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梨花帶雨:生旦凈末丑的乾坤(第二版)
- 譚帆 徐坤
- 2588字
- 2019-11-29 15:16:10
引言
在古代中國,從事歌舞表演、滑稽調笑、戲曲和說唱藝術等職業的人有一個獨特的稱謂,叫做“優伶”。
以“優伶”指稱演員這一行業群體在古代中國大致有一個沿革的過程:大約在先秦時期,優和伶是有區別的,“優”指俳優和倡優,俳優專指滑稽調笑的一類藝人,倡優主要指以樂舞為業的藝人。伶也稱之為“伶優”,多指演奏音樂的藝人,有時也指稱制定樂律的樂師和掌管音樂事務的樂官。漢以來、宋之前,優、伶常常并稱,是以歌、舞、樂和滑稽調笑為職業者的統稱;宋元以來,隨著戲曲藝術的日漸成熟,優伶又往往成了戲曲演員的專稱。除“優伶”之外,中國古代稱呼演員這一職業群體的還有“優人”“伶人”“樂人”“樂官”“伶官”“倡優”“俳官”“散樂”“行院”“子弟”“梨園子弟”“路歧人”等等,但都沒有“優伶”使用得那么廣泛。
那為何在中國古代從事表演藝術的被稱之為“優伶”呢?這得從語源上加以考訂:《左傳》襄公六年:“宋華弱與樂轡少相狎,長相優,又相謗也。”杜預注:“優,調戲也。”孔穎達《正義》:“優,戲名也,《晉語》有優施,《史記·滑稽列傳》有優孟、優旃,皆善為優戲,而以‘優’著名。”可見“優”常常與滑稽、調笑相聯系;又《說文解字》將“優”訓為“倡”,而“倡”“唱”在古書中相通,《禮記·樂記》:“一倡而三嘆。”故歌舞乃“優”之本然之義。“優”既可訓為“調戲”和“倡”,則從事此類職業者即可稱之為“優”,而先秦古優正是以歌舞調笑作為其基本職業內涵的。以“伶”作為從事音樂職業者(包括演出者、審音制律的樂師和掌管音樂事務的樂官)的專稱是由傳說中黃帝時代的樂官伶倫而得名,春秋以來,以“伶”(或曰“泠”,“伶”“泠”相通)為姓氏的樂人在古籍中屢屢出現,如“伶州鳩”(《國語》)、“泠向”(《戰國策》)、“泠悝”(《呂氏春秋》)等,漢顏師古注《急就篇》“泠幼功”:“伶人,掌樂之官也,因為姓焉。”鄭玄箋《毛詩·簡兮》亦謂:“伶官,樂官也,泠氏世掌樂官而善焉,故后世多號樂官為伶官。”中國古代把從事音樂、歌舞、滑稽調笑及后世戲曲、說唱藝術職業者稱之為“優伶”大概源出于此。
“優伶”作為職業名稱在古代中國延續了數千年,20世紀以來,尤其是20世紀50年代以后,這一稱謂慢慢淡出,已經不作為一個統一的名稱了,取而代之的是“演員”“藝人”,或者“表演藝術家”這些稱呼。“優伶”之名稱淡出演藝界其實也有其不得已的原因,因為“優伶”在中國古代不僅僅是一個指稱獨特群體的名詞,而且作為一個“標記”,深深地承載了古代中國的社會文化內涵,凝聚著古代文化對優伶及其藝術的社會評判和價值定位。
中國古代優伶史是一部表演藝術創作的輝煌史,歌唱、舞蹈、音樂、雜技、戲曲、說唱,林林總總,精彩紛呈,是中國古代文化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也是古代人生活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但古代優伶史同時也是一部備受摧殘、壓抑的屈辱史,人們在觀賞優伶藝術創造的同時又侮辱他們、作踐他們,甚至他們的身體也可連帶其所創作的藝術被當成饋贈的禮品或商品進行廉價的交易。三愛(陳獨秀)謂:“人類之貴賤,系品行善惡之別,而不在于執業之高低。我中國以演戲為賤業,不許與常人平等。”(《論戲曲》,1904年《俗話報》第11期)“賤”無疑是古代優伶一個獨特的、無法抹去的“印記”。如:
優伶的來源:在奴仆中選取,獨立成為專供主人聲色之娛的工具;把在戰爭和朝代更替中獲取的俘虜降為優伶;將罪臣的妻兒降低身份,充任優伶;而大量的則來自于用金錢購買。
優伶的婚姻:古代優伶只能在自身團體中間尋找配偶,婚姻的締結常常是內部自足,這種“內群婚配”的現象從血緣上切斷了優伶與外部世界的聯系,從而使優伶永遠被禁錮在社會的底層。
優伶的教育:古代優伶沒有受教育的權利,且以法規條文嚴格限制。科舉考試不得參加,或變易姓名,僥幸參試,但一經查出,將繩之以法。不僅如此,優伶之子孫也被拒于科舉的大門之外,即使將子孫出繼他人,也終為下賤嫡系不得混行收考。
優伶的表演性質:古代優伶與大量觀眾之間有著人身依附關系,宮廷藝人是皇家的占有物,官伎是官府的享樂工具,家樂藝人類同于主人的奴婢,而民間戲班的職業藝人也是戲班主人的私有財產。這種依附關系決定了優伶的表演性質,那就是“供奉、承應和賣藝”。優伶與觀眾之間是一種非對等的“侍奉”關系。
凡此種種,都將古代優伶及其職業引向了一個殘酷的現實,而由此,優伶及其表演藝術在中國古代也成了一個獨特的“文化現象”:
在中國古代,優伶文化是一種“娛樂文化”,娛樂性是優伶文化的根本特性。供人娛樂、給人消遣是古代優伶最為基本的生存方式和存在依據,他們始終是以一種“娛樂工具”的形象出現在中國古代文化史上,以優伶為“玩物”、為“消遣物”的觀念在世人心里根深蒂固,且引以為常理,故在世人的觀念中,優伶是下賤的、低等的和無主體意識的。這種以“娛樂”為旨趣的特性還深深影響了對于優伶藝術的品鑒趣味,那就是對“聲色”的追求,由此,優伶文化也呈現了在整個古代文化中的“點綴”性質。
優伶的美麗歌喉、曼妙舞姿及其角色創造和戲謔表演,人們并非不癡迷、不陶醉,甚至依戀他們、親昵他們,但因了上述原因,優伶在中國古代呈現出了濃重的悲劇意味,一方面是大量的玩弄、摧殘和扼殺,另一方面,歷代優伶將逆來順受和自卑自賤內化為自身的心理意識和行為準則更體現了深沉的悲劇性。
本書所要描述的就是這樣一個獨特群體。
書取名“梨花帶雨”,乃“幽雅閱讀”叢書的主持者所定。語出白居易《長恨歌》:“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一個美麗而又幽怨的形象。借以表現優伶及其種種文化內涵,倒也現成又恰切。
本書以“人”為綱,選取自先秦至晚清具有代表性的20位著名演員為個案,對其生平和藝術創作詳加描述,在對個體作分析的同時,力求以點帶面,對優伶及其文化藝術的方方面面也順帶作一點分析介紹,如“優孟”一節附帶古代優伶的“諷諫精神”,“李延年”一節帶出對“優伶世家”的介紹等,并適當地將大致相近的優伶及其表現歸攏在一起,以求讀者諸君對古代優伶有一個相對完整的了解。
中國古代優伶延續數千年歷史,內涵頗為豐富,但由于優伶地位之限制,留存的材料稀缺不全,且大多有著濃重的“傳聞”意味。本書力求事出有據,但為了行文的需要,細節部分則作了必要的點染生發。(注:本節內容請詳見孫崇濤、徐宏圖:《戲曲優伶史》,文化藝術出版社1995年版;譚帆:《優伶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