的菜園、花園和果樹。他的心臟不好,有時天黑了還不回家吃飯,媽媽十分擔(dān)心。鄰居勸他不必如此辛苦干活了,有兒女養(yǎng)著哪。他會生氣地說:“那你讓我現(xiàn)在干什么?坐著等死嗎?”
小時候的記憶里爸爸總是在干活。早晚是家里的自留地,上下午是隊里的公家的地。他干活還下死力氣,不知道偷懶。他最鄙視的人,也就是偷奸耍滑的人。有的人干隊里的活吊兒郎當,但一回到家立刻精神煥發(fā);有的人永遠只使三分力。爸爸評論這種人,會說:“這樣的人,這一輩子就完了。”
爸爸從1971年始做了五年的生產(chǎn)隊長,管著全村八十來戶三百來人的生計。一個隊長,大事小情,可累著呢。他每天白天先要“派活兒”,然后跟別人一樣地干活兒,晚上還經(jīng)常去開會,政治學(xué)習(xí)。村里的人晚上常來我家,說一些人事上的糾紛、訴求。
我爸爸忙外,我媽媽顧內(nèi),她的活兒一點兒也不少,那是家里的真正的“半邊天”。除了照顧全家的一日三餐,還要喂養(yǎng)那些“張口獸”——豬和雞。我們家一般同時養(yǎng)兩頭豬:一頭當年殺掉,另一頭小一點的留著下一年。媽媽總說:“一年怎么也要殺一頭豬,大人孩子盼著的就是這頭豬呢。”
我自己做了家庭主婦后,覺得媽媽很了不起:她怎么能夠干出那么多活兒,而且那么少的休息。她總有好多縫縫補補的針線活兒。棉襖、棉褲、被子、褥子,都是先裁剪,再絮上棉花,然后一針一線縫起來。吃的黃醬,也是用自家大豆做的。要先把大豆泡起來,然后再拿到碾子上碾碎,再經(jīng)若干工序。夏天時她還割蒿子或做破布條,晚上燒起來熏蚊子,因為沒有余錢買蚊帳。
爸爸媽媽整天忙碌著,我們小孩也要幫忙,尤其是哥哥們。兩個哥哥的主要任務(wù)是拔豬草和拾燒柴。喂豬青草,豬愛吃,又省糧。整個春夏季,兩個哥哥每天放學(xué)回家,就推著兩個轱轆的小推車去拔豬草了。豬愛吃一種叫絮草的草,細細長長的梗兒,貼著地面枝枝蔓蔓地延伸開去,比別的草要難拔,量也小。我的兩個哥哥每天出去,都能推回一車的絮草回來。絮草還要晾曬,干了之后粉碎成糠預(yù)留給豬冬天吃。記得有一年,竟然裝了幾麻袋的糠。可想而知,他們的工作量有多大。
我們早年就是看著父母的勤勞和忙碌長大的,他們言傳身教,我們自己也學(xué)會了勤勞。而勤勞的習(xí)慣是很容易轉(zhuǎn)到學(xué)習(xí)和其他追求上的,甚至影響一生。為什么我們那么愿意接受父母的教育引導(dǎo)?我認為那是情感的力量,我父母天然的對孩子的愛與我們建立了很強的情感的紐帶。
我最先想說的,是我和我媽媽的母女情深。這種關(guān)系溫暖著我的一生。還有,她的愛和關(guān)于做好女孩兒的教育,是怎樣影響著我的學(xué)業(yè)。
一般都以為農(nóng)村里重男輕女,也對也不盡然。通常的說法是:“女兒是媽媽的小棉襖”,溫暖貼心的意思。我媽媽更是無數(shù)次告訴我,我出生那天她和爸爸有多驚喜,本來以為又是一個兒子。爸爸和媽媽很有些“窮養(yǎng)男,富養(yǎng)女”的觀念,對女兒珍愛寶貝著。每日每事,點點滴滴,關(guān)愛寵溺。有一天,我忽然發(fā)覺:沒有一天我沒有想到我的媽媽,是“不思量,自難忘”啊。
比如說冬天的早晨,我會想起我媽媽怎樣給我暖棉襖的。媽媽每天起來做早飯,天冷時她會把我的棉襖拿到坑頭熱的地方展開,鋪到熱炕上,再蓋上褥子。這樣我起床時就能穿上暖乎乎的棉襖了。
我爸爸媽媽都是“有愛就要大聲說出來”的那種人。我和我媽媽經(jīng)常摟摟抱抱的。我媽媽會摩挲著我,端詳著我,說一些別人聽起來一定很肉麻的話。比如:“看你這小嘴,多好看!”“你看我姑娘的大眼睛,水靈靈的!”有時她會評論別的姑娘的好,但話題只要轉(zhuǎn)回來,媽媽就會說:“她當然沒法跟你比。”就好像我是不同材料做的。
媽媽,還有爸爸的寵愛,像陽光,暖暖地普照著我的心;又像芳香,充溢著我的生活。我總是無憂無慮,快快樂樂。偶爾做夢,夢見媽媽沒了,悲傷地從夢中哭醒,醒來還要抽噎半天。自然而然地,我就成為一個乖女兒,做父母期望我做的事:聽話,好好學(xué)習(xí)。
我媽媽對我的嬌慣,超出了常規(guī)。我很少跟我哥哥一樣干地里的活兒。即便是家務(wù)活,我若不愿意干,就隨我了。到后來,大哥都開始干涉了。他對媽媽說,如果我在家里不學(xué)會做飯做家務(wù)事,將來嫁到婆家要受氣的。
可是,我媽相信她的女兒會有一個遠大前程,不必現(xiàn)在就學(xué)著做鐵姑娘。女兒的學(xué)習(xí)成績,才是最最要緊的事兒。這個,媽媽時刻關(guān)注著、鼓勵著,還擔(dān)心著。媽媽覺得影響女孩子學(xué)習(xí)的最大的障礙是自信和分心于男孩子。
那會兒有個說法,說女孩子小的時候?qū)W習(xí)好,但一到中學(xué)就不行了,男孩子的優(yōu)勢就顯出來了。又說,女孩子的數(shù)理化天生不如男孩子。媽媽很早就跟我提及這個,一再地說那都是毫無根據(jù)的,女孩子完全可以跟男孩子學(xué)得一樣好,關(guān)鍵是不要分心。
我媽媽關(guān)于怎樣算做一個好女人的觀點,可以算得上非常保守和傳統(tǒng)。現(xiàn)在看到“怎樣做魅力女人”的一類文章,我就會想起小時候我所受的怎樣做女人的教育。我可從來沒被教導(dǎo)過怎樣吸引人,有魅力。恰恰相反,我父母尤其是我媽媽要我做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姑娘:很正的良家婦女的樣子。女人美,招男人喜歡,是件讓人羨慕的事情嗎?那要看情況。要是她自己熱烈回應(yīng),或主動兜攬,那是風(fēng)流自賤。要是她目不斜視,淡然處之,那才是上品女人。當然了,極品女人呢?那就再加上:讀書好,有才華,能干大事。
我給我媽媽的這種教育命名為“恥感教育”,它讓我對少女懷春有“羞恥感”。不知是媽媽的教育還是我的性格,我的確算是情竇晚開的類型,甚至渾渾噩噩的,別的女孩子很早就懂的事兒,我也不懂。對錯且不論,它確實有實用價值。它保證了我心無旁騖,全力以赴集中精力學(xué)習(xí)。
在初三學(xué)習(xí)很緊張的那一年,每天中午吃完帶的午飯,我就趴在課桌上午睡。男生們經(jīng)常吵翻了天,我竟然酣睡如故。中午的小憩,使我在長長的下午里,學(xué)習(xí)非常有效率。有一天我媽媽用驕傲的口吻告訴我說,學(xué)校里的一個老師對爸爸說:“你女兒就跟沒心思似的,天天中午趴在那兒睡覺。”
我小時候和爸爸媽媽一起看過一本小人書《居里夫人》。我們都贊嘆她的堅忍不拔。比如說,她沒錢租好一點兒的房子,晚上凍得拿椅子壓在被子上取暖,最后終于提煉出了鐳。雖然我很小,但幾乎能感覺到那種歷盡艱辛后成功時帶點蒼涼的幸福和釋然。
作為一個科學(xué)家,作為一位杰出女性的居里夫人,就成了我童年時的偶像。
有一天,我參觀了一個東北地區(qū)的風(fēng)俗展覽,里面提及東北三寶之一“烏拉草”。我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爸爸是怎樣用烏拉草給我們墊鞋的,一時感念。冬天時,我們的汗腳很容易把棉鞋底弄得濕濕的,爸爸就把草或“玉米窩兒”撕剪得細細碎碎的,做成一塊一塊的鞋墊狀,每一兩天給我們換一次。
這樣的細節(jié)數(shù)不勝數(shù)。鄰居說我媽媽:“拿孩子真高貴”,意思是待孩子很金貴。這話也適用于我爸爸。他們一生的目標和事業(yè)就是家庭,給了孩子最多的關(guān)注和愛護。
爸爸對他自己的成就的總結(jié),其中之一就是:“沒給老婆孩子吃什么好的,但也沒讓他們挨餓受凍。”爸爸整年整日地干活,媽媽就總忙著想著給我們做點兒好吃的,讓我們高興。努力的結(jié)果是,我們有了一個非常健康的身體,溫馨的童年生活,好多快樂的日子。
記憶里有一幅畫兒:媽媽站在院子里,發(fā)愁:做什么飯好呢?菠菜不愛吃,土豆天天吃煩了,還吃什么呢?
媽媽真的盡了她的全力,不肯糊弄,在有限的條件下讓我們吃得高高興興的。好笑的是,當年我們吃的好多土菜,下里巴人的東西,現(xiàn)在竟然登上了大雅之堂,有的甚至變成高級飯店里的佳肴了。
比如說“蘸醬菜”,我們家常吃。就是大醬蘸各種生的蔬菜,有大蔥、小水蘿卜、小白菜。有時是挖來的紫色的帶點兒清香的苦菜,據(jù)說能“去火”。我們還用小白菜包玉米餅子蘸醬吃,更好。
孵小雞時半孵化了的“壞蛋”,媽媽會用灶火慢慢地悶烤著吃,又香又勁道。兩個哥哥夏天去河里捉魚摸蝦。經(jīng)媽媽一煮一燒,全家都愛,是很好的調(diào)劑。而吃的盛宴,就是每年殺豬和過年那幾天。
我們知道“殺豬菜”已經(jīng)成了東北名菜了。那會兒好像沒有正式的名字,但那一天的隆重和意義,非身臨其境者不能體會。渴望了一年的胃,終于可以開戒了。親朋好友聚在一起,真正地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而且在未來的兩三個月里,天天有肉吃,那種期待和憧憬,足以讓你熱愛生活,贊美生活!不夸張地說,一年里的快樂好像一大部分都寄托在這頭豬上。
過年前的一兩個月里,媽媽忙得要命。她還要做豆包兒,蒸高粱面、黃米面和白面的兩色花卷,做肉凍、做豆腐,等等。做血腸時,暗紅的血腸在爐子上咕嘟咕嘟地煮著,媽媽不時地拿針在上面扎個小眼,滿屋子的香氣熱氣。光看著,感受著,我心里已經(jīng)喜氣盈盈了!
小時候的過年,是記憶里最陶醉最無憂的時光。其內(nèi)容,比圣誕節(jié)更豐富;其激動,堪比狂歡。年三十中午一桌子的酒菜,香得流油的年夜餃子,哥哥們的爆竹,我的新衣服,還有日日的玩耍。我和哥哥們都有同感,以后的歲月里,享受過多少的好東西,但很少體會到那時過年那樣強烈的幸福了。
我們自然明白,這樣的幸福,是爸爸媽媽辛苦努力得來的。雖然生活在農(nóng)村,但爸爸媽媽把我們的生活經(jīng)營得有聲有色,一家子快快樂樂的。
有句英語名言:“人們可能忘記你說了什么,但不會忘記你給他們怎樣的感覺。”我的父母給我們的感覺就是溫暖,再溫暖。在快樂的心境里我們也相信父母,愿意聽從父母,取悅父母。學(xué)習(xí),幾乎從來不用父母操心。兄妹三個,也彼此幫助,一起向上。
對我父母來說,讓全家吃飽穿暖,沒有太難;但要掙出額外的開支,難得很,因為掙錢的渠道太少了。我們小時候很羨慕那些掙工資的人,因為旱澇保收,不用靠天吃飯。我爸爸后來在鄉(xiāng)政府做了一個職員,整個1974年到1981年,他的月工資一直是39元錢。從1981年到1985年,也不過漲到45元。
最早的記憶里,冬天的時候,有人來我家買豬肉。我出生那年,爸爸蓋起了自己的房子,一個小家終于有個像樣的小窩立足了,可是欠了三四百塊錢的債。那是從生產(chǎn)隊借的,要逐年從工錢里扣,結(jié)果五年間家里就沒開過餉,就是說,爸爸干了五年的活兒,拿不回家里一分錢,只能靠自給自足或賣一點兒農(nóng)產(chǎn)品。
真正的艱難,是從哥哥們上高中離家住校開始的。媽媽管錢,她會挺驕傲地說:“俺從來沒有像有的人家把家里搞得一分錢也沒有。”她說的一分錢,真的是字面意義上的。家里有一對瓷的小肥皂盒,里面放著一些硬幣。有時候那就是家里全部的存錢。
工資是遠遠不夠的,得尋找一切掙錢的機會。我上初中的時候,80年代初,市里要鋪一條大管道引水入市,可以自愿報名挖2.5米深的坑道,4元錢一米,到深處挖到石頭,增加到8元。爸爸媽媽就包了一段,20米。爸爸白天上班,傍晚下了班直奔那兒挖土。媽媽白天泡在那兒挖。我放學(xué)時去看過,嚇了一跳,好高啊。那么深的坑,根本沒法把土一次性扔到上面。得分兩級往上搬運,用的是最簡單的工具鐵鍬,一鍬一鍬地移土。媽媽很累,可也堅持著。有一次附近的一個陌生人看媽媽干得太辛苦,就說:“看你這樣,能挖多少?”就主動過來幫媽媽干了一會兒。那次總共掙了兩百多塊。
就是那樣的血汗錢,也并不是有機會掙的。哥哥們上大學(xué)的第二年,1983年暑假回家,爸媽犯了愁。秋天開學(xué)了,兩個孩子每人總得拿上一兩百塊錢走吧?可是錢包已空空如也了。這時大哥開始想辦法了。他在北方讀書,發(fā)現(xiàn)那兒的水果都是從南方一帶進來的,有差價可賺。
這是大哥第一次經(jīng)商,也許就開始了他的經(jīng)商之旅。
那時國內(nèi)剛開始有長途販運,基本還是邊緣地帶,被叫做“二道販子”,既被人歧視,法規(guī)也不明晰。大家偷偷地商量幾天,毅然決定做一件從來沒干過的事兒,后果再說。爸爸和大哥從南方買了一卡車的水果,販運到北方,三四天后賣完了回家來。
媽媽日夜不安,她永遠對行車有一種恐懼,這次又加上另外的各種擔(dān)憂。好在順利,賺了幾百塊錢,解了燃眉之急。這可是鄉(xiāng)村的一件大事,人多嘴雜,都在傳說我們發(fā)了大財。爸爸是請假的了,可是沒有事先申請做這個,因為明擺著通不過。爸爸在大會上挨批評了,理由是“國家干部搞非法販運”。現(xiàn)在聽起來是多荒唐的理由。那年的“先進工作者”也評不上了。爸爸一向是要強的人,干起活來,別人挑不出毛病的。但這次自覺顏面無光,埋下了后來辭職的種子。
開源的渠道太少,只好節(jié)流了,家里的花費已被壓到最低。還怎么省呢?有一些小故事,可見一二。
哥哥們讀高中時,每兩個月左右坐公共汽車回家一次。家里附近就有一站,車票錢是九毛。可是如果他們在前一站下車,可以省下四毛錢,兩個人就是八毛錢。
為了省下這八毛錢,哥哥們每次都舍近求遠,走上約半小時,10里地的路,穿過田野,夏天的時候還要蹚過一條河,提前一站下車回家,第二天再走上一程上車。他們從來沒提出要搭家里附近的車。爸爸自己也總是送他們上車,一路聊著,沒覺辛苦。
有一次,他們周末回家,幫忙干菜園子里的活兒,好像是拔蘿卜,干完活,匆匆忙忙地,快來不及了,爸爸就提議今天從這兒上車吧,不去省那點錢了。兩個哥哥幾乎有點兒驚訝,爸爸捕捉到了孩子臉上的驚喜!爸爸后來感慨不已,為家里的困難,更為孩子的懂事。他決定從此以后,就讓他們從家附近那兒上車了。
另一個省路費的辦法是搭便車。那時,鄉(xiāng)里有時有卡車去鎮(zhèn)上。爸爸就帶著哥哥們?nèi)サ取S袝r要等上幾個小時,人家才準備就緒,出發(fā)。
1981年,二哥也考上大學(xué)了。在拿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他還在田地里幫忙干活,爸爸拿著信高興地一路找到他。去學(xué)校報到的那天,爸爸和他等了半個上午,搭著鄉(xiāng)里的卡車去鎮(zhèn)上。半路上忽降大雨,鋪天蓋地,傾盆而下,車子并沒有停。他們坐在車頂,蜷縮著,毫無遮攔,只好任由大雨澆了半個小時,全身濕透。
后來車停了,車頂?shù)娜硕愕杰嚨紫露阌辍5搅塑囌荆缒贸鲭S身帶的衣服,換上了去坐火車。爸爸脫了衣服,擰干,晾了一會兒,又穿上,搭車回家。爸爸總是很驚訝,九月的涼天氣,在那樣的暴雨里暴澆那么久,穿了那么久的涼衣服,竟然沒生病。
明擺著,無論怎么省,靠爸爸那點兒微薄的工資是絕對維持不下去的,還有我這個大學(xué)預(yù)備軍在后面等著花錢呢。加上一點兒其他的原因,1985年,爸爸媽媽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辭掉工作,賣掉房子,搬到城里打工去。
1985年,爸爸媽媽變賣了所有的家產(chǎn),搬到了城里,其中的不舍是難以描述的。破家值萬貫。每一件農(nóng)具,每一樣?xùn)|西,都是一分一分攢起來的,但處置起來,基本收不回一分錢。養(yǎng)的雞鴨豬狗全部處置掉。說起家里的狗,別人告訴我們它怎么一趟一趟地跑回老房子那兒找我們。我在高中住校,省去了全部的操勞,也不想聽狗的故事的細節(jié),避免傷感難過。相比人的求生的艱難、生活的掙扎,那點兒情感實在沒有工夫考慮。
最后,只帶著賣了房子的2700元錢,爸媽開始了無房無職業(yè)無居民證的城里生活。
爸爸最初的設(shè)想是去建筑工地找活干。他認識村里的包工頭,說可以做財會,但沒成。他年齡大了,做不了重活,就找到一個輕快一點兒的活兒——去工地值班守夜。
對我們來說,這有點兒心理上的落差。在當?shù)兀职忠菜闶莻€人物,現(xiàn)在有點淪落之感。但這是小事兒,重要的是生存。我們在最初的那幾年,借住過好幾家親戚的房子。因為租房子,對我們幾乎是天價。其中的窄小、局促和不便自不必說,也不能長久,最后還是得花錢租房子。即使租一間很破的居室,也要五六百塊錢。媽媽說,每到交錢的日子,她常常夜不能眠,因為不能眼睜睜地坐吃山空啊。住在城里,每天都要花錢。而掙錢,太難了。
爸爸在工地上干了兩個月,沒有拿到一分錢。
我現(xiàn)在每看到有關(guān)拖欠農(nóng)民工工資的新聞,心里就氣憤,恨這個社會的不公、對弱者的欺凌,也對那些農(nóng)民工充滿同情和憐憫。因為我深知其味。
那些打工的農(nóng)民工們,都靠著與包工頭的鄉(xiāng)鄰關(guān)系上的信任,而不是什么法規(guī)保障他們的收入,拖欠是常有的事兒。但有時,就變成拖著,拖著,沒了下文。那些農(nóng)民工只好打包回家,無奈一番,就這樣。
爸媽只好另尋生路。剛到大城市,不會做買賣,不知怎么賺錢。他們賣過雞蛋、蔬菜、魚、海米等。在等待上大學(xué)的那一年夏天,我見證過謀生的焦慮和艱難。
爸爸一大早去市場,去郊區(qū)農(nóng)民或批發(fā)的人的手里買下幾大筐蔬菜,然后一整天坐在地攤兒上零賣。每斤賺幾毛錢的微利。有時批發(fā)價太高,只好放棄。眼看著一整天毫無進項,只有花費,全家都不安。閑在家里不是滋味,可是忙碌一整天還賠錢,那是更糟糕的結(jié)果。
記得有一天我們買了幾大筐的西紅柿,推到公園門口去賣。一天下來我們賺了二十多塊錢。我的臉被曬得紅紅的,可是很開心,那就是成績非常好的一天啦!有時只掙幾塊錢,有時甚至不賺錢,帶回一堆蔬菜回家。
這段經(jīng)歷對我們的一個影響是,我爸爸從此在市場上買菜絕不講價還價,人家要多少他就給多少,也不去查看秤的高低。我更是這樣。我們太知道這個感受了!對窮人來說,掙一角錢一元錢,不容易啊。
那些菜攤是擺在路邊的,夏天暴曬,冬天寒風(fēng),沒有一點的遮擋。還因為不是固定攤點,人一離開,你的位置就會被占了。為了爭個地盤,小商販們在市場上動手打架,時常發(fā)生。爸爸媽媽只好中午不回家吃飯,中午讓別人看一會兒攤點,買一碗拉面充饑。早晨又急著趕早市,常常不吃飯。有時顧客多了,又沒法吃飯。這樣饑一頓飽一頓的,媽媽后來得了胃病。吃也難受,不吃也難受,直到幾年后停止擺攤,才好了。
掙錢少而辛苦,這是最難的部分嗎?不是的。最難受的是被欺負、被侮辱、被壓榨,被不公平的感覺氣憤著、無奈著,這是連回憶都不愿觸及的部分。爸爸說,那些年受了好些窩囊氣。他說的就是那些收稅的和收管理費的市場人員。
對于小商小販們,那些人就像催命的小鬼一樣讓他們討厭無比,又惹不起、躲不掉。每天他們估算你的貨物,命令你分別交少則幾塊多則十幾塊的稅和管理費。不管你開張沒有、利潤多少,毫不客氣,照收不誤,馬上交現(xiàn)金。這些小商販們掙的都是蠅頭小利,哪里情愿?先是懇求,再不就沖突、吵架。我見過那些管理人員大聲喝叱,見過他們從小商販們手里強行奪過秤或秤砣,見過小商販賠著笑臉,或找人求情,或在辦公室外面眼巴巴地等著,要求把秤還回來。
這些爸爸都經(jīng)歷過。有時甚至為的不是錢。有一天剛吹哨收攤,正好來了一位顧客,爸爸就賣了一份給他。一位市場管理人員惱怒了,強行搶秤,爸爸跟他廝打起來,對方搶走了秤砣。
有一回,爸爸跟一個人吵,說著說著爸爸哭了,說我女兒在北大讀書,需要錢,你還非要收這么多。那個人內(nèi)心歉疚,說我不知道是這樣的,你怎么不早說?還說以后他不收那么多了。可見,人心都是肉長的。
還有一次,爸媽收購了一些貨坐長途汽車回家,中途工商人員上車,逼著爸爸交稅和管理費。這根本不合常規(guī),應(yīng)該是賣的時候才交的,純屬敲詐。爸爸據(jù)理力爭,最后說出一個當官的熟人的名字,那些人才算了。
目睹父母怎樣在社會底層討生活,對我的人生、情感都留下了痕跡。我和我的兩個哥哥,都深深感念父母的辛苦,努力掙錢盡快讓父母擺脫這種生活。我們兄妹也因此深深地感恩他們對我們的偉大的付出!
倘若有對我的另一影響,那就是我對權(quán)力的疏離,和對底層勞動人民的同情。我想,我永遠不會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對待那些低于自己的人。但對高于自己的人,我反而有一種不肯低頭甚至不肯妥協(xié)的清高。部分原因是本身的性格,但我也知道,部分也是因為這樣的出身和經(jīng)歷。我對少數(shù)人權(quán)力的不受約束,親眼所見,骨子里對它有一種冷冷的警惕。
這樣艱難的求生,爸爸媽媽是不是把愁苦寫在臉上,把訴苦當成家常便飯?不是的,尤其他們對我,總是盡力展示最樂觀的一面。他們最不愿意的就是也讓我受這份艱辛的折磨,無論是生活上的還是心理上的。而他們自己,總覺得虧欠孩子。
我第一學(xué)期寒假回家時,爸爸媽媽在火車站接我。我在人群中走出來,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卻穿了件所謂的“棉猴兒”那樣的又土又舊的長棉襖,而周圍的女孩子們,個個花枝招展的,對比鮮明。女兒太委屈了,又從不肯纏著父母要錢買衣服,這么懂事,更讓他們愛憐。兩人一商量,要給女兒買件漂亮的大衣。
我們一起去了商店,買了一件以他們的收入是蠻貴的帶著裙擺的紅色長大衣。我穿著這件大衣,大約有一種驚艷的效果吧,在四年的大學(xué)里,不知被贊美了多少次。
大學(xué)四年,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之一。在我談?wù)撝鞣N理論思潮、弗洛伊德、薩特,學(xué)西方藝術(shù)、美學(xué),偶爾看著話劇電影,見識名人的光臨和演講,批判著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的這個那個,我的父母,正坐在街頭,在烈日下,在寒風(fēng)中,一分一厘地掙著、數(shù)著,寄給我,叮囑我不要省錢。
我還要提及媽媽付出的巨大汗水和辛勞。和爸爸不同,媽媽是一個內(nèi)向、羞澀又傳統(tǒng)的女人,她對拋頭露面這一類事兒是絕不喜歡的。為了多掙一點兒錢,她克服著她的羞澀,也在市場上擺了一個攤兒賣海米。她不善吆喝,賣得少。有時一整天的時間,也就賣上幾斤。可是,她也要起大早趕早市,待上幾個小時,掙上哪怕十塊八塊。我一想起這些,就是媽媽坐在毫無遮攔的日頭下,孤獨地、憂郁地等著顧客的畫面,心里很多的憐惜、感動,還有痛。這不是媽媽想要的生活啊,這不是我想看到的呀。
他們感覺苦嗎?他們說不,因為有希望,因為他們有一個在北大讀書的女兒,有兩個正在讀或讀完大學(xué)或研究生的兒子。所有市場上的商販們,只要爸爸認識的,都知道我們兄妹三個。爸爸媽媽覺得自己的辛苦特值得!
這三個孩子,這個在北大讀書的女兒,是父母忍受一切勞苦甚至痛苦的動力,也是他們找到心理平衡的辦法。爸爸媽媽覺得自己跟市場上別的小商小販簡單的求生存不同,他們做的是一項特值得的事業(yè)——培養(yǎng)三個大學(xué)生。辛苦里面,自有一種榮耀;犧牲背后,也有一些成就感。
我的兩個哥哥都考取了很不錯的大學(xué),二哥1985年本科畢業(yè),大哥1988年研究生畢業(yè)。我在1986年的夏天,以全縣文科第一的成績,拿到了北京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我的數(shù)學(xué)是滿分——120分。在我們并不偏遠的縣、鄉(xiāng)、村里,考上北大,這就像放了一顆衛(wèi)星。尤其有我兩個哥哥之前的成績,我這是寶塔封頂、大滿貫、輝煌的結(jié)尾。溢美之詞,羨慕之情,可以說是滿耳滿眼。
到1990年為止,我們每個人都畢業(yè)了且有了一份很好的工作——兩個哥哥分別在大學(xué)或?qū)W院工作,我在報社。
從哥哥們上高中開始到我找到工作,爸爸總是不定期地跑郵局去寄錢給我們,整整16年!忽然間,他再也不需要跑郵局了。開始時,他簡直有點兒不適應(yīng),慢慢地,才感覺那副擔(dān)了多年的擔(dān)子終于可以放下了,可以徹底松一口氣了。至今,他愿意說的一句話就是:“這么多年供三個孩子讀書,沒有借債,沒欠別人一分錢!”
這確實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回首往事,我對父母那種極強的謀生的力量、沒有退路的決心、竭盡全力的勤勞,由衷地敬佩而贊嘆,這也是他們的夢想、我們的夢想得以實現(xiàn)的主要原因。
我們家是我們鄉(xiāng)里的傳奇。有多少人知道,傳奇的背后是怎樣的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辛苦和年年歲歲、生生不息的愛!
(2016年1月31日于渥太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