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美術史十五講(第二版)
- 丁寧
- 2799字
- 2019-11-15 17:45:09
二 形體創造
美術最為基本的造型和表現手段就是形(包括立體形體與平面形體)、色(包括黑白與空白)和線。它是空間的(或是平面空間,或是立體空間)、視覺的和靜態的。當然,本質上,美術更是精神性的。
繪畫是在具有一定長度和寬度的二度平面空間中展開再現或表現的;雕塑以及建筑藝術則通常是在具有長度、寬度和高度的三度立體空間中獲得自己的獨特形式。當然,美術又絕非與時間無關。繪畫的歌唱性、雕塑的音樂感等,就是美術與時間性相關相聯的例證。所以,藝術的門類特點是相對而言的。
美術的形體創造使得它在空間上的實體性和持久性顯得尤為特殊。以特別講究團塊體量的西方古典雕塑為例,依照米開朗琪羅的說法,一件好的雕像從山上滾下去應該只碎掉鼻子。不僅雕塑有可能較好地存留下來,繪畫也大略如此。
誰也不會懷疑,古代世界不乏曼妙無比的音樂。然而,隨著時間的無情流逝,那迷人的旋律、激越的歌聲以及婀娜多姿的舞蹈等卻已難重現如初了。有時,原作(演奏、表演等)的流失幾乎是恰與時間的流淌成正比的。相形之下,古代的美術卻歷經了歲月的洗禮,直到今天依然是我們為之傾倒的激賞對象。無數的美術作品雖然遭遇自然的磨損、剝蝕、風化甚至人為的毀損等,但還是魅力依舊,有些還可能因為時間而再添特殊的動人之處。自然,古代的美術是非親睹不能領略其整全之美的。1755年,現代藝術史之父、德國的考古學家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終于如愿以償地到了羅馬,看到了渴慕已久的古代藝術,其心靈頓時為之一振。他由衷地感嘆道,我被上帝寵壞了!這種如癡若狂的迷醉甚至感動了以理性著稱的黑格爾,承認溫克爾曼是一位“為人的心靈啟開一種新的感官的人”3。出諸哲人之口,這無疑是至高無上的褒獎。作為能夠眼見為實的美術,它是人類文化中最為古老和獨特的一種產物,其風采中漾溢著特定時代的文化理想和精神追求。古希臘的雕像和建筑、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乃至后來浪漫主義、寫實主義、印象主義的作品均是后人無法企及和重復的藝術峰巔。即使是從純經濟的角度來看作為文化遺產的藝術品,其價值也是讓人瞠目結舌的。以美國國家藝術館為例,倘若它不是建造于20世紀30年代而是70年代的話,那么即使是動用美國聯邦政府的所有資金也買不下館內現有的那些繪畫和雕塑!梵·高生前極少賣得出作品,如今,他的畫賣價高達八千萬美元。當然,偉大的藝術幾乎是無法以金錢來衡量的。
令人嘆絕的是,現代的考古發掘源源不斷地將古代的藝術瑰寶呈現在世人面前。譬如,在荷馬史詩《奧德賽》里,克里特島上的克諾索斯城是一個謎一般的地方。1899年3月,英國考古學家伊文思爵士(Sir Arthur Evans,1851—1941)與同伴一起來到了克里特島,開始發掘克諾索斯遺址。于是,米諾斯人的壁畫、雕像、大型浮雕等一一奇跡般地重現人世。今天,人們在西方美術史課本上看到的《海豚》、《公牛之舞》和《巴黎女郎》等仍會令人對其中的“現代感”無比好奇。在今天,時不時仍有考古發掘方面的令人興奮的藝術品被發現。總之,美術由于占有了實體性,獲得了一些較諸其他門類的藝術所無法比擬的恒久生命力。這使得其原初的審美力量有可能得到最大限度地煥發和延伸。
當然,美術的內在精神力量是通過特殊的形體創造而具現出來的。就現實世界本身而言,它是生生不息、變動不居的。一切事物均存在于空間之中,也在時間之中呈現著。然而,美術本質上卻不是時間性的,而是依靠靜態的形體進行創造。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說,它是不擅長于描繪社會現實或生活事件的變易過程的;同樣道理,它也不善于表達人們內心世界的復雜經歷和微妙起伏。作為空間性的藝術,美術往往是把自然界、人類社會的某個特定瞬間、某一側面或非具象的情狀“定格”下來,因而,僅僅是對人或事物在其流變過程中的某一頃刻的表達。諸如此類的瞬間、頃刻本身也是獨特感人的,譬如法國寫實派的大師庫爾貝的名畫《奧南的葬禮》就仿佛是隨意地截取了現實場景中的一個片斷,而法國印象派畫家德加更是隨意捕捉人物不加擺布的姿態(有時往往跡近“偷窺”)的高手。天才的馬蒂斯偶爾涉足雕塑,出人意表地只將人的背影作為突出的部位,如此等等。但是,在許多經典的藝術作品中,人們可以注意到藝術家對所謂的“孕育最豐富的那一頃刻”的苦心經營。就如萊辛所主張的那樣,“繪畫描繪物體,通過物體,以暗示的方式,去描繪運動”。正是由于藝術家通過“選擇孕育最豐富的那一頃刻”,人們才得以“從這一頃刻可以最好地理解到后一頃刻和前一頃刻”4。換句話說,與音樂、舞蹈、電影和戲劇相比,雕刻家、畫家是在靜態的空間造型中去描繪運動的。這不啻是一種對空間創造的洞察力和想象力的特殊挑戰,也是衡量藝術家的才情和藝術作品的品位的獨特標準。達·芬奇就曾斷言,倘若在一幅畫的形象中見不出運動的性質,那么,“它的僵死性就會加倍,由于它是一個虛構的物體,本來就是死的,如果在其中連靈魂的運動和肉體的運動都看不到,它的僵死性就會成倍地增加”。因此,出手不凡的藝術家總是會靜中求動,以“不動”引發“動”的感覺,從而藝術地越出純粹靜態的羈絆,走向生氣盎然的獨特境界。在米勒的《晚禱》里,藝術家選擇了他所偏愛的黃昏的暖色調來渲染一對在田野中默然祈禱的年輕夫婦——他們聽到了夕陽中悠悠傳來的鐘聲,暫時停下了手頭的農活,完全沉浸在內心的期望和憧憬中……米勒的萬千思緒如流水般地涌動著,而對畫的主題至關重要的時間(夕陽下的黃昏時分)、聲音(一種出現后便立即消失的“物質”)和人物的內心世界等這些5流動不居的東西,均歷歷在目,扣人心弦。確實,人們從古希臘無與倫比的人體雕塑上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起伏有致的褶皺中或是巴洛克建筑正面的旋渦裝飾中都可以感觸到微妙的生命的氣息。也就是說,靜態和有限定的藝術卻表現出更為豐富也更為別致的時空意蘊(靜止中的不斷運動)。對于接受者來說,這種以靜寓動的態勢正可充分地調動積極的聯想和想象,從而在空間與時間、靜態與動態、有限和無限的奇妙耦合中領略藝術的美。

圖1-4 庫爾貝《奧南的葬禮》(1849—1850),布上油畫。

圖1-5 馬蒂斯《背影I》(1909),青銅浮雕。
無論是“以形寫神”還是“以形傳神”,美術的馳騁天地都是極為遼闊的。它可以通過肖似對象而取勝。在西方,就流傳著諸如宙克西斯(Zeuxis)和巴哈修斯(Parrhasius)進行競賽的傳說,結果是后者畫的幕布欺騙了人的眼睛,前者畫的葡萄欺騙了鳥的眼睛,所以后者贏得了勝利。6文藝復興時,喬托人像上的蒼蠅竟然讓其他藝術家以為是真的蒼蠅停著,就揮手驅趕;當代美國雕塑家漢森(Duane Hanson)的雕塑真實到了讓人上前去問路的地步。自然,美術也可以是無中生有的,可以別出心裁地起用某些根本不曾有過的形與體。譬如,在英國天才的現代雕塑家亨利·摩爾的作品里,人體的軀干不再是那種堅固的實體,而常常被戳穿,而且分割為好幾塊;女性的乳房則可能不是豐滿的實體,而是由一個個大洞來表示,等等。至于非具象的藝術就更是異彩紛呈,五花八門了。它們均為人的視覺審美體驗的多樣化提供了卓而不群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