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美法原論(上、下冊)
- 高鴻鈞
- 3552字
- 2019-11-29 15:17:37
一、傳統與現代:法律演進的連續性
英美法系源于英國法。英國法雖然在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習慣法有其源流,但主要誕生于諾曼征服之后。自12世紀始,英國王室法院逐漸從御前會議中發展起來,并逐漸成為專業法院。王室法院以倫敦為中心,以令狀為基礎,以王權為后盾,通過遵循先例的方式發展出判例法,并借助巡回審判的機制,吸收、統合和馴服了各地習慣法,并凌駕于封建法、莊園法和城市法等不同法律體制之上,成為通行于英格蘭王國的普通法。狹義的普通法是指12世紀英國王室法院發展起來的判例法。[1]相比之下,同時期歐陸各國的法律則處于高度分散狀態,遠沒有達到英國那樣的統一。
自14世紀始,普通法顯示出拘泥形式的趨向,因而陷入僵化,無法有效解決糾紛和及時回應社會發展的需要。一些民眾開始向政府請愿,要求為其提供合理與有效的法律保護。這些請愿起初由議會等機構受理,后來國王委托大法官受理。大法官代表國王,以公平、正義和良心作為依據,對于得不到普通法救濟或救濟不力的案件進行干預。由此,衡平法應運而生,并發展成一個獨特的法律體系,成為矯正和補救普通法的重要機制。
與此同時,自威廉征服之后,英格蘭的王權不斷加強。以王權為基礎的制定法開始增多。議會產生之后,出現了一個推動制定法發展的新型立法權威,制定法進一步增加。
普通法、衡平法與制定法一道構成了英國法的基本淵源。廣義普通法就包括上述三種法律形式。這種傳統被英美法系其他國家所繼承,因而英美法系也有“普通法法系”之稱。歷史上,這三種法律形式因不同時期而呈現出復雜的關系。后來,圍繞著王室法院審理案件和法律的發展,律師制度也發展起來,并形成了高度職業化的自治組織,其中倫敦四大律師會館最為著名。以行會形式組織起來的律師,通過學徒方式進行法律教育,培養法律人才。他們不僅受當事人委托出庭辯護,而且成為法官的后備力量。在中世紀后期,英國法官和律師就實現了高度獨立化和職業化,成為捍衛法治的堅強堡壘和國家治理的社會精英。[2]在當時世界各國前現代的法律文明史中,英國律師的職業化和司法獨立于政治,是獨一無二的現象。后來,這種法律職業模式傳播到英美法系的其他國家,其中美國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獨特法律職業模式。歷史上,美國法律和法官在社會的發展中發揮了突出作用,在當代卻面臨了種種新的挑戰。[3]
英國法的另一個獨特現象是它的連續性。這種傳統不僅適應了英國中世紀的社會發展,渡過了各種難關,而且經受住了社會現代化的沖擊,在沒有出現歷史斷裂的情形下,得以延續下來,并在當代保持了強健的生命力。究其主要原因,這不僅源于英國現代化過程中“光榮革命”的改良性質,而且得益于英國法適應現代變革的內在張力。在英國,法律體制的形成和發展以及法律的統一,主要得益于法院司法活動,而政治管理和統一則主要借助于法律的機制得以實現。
關于英國法是否具有現代適應性問題,學界存有不同的觀點。按照韋伯對于現代法律性質的界定,英國法似乎缺乏現代形式理性(formal rationality),不具備現代法律的氣質。但是,英國法在沒有發生革命性轉型的情況下,事實上成功地適應了英國現代經濟、政治和社會的發展,并沒有阻礙英國的現代化進程,這就引出了韋伯所謂的“英國法問題”[4]。
根據韋伯的研究結論,現代社會在經歷了“祛魅”的理性化之后,傳統型權威和“克里斯瑪”型權威走向衰落,唯一具有合法性的權威是法理型權威。為了適應效率導向的市場運行和科層制的標準化行政管理,形式理性的法律將成為現代法治的主導模式,因為這種法律有助于為個人行為提供準確的尺度,從而有效地穩定人們的行為期待。[5]韋伯認為形式理性的法律具有以下特征:(1)實在法明確和潛在構成了“完整無缺”的規則體系;(2)具體案件的判決都是將抽象的法律規則適用于具體事實的過程;(3)法官借助法律邏輯推理能夠從抽象的實在法規則出發作出前后一致判決;(4)凡是未被納入實在法體系的理論、規則或觀念都不具有法律的效力;(5)每一種社會行為都受這種法律的調控,且行為者能夠感受到自己在遵守、違反或適用法律規則。[6]在韋伯看來,這種“價值無涉”的形式理性法律具有穩定性、確定性、系統性和全面性,法官可以在法律中找到所有案件的標準答案。換言之,法官只要把案件事實在法律規則中“對號入座”,就可以解決一切糾紛。正是在這種意義上,他把這種形式理性的法治隱喻為“自動售貨機”[7]。
然而,英國法并不具有典型的形式理性特征,例如判例法就缺乏明確性和系統性,陪審制訴諸大眾情感,具有非理性氣質。那么,英國法如何能夠做到具有現代適應性?其一,韋伯關于現代法律形式理性特征的概括是從大陸法出發,且主要以《德國民法典》及其形式主義法學作為標準。實際上,“自動售貨機”式法治只是一種理想模式,在大陸法最具有形式主義特征的時期,這種理想也很難實現。其二,至19世紀后期,法律形式主義在大陸國家遭遇了困境,因而這些國家作出了重要調整,社會法學的得勢以及行政立法的涌現就是對法律形式主義的超越。[8]其三,英國高度職業化的司法和律師組織以及遵循先例原則的采用,在很大程度上確保了法律的穩定性和確定性。其四,19世紀后期,制定法在英國大量增加,司法組織和程序得到了簡化,陪審制也趨于萎縮,在民事案件中很少采用,這些改革無疑提高了英國法的理性化程度,使得英國法比美國法更具有形式化的氣質。[9]韋伯意識到了上述第二點和第三點[10],但他對實質理性法律的出現始終心存疑慮和警惕,擔心這種法律可能帶來專斷和獨裁。韋伯對“英國法問題”的觀察和分析至少存在以下不足。首先,韋伯沒有意識到,西方現代法治有不同模式和路徑,至少可分為大陸法模式和英國法模式。韋伯把現代大陸法模式中德國法發展的形式化階段作為唯一標準,來衡量英國法是否具備現代性,自然會陷入偏頗。其次,韋伯對于現代法律確定性、穩定性、系統性以及全面性的斷言也過于絕對。實際上,現代法律的穩定性和確定性也是相對的,法律的“自動售貨機”只是一種不無善意的法治理想。恪守法律的穩定性和確定性可能會導致法律的僵化,無法回應社會發展的需要。同時,制定法無法做到無微不至和天衣無縫,因而法官通過法律解釋填補制定法的空白,不僅難以避免,而且有其必要。最后,英國法自19世紀后期出現了理性化趨勢,而韋伯對此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總之,我們應對英國法的現代適應性進行具體研究,而不應生搬硬套某種理論教條或既定模式。
伴隨著英國對外殖民擴張,英國法被移植到北美、大洋洲、非洲和亞洲的許多國家和地區,從而形成了具有世界影響的英美法系。近代以來,英美法系與大陸法系一道構成了世界主要法系。據估計,當今世界至少有1/3人口生活在其法律制度屬于英美法系或深受英美法系影響的國家或地區。
在英美法系中,美國法的發展特別引人注目。在殖民地時期,英國法、殖民地議會的制定法以及《圣經》中的公平正義觀念,成為移民的主要法律淵源。在獨立之后,出于對英國殖民統治的舊愁新恨,美國曾欲廢除具有英國“血統”的普通法,而采用大陸法模式。后來,移民的懷舊情緒開始出現,普通法在美國開始受到重視。到19世紀30年代,普通法在美國的支配地位得到確立。然而與此同時,普通法仍然受到批評,并受到“法典化運動”的沖擊。這個運動雖然取得了成效,許多由律師起草的法典被一些州所接受,但最終沒有從根本上改變美國法的基本模式。內戰之后,普通法在美國得到了迅速發展。隨著遵循先例原則的確立,各州法律比先前更為統一;而判例教學法的采用,培養了大批具有普通法思維的律師和法官。由此,普通法在美國的地位更加牢固,并出現了法律形式主義的傾向。[11]
在20世紀30年代的經濟危機以及隨后的“新政”期間,美國不得不放棄法律形式主義,而采取實質理性導向的法律。此后一段時間里,具有本土特色的法律現實主義開始在美國占據了主導地位。至20世紀60年代,民權運動風起云涌,其中既有“黑白平等”的吁求,也有“男女平權”的要求。作為對這些運動的回應,美國法強化了對公民權利的保護。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沃倫法院”通過司法過程,激活和確認了許多新型憲法性權利。
20世紀70年代之后,美國步入了新自由主義之路,法律的發展也發生了重大變化。根據肯尼迪的研究結論,這個時期美國法范式的主流,是權衡利益沖突的政策分析模式和公法新形式主義(public law neoformalism)。[12]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經濟全球化和法律全球化的展開,美國法在全球范圍得到了急劇擴展,壓倒了英國法的影響,獵食了蘇聯東歐等轉型國家的法律改革,侵奪了大陸法系的許多領地,并影響了歐盟及其成員國法律的發展。所有這一切不僅改變了英美法系內部的格局,而且改變了世界法律體系的格局。英國和美國從蕞爾島國和分散的殖民地變成了世界強國,并相繼成為世界體系的霸主。除了其他因素,其中重要的一點是得益于它們的法治。因此,英美的法治模式在當代受到了廣泛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