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儒學西傳歐洲研究導論:16—18世紀中學西傳的軌跡與影響
- 張西平
- 3340字
- 2019-11-15 18:03:15
前言 開拓儒學早期西傳歐洲研究的新領域
一
梁啟超在談到中國歷史的研究時說過,根據中國歷史的發展,研究中國的歷史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以及“世界之中國”。所謂“中國之中國”的研究階段,是指中國的先秦史,自黃帝時代直至秦統一,這是“中國民族自發達自競爭自團結之時代”;所謂“亞洲之中國”的研究階段,是為中世史,從秦統一后至清朝乾隆末年,這是中華民族與亞洲各民族相互交流并不斷融合的時代;所謂“世界之中國”的研究階段,是為近世史,從乾隆末年至梁公當時,這是中華民族與亞洲其他各民族和西方民族交流,并產生激烈競爭之時代。從此,中國開始成為世界之一部分。
實際上,梁啟超所提出的歷時性劃分,是為了說明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是一直存在的。盡管中國的邊疆地理有一定的封閉性,但中國文化從一開始就不是封閉的,它與世界的聯系,也并非是從乾隆時期才開始的。為了說明這一點,梁公就提出過兩個當時令人匪夷所思的問題:第一,“劉項之爭,與中亞細亞及印度諸國之興亡有關系,而影響及于希臘人之東陸領土”;第二,“漢攘匈奴,與西羅馬之滅亡,及歐洲現代諸國家之建設有關”。他試圖通過對這兩個在常人看來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歷史事實,來說明中國史從來不是在封閉的圈子里發生和展開的,世界各國的歷史是相互關聯的。因而,他的真正目的在于說明:要將中國史放在世界史中加以考察。
梁啟超如此立論他的中國歷史研究,有兩個目的:其一,對西方主導的世界史表示不滿。因為在西方主導的世界史中,沒有看到中國對人類史的貢獻。1901年,梁啟超在《中國史敘論》中說道:“今世之著世界史者,必以泰西各國為中心點,雖日本、俄羅斯之史家(凡著世界史者,日本、俄羅斯皆擯不錄)亦無異議焉。蓋以過去、現在之間,能推衍文明之力以左右世界者,實惟泰西民族,而他族莫能與爭也。”顯然,他對“西方中心論”十分不滿。其二,從世界史的角度,重新看待中國文化的地位和貢獻。他指出中國史主要應“說明中國民族所產文化以何為基本,其與世界他部分文化相互之影響何如”,“說明中國民族在人類全體上之位置及其特性,與其將來對人類所應負之責任”。[1]雖然當時的中國積貧積弱,但他認為:“中國文明力未必不可以左右世界,即中國史在世界史中當占一強有力之位置也。”[2]
二
自梁啟超提出新史學后,諸多歷史學家在這方面已經取得很大的進步。20世紀80年代,著名世界史學者吳于廑明確提出建立全球世界史的理論,北京大學羅榮渠的現代化歷史研究也將世界史和中國史的研究置于一個歷史的進程中。特別是中外關系史研究的進步,極大豐富了我們關于中國與世界各國文化關系的認識。但從世界的角度,認真梳理中國文化在世界上的傳播和影響,并以此來審視中華文化的研究,才剛剛開始。特別是對于以儒家為核心的中國精神文化如何傳播到西方,對西方世界產生何種影響,前輩雖有所研究,但仍有極大的空間有待我們去努力。其最重要的階段,就是明清之際的“中學西傳”研究。
在全球化的今天,明清中西文化交流的研究已成為一門顯學。尤其是在中國日益融于世界的今天,回顧中西初識的歷程,并梳理這段歷史,將會使我們從中獲得更多的智慧,啟迪當下,乃至未來。
對中國學者而言,在明清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中,最缺乏“中學西傳”的研究。首先,這里有文獻搜集和解讀的困難,對研究者有較高的語言能力要求;其次,“中學西傳”的研究實際上已經進入歐洲思想史的研究。在這方面,美國學者孟德衛(David E.Mungello)的《神奇的土地:利瑪竇的適應政策與西方漢學的興起》是奠基之作。而中國,雖然有金國平先生這樣的大家,且學術界在翻譯和研究方面都取得了一定的進步,但仍顯不足。[3]
三
本書就是在孟德衛之研究著作的啟發之下展開研究而成。然而閱遍該書,孟德衛先生對羅明堅(Michele Ruggieri,1543-1607)幾乎沒有進行過系統的研究。他的起點是利瑪竇(Matteo Ricci,1552-1610)。我經過長年的研究,認為羅明堅才是中國古代文化經典西傳的第一位開拓者。因此在本書中,我對羅明堅在儒家著作西傳的貢獻,特別是他的《四書》翻譯,做了初步的梳理,這是在中國學術界的首次披露。利瑪竇對儒家思想亦有貢獻,因多有研究,本書不再單獨展開。
孟德衛先生在他的書中對柏應理(Philippe Couplet,1623-1693)等來華耶穌會士的重要代表著作《中國哲學家孔子》做了深入的分析。我在他的基礎上,對這本書的形成、結構和翻譯內容,特別是在哲學思想方面,作了進一步的研究。此外,由于孟德衛先生已經對來華耶穌會士安文思、曾德昭等人的幾部漢學著作做了深入的研究,在本書中我將不再對這些著作進行討論,而是從整體上對來華耶穌會士的中國典籍翻譯做一個初步的總結,并特別梳理杜赫德的《中華帝國全志》中的中國典籍翻譯。
對中國儒家思想的影響方面的研究,本書則努力用全球史的視角來審視這段歷史,并立足今天的中國,對啟蒙與中國文化之間的關系做一番思考。最后,本書對16-18世紀的中學西傳進行了總結,對耶穌會中學西傳事業的翻譯數量和時段進行了初步的統計和劃分,也對16-18世紀中學西傳研究滯后的原因作了分析。
此外,本書也對研究的方法論進行創新,保持研究中的理論和文化的自覺性。中華文化在海外的傳播是一種跨學科、跨文化的研究,因而比較文化成為展開研究的基本方法。目前在學界,后殖民主義的方法是一種比較通行的方法。但我對于這樣的一種方法保持著謹慎的態度。至少從我目前的閱讀來看,這些舶來理論都有著相當的漏洞。盡管其中有些觀點也可以吸取,但總的來說無法很好地說明中華文化在世界傳播和影響的歷史。我們不能認為,西方漢學對中國有著想象的成分和內容,就可以說它和中國無關;西方關于東方的知識都是異國的想象;無論是把東方想象成天堂,抑或是地獄,這些都是西方人將東方作為自己的他者而對自身的認識,它和真實的東方沒有任何關系;西方東方學的知識沒有真假之分,無所謂對錯;西方漢學只是西方人自己的“單相思”。凡此種種都缺乏對西方漢學史系統的研究,而僅僅是“東方學”思想的簡單移植。
本書對方法論的強調,是為了說明,在研究中華文化海外傳播的過程中,理論框架和分析的依據已成為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這個問題無法解決,我們所面對的,就只是一堆史料,而全部的研究也就失去了靈魂。而我深深感到,在當下的中國學術界,極少有研究能夠真正立足本土、吸收外來理論來展開理論創造,仍待努力。確實,西方理論界有值得學習之處,但如何學習,以及如何吸收,則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你方唱罷我登場”,“城頭變幻大王旗”,這些眼花繚亂的西方理論使我們有些疲于理論的介紹,或許回到本土,才能消化好這些“洋貨”。這正是:“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望盡鄉。”
四
在人類歷史上,中華文明和歐洲文明是兩大重要的文明。在漫漫歷史長河中,兩大文明的相遇、相識經歷了跌宕起伏、曲折復雜的過程。西方在認識東方、認識中國的歷史過程中,也經歷了從物質文化到精神文化的不同的認識階段。西方漢學作為西方理解中國精神和文化的核心學科,經歷了從“游記漢學”到“傳教士漢學”再到“專業漢學”的漫長階段。另一方面,只有中國古代的典籍被陸續翻譯到歐洲之后,中國文化才在西方產生精神性的影響。因此,探討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在西方的傳播,成為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以及西方漢學史研究的重要內容。
中國古代文化經典的翻譯與傳播,在西方大體經歷了三個階段。它始于明清之際入華的傳教士,他們充當了中國古代文化經典翻譯和傳播的主體。通過他們的辛勤耕耘,中華文明的智慧之光第一次以文本的形式展現在歐洲人面前,并對歐洲的文化產生了出乎意料的影響。第二個階段則是在19世紀。這是西方人的世紀,盡管西方對中國古代文化經典的翻譯和介紹從未停止,但中國古代文化成為西方精英們所想象的思想的“烏托邦”,對大多數西方人來說,它只是被作為一個博物館的文明來欣賞的,現實的中國已經敗落了。最后一個階段則開始于20世紀,中國學人和歐美漢學家成為中國古代文化典籍翻譯的兩大力量。特別是在20世紀下半葉,新中國開始探索獨立翻譯文化經典、向西方傳播的道路,從而使中國古代文化在世界的傳播呈現出多彩的局面。
儒學在歐洲早期的傳播,是整個“中學西傳”歷史的根源,有重要的學術意義,同時,它也是一個漫長和復雜的精神交往過程。我希望這本小書能將儒學早期西傳的研究有一個小小的推進,成為今后學者研究的鋪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