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情感的審美超越實用
從實踐上來說,要把文學形象寫得生動,有一個很簡明的辦法,那就是讓情感的審美價值和實用功利價值“錯位”,用比較通俗的語言說,就是拉開距離。當代著名作家張潔20世紀80年代初來到我們福建,住在我們福安市閩東電器廠的招待所里。那天只有她一個人住在里面,她生病了。到了中午,她想,就算不下去吃飯也沒人管她,但是,她還是去了,去得晚一點兒。到了食堂一看,沒人,但一個大師傅在等著她,桌子上一個籠子,倒扣著,她打開一看,滿滿一碗面條。大師傅臉上的表情說明,他非常殷切地期待她吃得滿意。可她剛吃了一口,就發覺這碗面非常糟糕,非常咸,咸得不能下口。她回頭一看大師傅臉上的表情,只好裝作很饞的樣子,把面狼吞虎咽地對付下去了。第二天她想,昨天我去晚了,大師傅給我準備了難吃的面條,今天我早點去,可以自由挑選,準能避免那碗咸得要老命的面條。但她去了以后,又是笑容滿面的大師傅,大師傅受到她昨天笑容的鼓舞,更大的一碗面在等著她。她只好硬著頭皮又吃掉了……如是再三。說到這里,我請問諸位:文章寫到最后,她離開這個招待所的時候,她說……她說……對了,她說了什么,你們猜猜看。眾:
一個大師傅做的面很難吃,沒有價值,這屬于實用價值范疇。但大師傅對遠道而來的客人那么主動殷切地關心,那么體貼,這種情感的價值要高于實用的價值。情感的價值是不實用的,但它是很美好的。武松打虎,當時,我們只從假定性來解釋它,現在我們可以從審美價值和實用價值的“錯位”來解釋了。武松打虎的方法肯定是很不科學、很不實用的,沒有讀者會傻乎乎地向他學習打老虎的方法。人們讀他,主要是因為這個超凡英雄的內心那種曲曲折折的鬼心眼,和我們是差不多的啊。我們不僅僅是認識了武松,而且認識了人,喚醒、體驗、想象了自己生命的感覺。
人們不會分析作品的審美價值,往往是因為把審美和實用這兩種價值混為一談了。而張潔之所以成功,是因為把這兩種價值拉開了距離,或者說把這兩種價值“錯位”了。
這里我們還要補充一點。康德講審美的情感價值,光是講情感,這只是美學,可是從文藝美學來說,康德的學說似乎并不太完善。從文藝美學來說,光有情感還不一定有審美價值。就文學創作來說,作品要動人,不能是一般的情感、大家都一樣的情感,而是那種個人的、有特點的、不可重復的、獨一無二的情感。康德在這方面沒有仔細地分析,可能是他的歷史局限。實際上,只要有一點創作經驗的人就知道,大家都一樣的情感是毫無個性的,是沒有深意的,是很難感染人的。
怎樣才能讓感情有特點呢?一個土辦法,就是讓它超越實用價值。
同樣寫春天,孟浩然的《春曉》很簡單:
就這么二十個字,流傳了一千多年,為什么有這樣強的生命力呢?如果按照傳統的說法,它反映了春天的特點,寫了鳥語花香。這樣的解釋很笨,而且詩里只有鳥語,根本就沒有寫到花香,相反寫到花落。如果用審美價值來解釋,那么它的價值在于情感,對春天的情感,關鍵是很有特點。特點在哪里?春天來了,通常是用眼睛去看,去發現,“千里鶯啼綠映紅”、“碧玉妝成一樹高”、“滿園春色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都是看到的,色彩非常鮮明。但孟浩然是怎么感覺到春天的呢?他不是用眼睛看到的,而是用耳朵聽到的,“春眠不覺曉”,春天,睡懶覺,迷迷糊糊地聽著鳥啼,很舒服地享受著春光啊。如果作者就這么寫他的舒舒服服,這樣的感情就沒有多少特點了。英國有個詩人叫做納西(Thomas Nashe),他也寫過春天,Spring,就是一味的甜蜜:
一切都是美好的,花開四野,女郎舞蹈,百鳥歡歌,羊群嬉戲,牧童鳴笛,戀人相會,連老夫婦也曬著太陽,大地呼吸著甜美的氣息,每一條街道都在向我們的耳朵歌唱。就這么一直開心下去,是不是就是好詩呢?不。這種感情太一般了,太沒有個性了,春天鳥語花香,讀者早已知道了,沒有什么可驚異的了。從頭到尾,都是十分愉快,太單調、單薄了,太沒有變化了,太不豐富了。因而,這樣的詩,只能給小孩子看看。
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我們來看,孟浩然聽覺的特點,有文章分析說:“春鳥的啼鳴、春風春雨的吹打、春花的謝落等聲音”,愉快的聽覺,是同時的、在同一層次上的。其實并不是這樣的,先是聽到鳥啼之聲,很愉快,接著不是現場聽到,而是回憶起昨夜的風雨和花落,是不愉快的。春天的鳥叫得這么美,詩人感情的特點在于,他不是像小孩子一樣,一味滿足于開心的聽覺,而是突然回想到了昨夜的風雨之聲摧殘了花朵。如果要講賞析,在這里,就要對聽覺的特點加以分析。一方面是閉著眼睛聽鳥鳴,享受愉悅,這是非常sweet的;另一方面是瞬間回憶起花朵遭受摧殘,這就不那么sweet了。整個詩歌的生命,就在這聽覺的轉換中。這個瞬間的轉折,表現了詩人的敏感和人生感慨的獨特。春天固然美好,但是,美同時也在消逝著,鳥鳴的美好恰恰是風雨摧殘花木的結果。今晨的鳥鳴美好和昨夜的花落,矛盾而又統一,這就是感受的獨特性,正因為春光易逝,春光才彌足珍惜,詩人的心靈就是為剎那間的回憶而微微顫動。這首詩才是富有個性的。有些賞析文章也提到“人生感慨”,但不能讓人滿意,除了沒有分清聽覺的轉折外,還因為沒有說清楚是什么“人生感慨”。
丟開這么美好的享受,突然地就引發了春光易逝、人生短暫的感覺。這惆悵的一閃念有什么用處?沒有。但這是一種發現,對人心理的一種發現。這種惜春的感情是一個內心很豐富的人才有的,能夠發現它,并把它表現得這么簡潔的機遇是不多見的。那為什么它常常被人忽略了呢?因為它不實用。這個主題叫做惜春,產生了許多杰作,李清照那首著名的《如夢令》:
情感就更加有特點了。惜春,擔心、憂慮自己青春易逝。明明沒有看花,卻比人家看花的人更有把握地說,葉子肥大了,花卻凋謝了。因為作者是個女人,她對青春的消逝特別敏感,特別傷感。乾隆皇帝寫了幾萬首詩,至今沒人記得一句,《唐詩三百首》里最后一首《春怨》就四句。金昌緒留下來的詩就這么一首,但是卻可以說千古不朽。
這首詩寫的是一個少婦,她的丈夫到遼西打仗去了,生死未卜,她夜里做夢,夢見什么?夢見自己跟丈夫歡會。當然,也可能不是夜里做夢,而是百無聊賴白天做夢,都可以吧。可是黃鶯一叫把她吵醒了,她非常惱火,怪黃鶯把她的好夢驚破了,就要懲罰黃鶯。這種情感是很有特點的,為什么有特點?因為它完全超越了實用。想念丈夫,到夢里去相會,這是空的,是不實用的,也不科學;趕走了黃鶯有什么用,就是把黃鶯打死了她老公也回不來。遷怒于黃鶯是一點也不實用的,但由此表達的感情卻很有特點,這個少婦的天真、任性以及她的無可奈何都表現出來了,很特別,帶一點喜劇性、幽默感,感動了我們中國人一千多年。
所以,我們欣賞文學作品的時候有一個指導思想,就是以人的價值觀念、審美的價值觀念、人的情感的價值觀念、人的自由、個性、想象的特殊邏輯為指導。我們的文學史就是對人性的探險的歷程。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人變得越來越深邃,越來越復雜。作為當代的大學生,應該達到一種先進的文化水平。我們在工作過程中,遇到的人都是很特別的,因為都不完全是理性的,都是有著獨特的、獨一無二的情感邏輯的,可以說都是怪怪的,都像趙本山、陳佩斯演的那些個角色,類似曹操、胡屠戶、周樸園這樣的心態,和人談戀愛的,往往又是林黛玉、繁漪這樣的人物,你就不會大驚小怪,人就是這樣的。要是他一點不怪,百分之百地理性,他就是機器人;因為怪怪的,他才是人,而不是機器。對這么豐富的人,我們不能只有科學的、客觀的、理性的價值觀念,還要有審美的情感的價值觀念。也就是說,不但有是非觀念,像孔夫子所說的“見賢思齊焉”,向好人好事學習,對他們崇拜有加,而且要有悲憫之心,遇到有毛病的、有缺點的人,除了有是非判斷,千萬不要忘記了,他們也是人,他們的毛病是人的毛病,對他們要有同情心,在他們的毛病背后,在他們的自以為是、自以為可愛背后,看出一點人性,也就是人的最后的自尊,還有最起碼的精神底線。只有胸懷博大的人,身處高度審美境界的人,才能在他們豬八戒式的自鳴得意自我折騰中,看出他們的可悲、可憐,同時也看出他們的可愛。
(錄音整理:閻孟華、李國元;統稿:李福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