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梨花帶雨:生旦凈末丑的乾坤(第二版)
- 譚帆 徐坤
- 4132字
- 2019-11-29 15:16:11
二、“可憐兄妹承新寵,未必風霜耐歲寒”——說李延年

《樂府詩集》書影
漢代有一首《佳人歌》:“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短小精悍,語詞平易,悠遠而唯美的意境自古以來令無數讀者陶醉不已,喚起了代代士子的浪漫遐想。而這首詩的作者就是漢代樂人李延年。
李延年生卒年不詳,主要活動于西漢武帝時期,中山(今河北定縣)人。延年乃漢武帝時著名倡優,年輕時因觸犯王法遭處腐刑,以“太監”的名義在宮內管犬,但他頗具音樂天賦,善歌舞,長于翻變舊曲、譜制新聲,每每曲成,便得旁人喜愛,聞者莫不感動,為此,漸漸受到武帝的寵幸。一次宴席上,延年邊唱邊舞,為漢武帝表演了《佳人歌》,武帝聞之神往不已,轉而又深懷嘆息:“善!世豈有此人乎?”平陽公主趁機舉薦延年有一個妹妹貌若仙人,武帝龍顏大悅,立刻下令召見,果然“妙麗善舞”,便立為夫人,這就是史書中所記載的“李夫人”。由此,后人多認為《佳人歌》乃李延年特意為邀引其妹所作,以獲得漢武帝的歡心。李夫人甚得武帝寵幸,還生下一男,是為昌邑哀王,由此李延年也益得器重,被封為協律都尉,負責樂府機構的管理工作,年俸祿二千石,一度勢熾顯貴,甚而“與上臥起,甚貴幸”(《史記·佞幸列傳》)。

漢武帝像
然好景不長,李夫人不久便病入膏肓,形容枯槁。武帝前往探望,李夫人不愿讓其見到自己的衰毀之容,蒙被哭泣,再三囑托,請求漢武帝照顧族人。漢武帝的確誠信履諾,以夫人兄李廣利為貳師將軍,封海西侯。
李夫人死后,漢武帝仍對其一往情深,一度還曾令方士作法現其原形,遙望其貌,悲思傷悼,謂:“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但盡管如此,宮內嬪妃眾多,正所謂“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杜甫《佳人》),更何況是已逝之人,時日一久,漢武帝漸漸淡去了對李夫人的想念,對李姓的恩佑也日漸淡薄,并未讓他們得勢太久。由于李季奸亂后宮,李廣利投降匈奴,李氏所犯的種種事端終于引發漢武帝的勃然大怒,殺戒大開,包括李延年在內的全部李氏家族都被殘酷誅滅,正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漢書·外戚傳》)

漢武帝墓
就李延年而言,能受封高官厚爵,這當然主要歸因于他顯赫一時的皇親國戚身份,但他本人對于音律的精通,也的確足以勝任協律都尉一職。李延年常為詩賦大家司馬相如等所作詩頌編曲,《漢書·佞幸列傳》載:“是時上方興天地諸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弦歌所造詩,為之新聲曲。”憑借過人的音樂才華,李延年還曾為宮廷《郊祀歌》配樂,獲得很高的贊譽,《漢書·禮樂志》載:“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李延年又根據張騫自西域帶回的《摩訶兜勒》曲,編制成“新聲二十八解”,《晉書·樂志》云:“胡角者,本以應胡笳之聲,后漸用之,有雙角,即胡樂也。張博望(按,張騫被封為博望侯)入西域,傳其法于西京,惟得《摩訶兜勒》一曲。”李延年改編后的曲子,主要用于軍隊儀仗,所謂“乘輿以為武樂”(吳兢《樂府古題要解》),被后人視作漢代軍樂橫吹曲的代表作。從我國古代音樂史的角度來說,李延年對于西漢音樂的建設以及后世音樂的發展都有著重要的貢獻。

漢舞俑
不過,李延年在漢代士人眼里并沒有多高的地位,雖有幸被列入正史,卻不過是被史官貶作帝王身旁的佞幸之臣,《漢書·佞幸列傳》謂:“漢興,佞幸寵臣……孝武時士人則韓嫣,宦者則李延年。”此處所及韓嫣,字王孫,為弓高侯韓頹當孫,與漢武帝乃自幼一起成長的伙伴,關系極密,漢武帝即位后,韓嫣“益尊貴,官至上大夫……常與上共臥起”。但由于韓嫣過于跋扈,不將王室放在眼里,得罪了江都王劉非,又因其他種種事情,皇太后積怨在心,不顧漢武帝的求情,下令將韓嫣賜死。史家將李延年與韓嫣并提,源自他的寵臣身份與外戚權勢,其實就其卓越的音樂成就來說,他有足夠的理由成為漢代音樂史的代表人物,名正言順地被載入史冊。

樂伎(石刻)
李延年出身于倡優世家,他的父母、兄弟均以倡優為業,其妹李夫人入宮之前也是歌舞伎,這種卑微的家世與低下的出身是傳統士人所不齒的;但對于李延年來說,正是因為生長于這種家庭環境中,自幼得到長輩的精心培養,處處感受著藝術的熏陶,加之頻繁的藝術觀摩與豐富舞臺經驗的積累等等,才使他的音樂才華逐步達到了近乎爐火純青的藝術境界。可以說,李延年的音樂聲名之所以能夠流垂千古,以及其妹李夫人之所以能憑借妙麗舞姿獲得圣上青睞,這些都與他們出生于梨園世家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系。

《百年家族》書影
關于“梨園世家”或曰“倡優家族”,在我國優伶史上是很常見的現象。翻開薄薄的一本《青樓集》,里面所錄元代梨園家族比比皆是:諸如人稱“顧四姐”的顧山山“本為良家子,因父而俱失身”,所嫁丈夫李小大亦是倡優樂人;宋六嫂,其父為“觱栗工張觜兒”,其夫亦是梨園子弟,“宋與其夫合樂,妙入神品;蓋宋善謳,其夫能傳其父之藝”。另有“滑稽歌舞,迥出其流”的劉婆惜及其丈夫樂人李四,簾前秀與其夫末泥任國恩,“善雜劇”的李定奴與“雜劇亦妙”的丈夫帽兒王;有婆媳皆為優伶的,如周人愛與兒媳玉葉兒,“善撥阮”的孔千金與“善花旦”的兒媳王心奇;有母女皆為樂人的,如天錫秀與女天生秀,趙真真與女西夏秀,淮陽名妓李芝儀與女童童、多嬌,為時人目為“溫柔旦”的張奔兒與女李真童,俗稱“張四媽”的張玉蓮與諸女“倩嬌、粉兒,數人皆藝殊絕”,等等。
在近現代戲曲界,世家梨園的現象更為普遍,而且大多聲名遠揚,譬如梅家,梅蘭芳的祖父梅巧玲、父親梅竹芬,均工旦角兒;伯父梅雨田,工樂,為琴師;梅蘭芳,家族里最紅的旦角兒;梅蘭芳之子梅葆玖,亦工旦角兒;梅蘭芳之女梅葆鑰,工老生。又如譚家,第一代譚志道工老旦,其后譚鑫培、譚小培、譚富英、譚元壽、譚孝增,直至第七代譚正巖,皆工老生。又如茹家,茹萊卿、茹錫九、茹富蘭、茹元俊,四代均工武生。又如楊家,楊隆壽、楊長喜、楊盛春、楊少春,四代也都是著名的武生演員。此外,又如豫劇大師常香玉與孫女小香玉(陳百玲)、評劇大師老白玉霜與養女小白玉霜,等等,他們大多堪稱現當代戲劇界的領軍人物,對我國戲劇事業的發展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從社會發展的角度來說,“梨園世家”的出現并非只是一個簡單的歷史現象。除了主觀意愿與興趣喜好的襲傳,在我國古代,很多“倡優之家”的背后其實還隱藏著種種不為人知的辛酸事實。
在我國早期社會,倡優處于奴隸地位,通常因為戰敗為俘或是犯了罪被罰貶為倡,故而當時全家為倡的現象也不足為奇。降至封建制度高度完善的明清時期,梨園世家、倡優家庭的大量出現,很大程度上是外界社會的束縛與限制在起著重要作用,其中最為突出的包括這兩個方面:
其一,婚姻禁忌。我國古代傳統婚姻關系的建立是以門第家世為基礎的,這道無形而客觀存在的界限注定了不同社會階層之間難以締結姻親。為了生存,為了繁衍后代,處于社會底層的古代優伶往往形成“內群婚配”的習俗與制度,即主要在自身的團體與階層中間尋找配偶,婚姻的締結常常囿于群體內部,逐漸形成一個自足而特殊的小天地。王國維《古劇腳色考》謂:“蓋唐時樂工率舉家隸太常,故子弟入梨園,婦女入宜春院,又各家互相嫁娶……梨園、宜春院人,悉系家人姻戚。”如果說唐代倡優樂人的結合更多受制于空間組織的約束,那么宋元以后,優伶間這種更為常見之婚姻關系的締結則主要歸因于外界社會的歧視與限制,如《元典章》載有這樣兩則“圣旨”:“樂人只教嫁樂人,咱每根底近行的人,并官人每,其他的人每,若娶樂人做媳婦呵,要了罪過,聽離了者。”“是承應樂人呵,一般骨頭成親,樂人內匹配者。”
其二,科舉禁忌。父母皆倡的結果本未必致使滿門皆倡,但是科舉禁忌的社會歧視卻無情地促使了這一現象的產生。對于普通世人來說,科舉本應是改變、提升自身社會地位的重要機會,然而歷朝嚴明的科舉制度阻斷了世家優伶們的青云之路,《元史·選舉志》明確規定:“倡優之家,及患廢疾,若犯十惡、奸盜之人,不許應試。”優伶與“患廢疾”之人同列均不得參加考試,如果說,患廢疾是肉體的缺陷者,那么,在制定法規者看來,優伶則無疑是精神上的缺陷者,這是何等的歧視!在古代戲曲史與科舉史上,我們很難找到僥幸參加科舉考試的伶人,但從明清一再申明的法律條令中可以推想,絕對不乏一些試圖僥幸躋身士列的優伶,如明太祖朱元璋下詔:“近來奸徒利他處寡少,詐冒籍貫,或原系娼優隸卒之家,及曾經犯罪問革,變易姓名,僥幸出身,訪出拿問。”(《松下雜鈔》)清順治九年亦題準:“娼優隸卒之家……僥幸出身,訪出嚴行究問黜革。”(《學政全書》)

胡角橫吹圖
總的來說,主要由“內群婚配”習俗而產生的“倡優世家”并不是一種正常的社會現象,排除優伶內部本身所固有的“類聚”傾向,它更多的是因為古代封建文化對優伶的摧殘和制度對優伶的迫壓所直接造成的。
世事總是如此,存在不一定合理,但已經發生的事情、出現的事物必有其發生與出現的理由,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歷史的積淀,它們的意義與價值也會得到更為客觀而公正的認識。如今,重新審視梨園世家在戲曲史上的貢獻,雖不可三言兩語道盡,但有目共睹的是,這種世代相傳、口耳相授的藝術承襲,為我國傳統戲曲的發展培養了無數優秀的藝術人才,對于豐富表演流派、總結藝術經驗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遙嘆兩千多年前,李夫人臨死前之所以對漢武帝苦苦請托,或許她已經意識到,自己死后李氏倡優世家的前途命運將搖搖欲墜、朝不保夕?對于李延年的遭遇,曾有人慨嘆:“可憐兄妹承新寵,未必風霜耐歲寒。”(夏仁虎:《舊京瑣記》)在至尊無上的帝王眼里,權力永遠重于人情,威嚴永遠大過人命,這幾乎是誰都無法回避的事實。
看來,繞來繞去還是繞不開這樣一個話題,對于古代社會中地位低微的倡優而言,不論是否心比天高,不論是否享受到榮華富貴,其結果終究逃不過命比紙薄的命運,曾“與上臥起”的李延年不正是如此?
換一個角度看,李延年又是幸運的,因為音樂成了他生命的另一種形式在延續著。當夕陽西下,篝火燃起,《摩訶兜勒》新聲再度吹響的時候,也許人們還會模糊記起這個漢代音樂的象征符——李延年。如果未曾記得,不妨手把一支長笛,悠揚縹緲的《佳人歌》應該會勾起那段久遠的回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