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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恒先’:宇宙的‘原初’及其‘狀態’

作為我們探討《恒先》宇宙觀的基礎,先來完整地看一下這部分的主要內容(注:有關《恒先》的編聯和釋讀,我們依據李零氏的《恒先》釋文及注釋(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并主要參考龐樸:《〈恒先〉試讀》;曹峰:《〈恒先〉的編聯與分章》,見《上博楚簡思想研究》。《恒先》佚文共由13支簡構成,根據李零的釋文,其中第1、2、3、4簡;第5、6、7簡;第8、9簡;第10、11、12、13簡,分別相連,比較清楚,不能分開,關鍵是第4簡應同第幾簡編聯。龐樸提出了同第8簡編聯的方案(自然也要附帶第9簡),從文字和思想兩方面看,這是比較恰當和合理的一個方案。按照這一方案,后面的第5簡(附帶第6、7簡)與第9簡相連、第7簡與第10簡(附帶第11、12、13簡)相連的次序,可以說是順理成章。):

恒先無有,樸、靜、虛。樸,大樸;靜,大靜;虛,大虛。自厭不自忍,或(域)作。有或(域)焉有氣,有氣焉有有,有有焉有始,有始焉有往者。未有天地,未(簡1)有作、行、出、生,虛靜為一,若寂寂夢夢,靜同而未或明(注:此句原讀為“未有天地,未有作行,出生虛靜,為一若寂,夢夢靜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今據曹峰說校改。參閱曹峰:《〈恒先〉的編聯與分章》,見《上博楚簡思想研究》,第114頁。),未或滋生。氣是自生,恒莫生氣。氣是自生、自作。恒氣之(簡2)生,不獨有與也。或(域),恒焉。生或(域)者同焉。昏昏不寧,求其所生。異生異,畏生畏,韋生韋,非生非,哀生哀。求欲自復,復,(簡3)生之生行。濁氣生地,清氣生天。氣信神哉,云云相生。信盈天地,同出而異生,因生其所欲。察察天地,紛紛而(簡4)多采。物先者有善,有治無亂;有人焉有不善,亂出于人。先有中,焉有外。先有小,焉有大。先有柔,焉(簡8)有剛。先有圓,焉有方。先有晦,焉有明。先有短,焉有長。天道既載,唯一以猶一,唯復以猶復。恒氣之生,因(簡9)復其所欲。明明天行,唯復以不廢,知幾而亡思不天。(注:此句原釋文為“知既而荒思不殄”,義頗為費解,據李銳說和曹峰說校改。參閱李銳:《〈恒先〉淺釋》,簡帛研究網,2004年4月23日;曹峰:《〈恒先〉釋義四題》,《上博楚簡思想研究》,第160—167頁。)有出于或(域),生出于有,音出于生,言出于音,名出于(簡5)言,事出于名。或(域)非或(域),無謂或(域)。有非有,無謂有。生非生,無謂生。音非音,無謂音。言非言,無謂言。名非(簡6)名,無謂名。事非事,無謂事。

《恒先》宇宙觀的最基本概念是‘恒先’,研究者一般將之看成是‘道’(注:如李零氏的《恒先》釋文注釋,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第288頁。),但正如我們上面所指出的那樣,《恒先》恐怕是有意識地回避‘道’而另立一新名來指稱宇宙的根源。《黃帝四經·道原》使用的是‘恒無’,但在《道原》篇中,‘道’則是根本性概念,這與《恒先》不同。如果以‘恒先’為‘道’反而遮蔽了《恒先》宇宙觀的個性。對于‘恒先’的‘恒’,裘錫圭先生提出質疑,認為當讀為‘極’,并從多方面作了論證。(注:裘錫圭:《是‘恒先’還是‘極先’?》,“2007中國簡帛學國際論壇”,臺灣大學,2008年11月,第1—16頁。從文字和文意兩方面論證了為何‘恒先’應讀為‘極先’。讀裘先生論文,雖在一些方面頗受啟發,但仍覺得不必讀為‘極先’,希望有機會專門討論。)他提出的論證主要有:‘亙’可讀為‘亟’,‘亟’通‘極’。楚簡用字,‘亙’大都可讀為‘極’。《說文》訓‘極’為‘棟’,即房屋的脊檁:“引伸之義,凡至高至遠皆謂之極。”(段注)又引申為‘中’和‘法度’等義。另外,‘亙先’是指宇宙的最初和一切的開始,讀為‘極先’比‘恒先’合理得多。‘亙氣’同樣。《黃帝四經·道原》中“恒無之初”的‘無’既然可以讀為‘先’,其‘恒先’當然也應讀為‘極先’。帛書《易傳》中的“易有大恒”而不是‘太極’,當是誤抄所致,本應作‘太極’之‘極’。總之,從文字上說,‘亙’可讀‘亟’,‘亟’確實也通‘極’。同時,‘亙先’又指宇宙的最初,讀為‘極先’在文意上頗為順暢。

但筆者觀點有所不同:第一,‘亙’作為‘恒’,更是先秦哲學中的常用字,帛書《老子》和竹簡《老子》多讀為‘恒’,通行本《老子》用‘常’,乃是避漢文帝(劉恒)諱而改。‘亙’作為‘恒’,亦是《黃帝四經》的重要概念。相比之下,‘亙’讀為‘極’的例子則比較少。說帛書《易傳》“易有大恒”的‘恒’是誤抄并無根據,饒宗頤先生等亦肯定原是‘恒’字而非‘極’字誤寫(注:參閱饒宗頤:《帛書〈系辭傳〉‘大恒’說》,見《道家文化研究》第三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19頁。有關‘恒’,另參閱中嶋隆藏:《關于先秦時代‘恒’的思想》,“儒學全球論壇(2005)”,山東大學,2005年9月,第89—92頁。)。第二,《黃帝四經·道原》“恒無之初”的‘無’,不用循‘亙先’之例而讀為‘先’。讀為‘無’在文意上非常恰當,正好體現了道家宇宙本原之‘無名’、‘無形’的特質。正如《道原》所說:“故無有形,大迥無名。”第三,《道原》在“恒無之初,迥同太虛”文句之后,又有“虛同為一,恒一而止”之文。其‘恒一’,類如‘恒道’、‘恒德’之‘恒’,如果也依照‘極先’,讀為‘極一’是不類的,意思似乎也不通。《亙先》中的‘亙氣’當讀為‘恒氣’,意即“恒常之氣”。在《恒先》的宇宙模式中,它不是宇宙最初的東西,因此不宜讀為‘極氣’。“無忤亙”之‘亙’讀為‘恒’,意思是不違背‘常’,也很通順。第四,‘恒’的基本意思是‘久’和‘常’。《易·恒·彖》說:

恒,久也。……久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終則有始也。日月得天而能久照,四時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觀其所恒,而天下萬物之情可見矣。

其所說‘恒’,即是‘恒久’、‘恒常’。‘恒’和‘先’都是時間概念,‘恒先’之‘先’不是一般的‘先’,而是“久遠之先”、‘原先’,是宇宙的最開端和最初。龐樸先生釋為‘極先’,說‘恒先’是“絕對的先,最初的最初,類似于屈原《天問》所謂的‘遂古之初’”(注:龐樸:《〈恒先〉試讀》,第21頁。),這也是立足于‘時間’上的‘原點’解釋‘恒先’的。指稱宇宙最初和原初的‘恒先’,同《太一生水》的‘太一’、《黃帝四經·道原》所說的“恒無之初”和《莊子·天地》所說的‘泰初’等是類似的。宇宙在時間上的‘原初’,同時又是宇宙在‘狀態’上的‘無有’(‘無形’、‘無名’)。

按照構成論的立場,萬物是由最基本的元素構成的,這種元素也是萬物的終極性原因和原理。但按照生成論的立場,萬物是由宇宙的根源演化和產生出來的。在中國哲學中,這種根源往往被歸結為‘道’或‘氣’(‘精氣’、‘元氣’)。既然宇宙是生成的,那就意味著既要有“生生者”、“生成者”,又要有“所生生者”、“所生成者”,就像《列子·天瑞》所說的那樣: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

能夠‘生成’和‘生生’的,在《恒先》那里是根源性的“自本自根”的‘恒態’或‘常態’。相對于被演化和產生出來的一切來說,“生生者”和“生成者”在時間上是“最先的”,是‘原初’。人類出于對自身的好奇,從而追問自身的來源;出于對自然的好奇,從而追問萬物的起源,這是人類特有的兩種強烈的“根源意識”和“歸屬感”(注:與此相對的則是人類把自身與萬物、把自我與社會區分開的“自我意識”,它表現為“人物之辨”、“人禽之辨”和“群己之辨”。)。人類的根源意識和歸屬感,在宗教上表現為祖先崇拜、神的信仰;在哲學上表現為各種各樣的“本體論”和“本根論”。正如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所說:

哲學對初始事物的尋求不僅假定了初始事物的存在,而且還假定了初始事物是始終如一的,而始終如一、不會損毀的事物比之并非始終如一的事物,是更加真實的存在。這些假定來自這一基本前提:凡事皆有因,或者說“最初,混沌生成了”(亦即初始事物乃是無中生有的)的說法乃是無稽之談。(注: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自然權利與歷史》,彭剛譯,北京: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90頁。)

我們很容易想到屈原的《天問》,在《天問》中,屈原對自然和人類的始源、對自然的奧秘有一連串的追問,如“遂古之初,誰傳導之”、“陰陽三合,何本何化”等等。《列子·湯問》記載:

殷湯問于夏革曰:“古實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后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

《莊子·齊物論》通過不斷的逆向追溯尋找宇宙的開始: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

《恒先》相信宇宙的始源和根源是‘恒先’,這與老子視之為‘道’、《太一生水》視之為‘太一’、《莊子》視之為‘泰初’、《列子》視之為‘太易’(其所說的‘太初’和‘太始’都處在‘太易’之后)等,可以說具有類似性。

如果恒先指的是宇宙的原初、原先,那么就需要闡明它是一種怎樣的原先和原初。《恒先》告訴我們說它是‘無有’,是‘樸’、‘靜’和‘虛’。從字面上看,‘無有’就是“沒有有”,也就是說它是‘無’。按照道家形而上學的“有無之辨”,‘有’一般是指‘有形’,即各種各樣、千姿百態的各種具體事物,也可以說是‘器’;‘無’一般是指‘無形’,即未經分化的‘無象’、‘無名’的原始狀態和混沌(注:有關道家形而上學的特征和“有無之辨”,參閱王中江的《道家形而上學》,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第131—168頁。)。《恒先》認為宇宙的原初狀態是‘無’,其‘無’應該就是指無形、無象、無名之‘無’,而不能理解為“絕對的”一無所有的‘無’,因為這樣的‘無’無法生出‘有形’、‘有名’的‘有’。王弼“以無為本”的‘無’,當然也不是這種意義上的‘無’。作為宇宙始源的老子的‘道’,相對于‘形器’之物,也是無形、無象和無名的‘無’,而不是絕對的‘無’。老子說‘道’是‘物’,這種‘物’也有‘象’(不同于一般‘象’的‘大象’),而且它的‘象’還非常真實。《莊子·天地》說:“泰初有無,無有無名。”‘泰初’所有的‘無’,就是沒有形、沒有名的‘無’,這與《恒先》說‘原初’為‘無有’是一致的,只是表述方式不同罷了。《莊子·至樂》有“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的說法,這里所說的‘始’即指‘始源’和‘原初’;“本無形”是說原初狀態沒有‘形’和‘象’。《恒先》認為‘原初’狀態是實在的‘無’,同時又是‘樸’、‘靜’和‘虛’,但它們不是一般的有形事物的‘樸’、‘靜’和‘虛’,《恒先》稱之為‘太樸’、‘太靜’和‘太虛’。文字上爭議比較大的是這里的‘樸’字,李零先生釋讀為‘質’,但他根據文意懷疑是‘樸’字。(注:參閱李零氏的《恒先》釋文注釋,見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三)》,第288頁。)李學勤先生釋為‘全’,這樣就不是‘大樸’而是‘大全’了。(注:李學勤:《楚簡〈恒先〉首章釋義》,第81頁。)‘大全’出自《莊子·田子方》,其中有“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之語。這里的‘大全’不是用來說明宇宙原初狀態的,而是說明‘天地’之廣大和天地的包羅萬象。《莊子·達生》有“天地之大,萬物之多”的說法,《中庸》亦說:“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古人一般認為‘天地’是有形中最大者,‘大全’是人們用來說明宇宙和天地包羅萬物的。我們認為釋為‘樸’和‘太樸’最為恰當。釋文中的‘靜’也有不同的釋讀,李學勤說是‘清’,廖名春說讀‘太靜’不如讀‘太清’。(注:李學勤:《楚簡〈恒先〉首章釋義》,第81頁。廖名春:《上博藏楚竹書〈恒先〉新釋》,第83—84頁。)但我們認為讀‘太靜’更為恰當。‘樸’、‘靜’和‘虛’,是老子(比起‘清’來更多使用的是‘靜’)也是后來道家哲學的重要概念。在老子那里,‘樸’、‘靜’和‘虛’,既是‘道’的狀態和屬性,也是‘道’的境界和完美性的表現,具體的有形事物都要效法‘道’的樸、靜和虛。‘道’的‘樸’、‘靜’和‘虛’,當然是最高程度上的‘樸’、‘靜’和‘虛’,但‘太樸’、‘太靜’和‘太虛’的說法是《恒先》發明的,以明確說明原初狀態的‘樸’、‘靜’和‘虛’的最高程度。如果‘太’可以解釋為“至高無上”的‘至’,那么‘太樸’、‘太靜’和‘太虛’,即是‘至樸’、‘至靜’和‘至虛’。這與《恒先》下文對宇宙原初狀態的說明是一致的:“未有天地,未有作、行、出、生,虛靜為一,若寂寂夢夢,靜同而未或明,未或滋生。”這更具體地說明了宇宙原初狀態是一種不變、不動、不明的“恒常狀態”,它體現了道家學派對宇宙原初狀態的一般看法。有關宇宙的原初狀態,《文子·道原》有這樣的描述: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惟象無形,窈窈冥冥,寂寥淡漠,不聞其聲。

比較起來,《恒先》的描述更接近于《黃帝四經·道原》的說法:“迥同太虛。虛同為一,恒一而止。濕濕夢夢,未有明晦。神微周盈,精靜不熙。”(注:張衡的說法也可以比較。《靈憲》說:“太素之前,幽清玄靜,寂寞冥默,不可為象,厥中惟虛,厥外惟無。如是者永久焉,斯謂溟涬,蓋乃道之根也。”見《后漢書·天文上》劉昭注補,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215頁。)

既然‘恒先’是自本自根的宇宙的原初狀態,它自然就是“自足的”,《恒先》稱之為‘自厭’。但它不會停留在這種狀態中,它既然是根源和始源,就要‘生’和‘育’,《恒先》稱之為“不自忍”。“不自忍”,李零推測說不壓抑自己,不拒絕施化。老子贊成和欣賞萬物出自‘自己’的行為,如‘自然’、‘自化’、‘自均’、‘自正’、‘自賓’、‘自知’、‘自勝’、‘自樸’和‘自富’等,認為根源性的東西產生萬物之后不控制和干涉萬物,即“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老子》第五十一章),即“不自是”、“不自見”、“不自伐”、“不自矜”、“不自生”和“不自貴”等。老子的‘道’帶有強烈的‘尚柔’、‘尚弱’、‘尚靜’、‘尚樸’、‘尚虛’、“尚無為”和“尚不爭”性格。在《恒先》中不僅有以‘自×’構成的術語,如‘自為’、‘自作’、‘自生’和‘自復’等,還有以“不自×”的詞匯,除了“不自忍”外,還有“不自若”。“不自忍”和“不自若”,是《恒先》通過否定而加以肯定的活動方式。忍耐、抑制和克制,是儒家一般所主張的,道家一般主張萬物任其自然,不加控制和約束。‘恒先’作為宇宙原初的‘常態’,它本身既是“自足的”,同時又是“任其自然的”(“不自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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