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存在主義視野下的魯迅
- 彭小燕
- 15字
- 2019-11-29 14:46:57
第一章 魯迅生命本體的初成(1881-1908)
第一節 “陽光”與“陰影”:1898年之前的“魯迅天地”及其在魯迅生命中的地位、影響
所謂“陽光”,指的是魯迅生命初年的美好人性感受。筆者關注的,其一是生命初年的魯迅對人間之“愛”的樸真感受,其二是早年魯迅朦朧的生命“自由”意志顯露。在本章中,我們會看到這兩種早期的生命“元素”對于魯迅整個生命世界的重大構建性作用。終其一生,魯迅沒有失去過對這兩種最初的生命“元素”的記憶,它們最終構成了魯迅精神生命中最內在的求索目標之一——盡管它們在魯迅世界中的存在位置、存在方式會有持續不斷的變化。
所謂“陰影”,是指魯迅早年所經歷的“家庭變故”。我以為,那場“家庭變故”,不僅給少年魯迅帶來了痛苦,同時也在其生命深處向少年魯迅敲響了警鐘。“家庭變故”留在魯迅生命中的痕跡絕不僅僅是他的人生之路就此改變了(還根本沒有開始的人生到哪里去談改變?),也不僅僅是他幼小的心靈受到了一次重度傷害,而是他看待世界的眼光在不自覺之間有了改變。它賦予少年魯迅一雙懷疑的眼睛,賦予少年魯迅一種足以讓他懷疑性地打量世界的感性理由。而所謂“懷疑精神”絕不僅僅是魯迅一生主要的審世精神而已,更深刻一點說,我以為魯迅具有一種“懷疑-否定”的思維特質,而這一思維特質的最初萌芽就在那場“家庭變故”之中。
“懷疑-否定”的思維特質也是一個現代思想者應該具備的精神素質。本書導論部分在談到薩特哲學的時候直接地涉及了這一點,而在克爾凱廓爾、尼采、海德格爾等現代思想者的精神氣質中,我們都能夠體會到這種“懷疑-否定”的思維特性。最徹底的“懷疑-否定”意志莫過于睜眼看清了整個世界與人生的虛無。在這樣的意義上,我愿意認可:少年時代的這場不幸遭遇,反而賦予了魯迅生命一種極有價值的精神素質,它對于魯迅獨特的生命世界有其深刻、正面的“雕塑”作用。人們會說,生命里還是不要有這種“賦予人什么什么精神素質”、“塑造人的什么什么思維特質”的痛苦遭遇好——這當然是最美好的愿望了。問題是迄今為止,我們根本就沒有辦法去創造一個“大家都幸福美滿”的黃金世界,少年魯迅已經無可改變地遇到了這種令人痛苦的事件。那么,看清這一遭遇帶給魯迅生命的可能性的影響,從中尋覓魯迅獨特的生命世界所由來的蛛絲馬跡,也就成了人們思考魯迅生活事件的應有之義了。我們沒有辦法一勞永逸地消除生命存在中的苦難——唯一能做的是:探尋我們能以什么樣的方式去應對生命中的苦難。這應對的方式,自會有多種,而抉擇之時,那些遭遇過同類苦難的生命所走過的道路,對我們也就是一種啟示,發現它們所可能有的啟示,也就成了研究者的責任。
一、 “愛”與“自由”:魯迅生命的底色
——魯迅早年生活透視之一
生命初年,魯迅其實有過諸多美好的人性感受,也有他自然之中作為人的各色天性。在我看來,人們對于魯迅生命的這類最初感受、原初天性的關注力度、關注深度是不夠充分的。在這里,筆者著意考察的,一是生命初年的魯迅對人間之“愛”的樸真感受,二是早年魯迅朦朧的生命“自由”意志展露及其得到的最初應和與強化。而在我繼續作的有關魯迅的考察中,我也特別愿意關注這兩種早期的生命“元素”對于魯迅整個生命世界所可能有的構建性作用。
(一)
應該說,魯迅降生在一個“幸福”的士大夫家庭里。曾祖母還健在,祖父做著京官,父母的婚姻不僅門當戶對,而且情深意厚,家中尚有四五十畝水田,“并不很愁生計”,他的降生意味著四世同堂。[1]幾乎從魯迅來到人世的那一天,作為長子、長孫的他,享受的就是這個家庭的愛。而作為一個較為嚴正而又不乏誠樸的讀書世家的后人,他與整個周圍世界的關系,與家中傭人、親戚、朋友、教課先生、街坊鄰人等的關系,甚至與整個自然世界的關系都首先處在一種相對的友好、和諧之中。
作為長子、長孫的魯迅又生在1881年陰歷八月初三,和“灶司菩薩”同了生日。關于他的出生,“當時許多老人說:閏年出生的人,又是‘蓑衣包’,而且又和菩薩同生日的孩子,是很少見的,這樣的孩子,將來一定有出息;不過,就怕難養大”[2]。在鄉土中國這類不乏神秘、迷信的氛圍中,初來人世的魯迅也就因此得到了來自家庭的更多關愛。據俞芳女士錄自魯迅母親的話:“他一生下來,我們全家人,上自爺爺,下至太先生和我,都想方設法,使他能順利長大成人,因為他是周家我們這一房的長子、長孫。”[3]于是向女神記名,又拜和尚為師;有百家衣,還有避邪牛繩。[4]凡這些,雖在魯迅極小時已經進行,但這類事情對魯迅的成長不可能沒有影響,他不是直到1936年還在殷殷回憶著幼年的這些故事嗎?
1933年,魯迅寫有《我的種痘》一文,更加精細地記錄了他自己所感受到的家庭人倫之愛。魯迅的種牛痘頗鄭重其事:
那時種牛痘的人固然少,但要種牛痘卻也難,必須待到有一個時候,城里臨時設立起施種牛痘局來,才有種痘的機會。我的牛痘,是請醫生到家里來種的,大約是特別隆重的意思;……這一天,就舉行了種痘的儀式,堂屋中央擺了一張方桌子,系上紅桌帷,還點了香和蠟燭,我的父親抱了我……[5]
如此這般,盡管摻和著不少鄉土中國舊式的迷信色彩,但也“曝露”了這家人對孩子的拳拳愛意。尤其是這樣隆重的種痘儀式過后,“我所高興的是父親送了我兩樣可愛的玩具”,“最可愛的是另外的一樣,叫萬花筒”。[6]透過這樣的文字,誰能說幼年魯迅的內心沒有對愛與親情的體驗呢?我們也不會忘記《社戲》中,那立于橋頭矚目送兒子去看社戲,又在夜間立于橋頭等待愛子歸來的母親形象吧。
誠然,魯迅的父親也在他要去看五猖會的當口,要求他去背《鑒略》,似乎是一個嚴酷的父親。但是,周建人卻說:“在那時候,真是嚴厲的家庭,迎賽會根本就不會許可小孩子去看的。”[7]周作人也有類似的說法:“他(魯迅之父——筆者)平常對于功課監督的并不緊,這一回是例外。”[8]就在魯迅父親生病之后,晚飯喝酒、吃水果,孩子們還有機會圍在一邊分享水果,聽他講聊齋故事。盡管,父親酒醉時候,脾氣也會出來了,孩子們也就走散[9],但畢竟也還有父子相樂、輕松愉快的時刻,而孩子的天性大凡是見到快樂就忘記煩惱的。這一點,小魯迅大概也頗難免掉吧!
在這個家庭,不獨魯迅享有這種人倫之愛,在喜好罵人的祖父不在家之時,整個家庭的氣氛也是和諧、和樂的。幾乎每一個孩子都有著對這個家的美好回憶:“總是那么和顏悅色的母親”;“嚴正”卻并不“嚴厲”的父親;相對而言,擁有不少玩具的孩子們;寧靜而又慈愛的曾祖母[10]——是在夏天的夜里,大桂樹之下,給孩子猜謎、講故事的祖母呀[11]。甚至家中的小姑母要出嫁了,上轎的時侯,喜愛她的侄子們“還嚷著要跟了去”[12]。再甚至,那位慣于罵人的祖父也有他“并不嚴厲”[13]與“很慈祥的”[14]時候。這祖父“平時愛罵人,直從昏太后(西太后)呆皇帝(光緒)罵起,絕不留情,可是對做工的人卻是相當客氣”[15]。在這樣的家庭里,甚至主婦提醒孩子的保姆注意睡相,以便跟著保姆睡覺的孩子能夠睡得舒服一點的方式都那么含蓄、委婉。而小主人不得其奇書的“憂思”,也會被不識字的保姆看在眼里,竟至于為之尋買了來。[16]相應地,這個家庭也會在日益困頓的情形下,一定要給家中有功的傭人,比如把孩子照看到大的保姆長媽媽養老的。[17]19世紀晚期,大清王國雖是風雨飄搖,卻畢竟“存在”著;而鄉土中國這種別有愛意溫情的小康家庭也未必不是一曲可資記憶的“挽歌”——正如巴爾扎克筆下19世紀中期的法國,在那里最后一群信守貴族精神、貴族道德的生命衰敗著,但也并不是就沒有了他們最后的那點美麗與魅力。
以這樣的家庭為核心,少年魯迅所首先感受的整個世界也自有其“陽光”朗然的一面。同街的木匠會送給他可愛的木頭“關刀”。[18]家中的幫工慶叔(閏土的父親)會耐心地教他如何在大雪之后捕到各式各色的小鳥。童年的伙伴、朋友閏土會告訴他大海邊的神奇世界:跳跳魚,彩色的貝殼,突來的潮汛,碧綠的西瓜地,夜色中從人的胯下逃走的、皮毛光溜的小野獸們……甚至,來到家中玩牌的長輩們也少不了會夸獎自己。[19]在“整飭而自由的”、“頂開通明朗的”[20]三味書屋,則不時會有鏡吾先生的“褒揚”甚至幫助[21]。一度是每年一去的外婆家,不但是“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樂土,更有“偏愛”自己的外婆、“六一公公”之類,還有那一大群朋友、玩伴,從河水中釣上來的呆蝦,月夜中嗦嗦作響的河水、浪花,直行的大船,迷人的社戲,甚至那些會欺生的老牛……[22]
凡此種種,正是一個少年生命最初體驗著的人間之美吧。沐浴在父母親人之愛,朋友師長之情、之誼中的魯迅,也在其自然天性中表達著自己對周圍人群、生存世界的關愛,對于毀壞人間之善、之愛的對象也有了自然生發的恨意。5歲時候,對著玩牌的成人們,小魯迅說:“我喜歡大家都贏!”[23]雖然年幼,但也會在自己的朋友、伙伴閏土離開時“急得大哭”[24]。而年僅8歲,他已經知道為妹妹的死亡“在屋隅暗泣”[25]。對于那打破了白蛇娘娘幸福生活的法海和尚,就“看到他的圖像便用手掐他的眼睛”,以至于“這一葉的一部分就特別破爛了”[26]。這對于似乎天性就珍愛圖書的小魯迅而言是一件多么需要愛與恨的情感動力的事情!他喜愛的小姑母因難產早亡,魯迅為之寫下祭文,以為神明“使好人早夭,乃是不可恕的了”,日后又在日記中記著她的忌日。[27]小小年齡,他也居然要打抱不平,為遭受私塾苛刻對待的“學生”們出頭,襲擊一個叫“廣思堂”的嚴酷私塾館。又因為一位姓賀的武秀才老恐嚇過路的小學生,他也要勇而出頭去懲罰那位武秀才。[28]在其最原初的意義上,生命的愛與恨本來就不那么容易分離——將愛、恨分離,高揚其愛,而肆意貶低、剝奪被欺侮者、被壓迫者表達恨怒、反抗的權利,那是所謂“文明”人群編織出來的“道德”面紗,它的虛假性、強制性離一個生命真實、自然的情感其實相距遙遠。
人事既是這般,“物理”也有其類似的所在。
在自由的想象中,魯迅沉迷、向往過閏土陳說中的“海邊世界”。而在他自己的“百草園”里就有數不盡的童年樂處。在那段著名的描寫里,整個“百草園”簡直沒有一種生靈不是少年魯迅的歡樂源泉。菜畦、菜花、皂莢樹、桑椹、覆盆子、何首烏、木蓮藤等等名目繁多的美麗植物,鳴蟬、黃蜂、叫天子(云雀)、油蛉、蟋蟀、蜈蚣、斑蝥等等不乏神奇的小動物,甚至,那什么也不是,既非植物、也非動物,僅僅就那么一個“光滑的石井欄”的存在物,也竟然在魯迅46歲時,仍然為他殷殷道出。想象一下,“童年——少年”的魯迅曾經以怎樣的心性一頭扎進大自然這些奇妙的造物之中——這是他的另類“朋友”世界、美麗天國!自然,“三味書屋后面也有一個園”,“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蠟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29]在如此心性中,那只被蛇類咬傷而又救活過來的小隱鼠實在就是極為迷人的“異類朋友”了。那小小隱鼠,“放在地上,也時時地跑到人面前來,而且緣腿而上,一直爬到腳髁。放在飯桌上,便撿些菜渣,舐舐碗沿;放在我的書桌上,則從容地游行,看見硯臺便舐吃了研著的墨汁。這使我非常驚喜了”[30]。寫著這樣的回憶文字的魯迅是心有柔情、溫愛的,而當年留住這份生活記憶的少年魯迅難道不是更無所保留地沉迷在對一個小小生命的喜悅、愛憐之中嗎?
一度每年都要去的外婆家的住地,有其更寬闊、明朗、亮麗的自然風光:碧綠的豆麥田野間,綿延、伸展的河流,河底的水草,岸邊的松柏林,起伏的連山,格外皎潔的月光,月光下的大船、河水、浪花……[31]這一切,是另一番令人陶醉,充滿著和諧、善意的美麗自然。
每一年整個家族的上墳、掃墓活動又是一種投身自然天物之中而其樂無窮的美好時光。“一路上吹吹打打,船里的人,飲酒、下棋、做詩”;而一旦到了目的地,“我們的興趣卻在漫山遍野的跑,采集映山紅,把花瓣放在嘴里嚼,有一股清香和酸味;再采集紫云英,把紫紅的花朵串作球……”[32]這種時刻,也是魯迅弟兄幾個從山野采集各類花木移栽于自家的快樂時候。周作人就此戲說:“女人不如花”。其相關日記又多此類花事記載:“上墳記事中多記花木事……如己亥三月往調馬場,拔得刺柏四株,杜鵑花三株,折牛郎花數枝而回。”[33]己亥三月,1899年的3月,魯迅已經去了南京,但是,我們可以據此推知魯迅在家上墳之時兄弟相樂,奔跑山野,共同折花、弄枝的情形。據周作人所記,“又有一回不記何年,中房芹候在往調馬場舟中,為魯迅篆刻一印,文曰‘只有梅花是知己’……還有一塊白文方印,也是他所刻,文曰‘綠杉野屋’”[34]。可見上墳時候的種種愉悅,魯迅是確有感受的,而且在這種感受里,整個舊式士大夫家族氛圍中彌漫的仍然是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東方古典情味。
看來,在魯迅最初的生命感受里,曾經是:自然世界整個地充滿了神奇與美麗,多有歡樂;而他與這樣一個世界也正是和諧相處的。身處這樣的“美好”世界,一個生命會從內心深處升起對人間世界的美好感情——會涌出對世界的殷殷愛意,諸如“我喜歡大家都贏”,“我”希望人人都享有幸福和快樂。
以上的描述僅僅是魯迅早年生活中最樸素平凡的瑣事,也是一些眾所周知的事宜,可謂常識。正由于是常識,我們的心靈也容易對此麻木了,而“往往越簡單、越平易的地方越隱藏著大秘密”[35]。
生之初年,魯迅感受過生命之間的“愛”,無論是來自家庭天倫的,還是來自親戚、友朋甚至師長的,無論是別人給予他的,還是他給予別人的,無論是人與人之間的還是人與自然世界之間的,他都有過切身的感受。而一個生命對其整個生存世界的最初感受是不會那么容易就在日后的生命歷程中消失的。設若生命是一幅精妙或者滄桑的畫,一個人最初的生命感受就會是那畫的堅實底色——它會存在那里,并不褪掉;你要看清這整幅畫,當你要看清這整個生命,你就不得不理清這底色究竟意味什么,你得穿透表面的平易,看到其后的秘密。對于人的童年時光,薩特表達過:人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人生的這個階段”[36]。
在托爾斯泰5歲的時候,他的大哥尼古拉教他玩一個“螞蟻同胞”的游戲。“尼古拉讓黑暗中的弟弟妹妹拉起手。……不要作聲,默默地體會吧,那么,我們就會知道,我們的螞蟻同胞親如手足,如果全世界的人都這樣拉起了手,那么所有的人都不再遭受不幸,不再爭吵生氣,所有的人都永遠幸福。”六十五年以后,“已經是70歲老人的列夫·托爾斯泰再一次回顧童年往事,……他發現,5歲的‘螞蟻同胞’的游戲在他的心頭烙下深深的印跡。那種苦楚中又帶著愉悅的相依相靠、親愛友善的理想,他一生沒有改變過”[37] 。終其一生,托爾斯泰發現并且呼喚、信守的生命真理是“上帝之愛”,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相親友善,而這真理的種子卻孕育在他5歲時關于“螞蟻同胞”的游戲之中。
也是在5歲時光,不悟世事的小魯迅說了:“我喜歡大家都贏!”[38]惜乎魯迅并沒有一個大哥來告訴他們兄弟幾個,一起去玩一玩讓“所有的人都永遠幸福”的“螞蟻同胞”的游戲。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出魯迅所處的中國式文化氛圍。甚至很長時間里,魯迅的同胞們也僅僅把他這句不欺、不偽的樸真“童言”視作聰明伶俐的“成人”式表現[39],而無視其中無意,因而可能更真實地透露著一個幼年生命樸真、善良的夢想——大家都贏,所有的人都幸福快樂。三十六年之后,1921年,魯迅41歲,他在《故鄉》中陳說自己對下一代生活的希望:“不愿意他們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他們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40]自然,魯迅在這里直接講述的是對后輩們未來生活的希望,然而,同時也表達了他無法滿意的種種生活現狀:在這里,沒有誰是真正幸福、快樂的“贏家”,所有人的生存現狀都讓自己不滿,并且也令別人失望。而魯迅希望后輩們擁有的又是一種什么樣的生活?那生活難道不是允諾所有的人都有贏一點的機會——所有的人都不再或者辛苦展轉、或者辛苦麻木、或者辛苦恣睢地生活?再更遠一點說,走向左翼文化運動的魯迅,在內心所殷殷寄望的難道不就是某一“大家都贏”的生命夢想?
如果未來的魯迅,并不總向我們正面說及或者呼吁這種種生命之“愛”、世間之“愛”,或者,他在表面上似乎離他最初的這一生命感受愈來愈遠了,則我們要問:魯迅生命中最初的美好感受、美好愿望到哪里去了?徹底消失了?如前所述,這似乎不太可能。 繼續存在著,而且升華蛻變了?其情形如何?繼續存在著,但是變換了它存在的方式?其情形又怎樣?在我看來,這些問題還沒有為魯迅研究界自覺、透徹地回答過。
(二)
自由精神是一個生命對自由的自覺意識與自覺追求。對于一個極少想到自己其實可以反抗的農奴來說,自由精神是根本不存在的;同樣,對于一個沒有想到自己有獨立的思想需要自由表達的人來說,自由問題也是多余的。但是,作為人之天性的生命自由意志卻往往是與生俱來的,無論多么厚重的專制文化也難以徹底毀滅人的自由本能。農奴,也往往有其被逼到生存窮途時的鋌而走險;而一個最普通、平庸的人也總會多多少少有他與眾不同的一點欲望,即便僅僅是一兩點獨特、自然的個人愛好。
對于生命初年的魯迅來說,自由意志意味著他是否有他自己不自覺中顯露出來的獨立意愿、喜好,而他又是否擁有機會去生長、延續這些意愿、喜好。如果說,“愛”,這一人類最基本的情感往往要求著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之間的和諧關系,那么,“自由意志”,就指向著一個生命在自覺不自覺中相對于另一個、另一些生命的獨立與差異。而小魯迅也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人與生俱來的自由意志,看到了它的朦朧表現。甚至,相對于一般少年,小魯迅還有某種孟浪不羈的天性。
1895年,魯迅15歲,祖父正在監獄之中,父親的病勢稍趨穩定,自己也才結束“避難”生活;在剛過去的一年里,他喜愛的小姑母病逝了。[41]就在這一年,少年魯迅卻在頑劣之中不自覺地表現出了一種大膽“介入”生活、“抗議不給他人自由”的現狀的勇猛心性——為受到嚴酷對待的“廣思堂”的學生打抱不平。“一般私塾都相當腐敗,這一個(指“廣思堂”——筆者)也是難免,痛打長跪極是尋常,又設有一種制度,出去小便,要向領取‘撒尿簽’,否則受罰,這在整飭而自由的三味書屋的學生聽了,自然覺得可氣可笑。”終于有一天,又沒收了學生的糕點,自然是自己吃了。魯迅就同了三味書屋中幾個好管閑事的子弟“前去懲罰”,那邊人也都放學不在,魯迅等就撅折了“撒尿簽”,翻倒了朱墨硯臺,算是“襲擊”了“廣思堂”。更冒險的一次是去打賀家的武秀才,因為這姓賀的武秀才恐嚇過路的小學生。這一次,魯迅甚至“將介孚公(魯迅祖父——筆者)在江西做知縣時,給‘民壯’(衛隊)掛過的腰刀藏在大褂底下帶了去”[42]。看來,人們應該承認,正在進行中的“家庭變故”的確并沒有中斷少年魯迅一般意義上正常的個性生長歷程——畢竟他自己真正的生活還沒有開始呢,外來的某一打擊還遠未能消磨掉他內心深處積極的生命意志。對于生活,他還是充滿了“參與”、“介入”的興味,朦朧中儼然可見幾分“承當世間道義”的俠義、豪氣。
小魯迅的孟浪,以及這孟浪之中依稀可見的生命自由意志有多處顯露。1936年的魯迅還在《女吊》中自己寫出一例:十余歲時,他居然瞞著家人,冒著挨打的危險在戲臺上扮演所謂“義勇鬼”。“爬上臺去,說明志愿,他們就給在臉上涂上幾筆彩色,交付一柄鋼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擁上馬,疾馳到野外的許多無主孤墳之處,環繞三匝,下馬大叫,將鋼叉用力的連連刺在墳墓上,然后撥叉馳回,上了前臺,一同大叫一聲,將鋼叉一擲,釘在臺板上。”[43]少年魯迅干這種事決非一、二次而已,而是多次,“幸而從來沒有被覺察”,都躲過了父親的竹條之打。在多年之后寫下的文字中仍然清晰可感魯迅當年參與、投入的強烈興味。在這類野性、原始,類似巫術的參與活動中,人在其中的體驗是極為復雜的,混沌懵懂間也萌發著一個生命意欲自由展現自身存在的沖動吧?《無常》一文中,魯迅癡迷那位高唱著“那怕你,銅墻鐵壁!那怕你,皇親國戚!”的無常鬼,這鬼的身心中難道不也流溢著一種生命的自由意志?而少年魯迅對于“無常鬼”的刻骨記憶在朦朧中傳遞的也是一個生命的自由快感吧!
少年時代,魯迅本人更有其自由想象的天國:和伙伴們自編自演童話故事;夜晚已上床而不即睡,招人大說其仙山,即漫無邊際地大說神仙故事之類,竟至于“每晚繼續的講,頗極細微”。[44]如果說,少年魯迅諸多懵懵懂懂的孟浪行為還僅僅顯露著一個孩子本能意義上的自由天性的話,那么,一旦人已經開始漫無邊際、極盡自由地想象一個純屬虛構的世界時,就讓人看到在自由本能的基礎上展開的自由想象。
一個生命本能的自由意志最終能否成功地轉化為自覺的自由意識與自由精神,這跟一個人所能夠擁有的生存環境與精神食糧緊密相關。在人的生存環境與精神食糧中就有有助于人的自由意志持續生發的那一類,也有不利于人的自由精神最終出場的那一類。在整個人類漫長的中世紀(中古)歷史中,人類本能的自由意志要升華為自覺的自由意識與自由追求都顯得極為艱難,有時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在這個意義上,一個個體生命的自由精神的生成是與他的生存環境、他所能夠擁有的精神食糧緊密相關的,這對于一個青少年的精神發展甚至起著關鍵的作用。恰恰是在這兩個方面,少年魯迅又有他的一份幸運。
百草園,對于一個孩子而言就足以是一個自由的王國:生靈飛動、草木蓬勃。一個孩子在其中翻了這邊掀開那邊,動了植物,再捉動物,真是天上地下,對于那極難見到的美女蛇、何首烏之類,開始想入非非……三味書屋,相對于小魯迅那個“自由”的百草園,當然是一個“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然而卻“后來好起來了”。[45]而在周作人眼里,那又是一個“整飭而自由的”地方,是“同類私塾中頂開通明朗的一個”。[46]在那里,避開了先生,不僅可以到后面園中去玩,更可以讀雜書,描雜圖,或者捉螞蟻,尋蟬蛻,或者爬上花壇,折取蠟梅。[47]
父親嚴正,然而開明,不僅觀看迎神賽會是允許的,而且允許讀、買的書也頗為自由、寬泛,連為兒子設想的未來前程也曾經那么“前衛”不俗[48]。甚至對魯迅那有名的、最有問題的“射死八斤”的畫,也因為他“大概很了解兒童反抗的心理,所以,并不責罰,結果只是把這頁撕去了”[49]。他對兒子的某些“教育”還真有點古代中國士人任性、放達的一面:“伯宜公很愛喝酒而厭惡人強勸,常訓誨兒子們說:‘你們到魯墟去,如玉叔叔挜酒一口都不要喝,酒盅滿了也讓它流在桌子上面。’”[50]討厭強人所難的言行,是人作為自由生靈的本性所在吧。自然,那位大清皇朝的翰林、京官,在家中又享有祖父之尊的介孚公,好率性罵人,每每從太后、皇帝罵起。他會給予個性本趨孟浪的小魯迅什么樣的影響?這位叛逆氣極足的倔強祖父能夠想象他的這位長孫會在什么意義上、什么層次上繼承、升華他的叛逆、倔強心性嗎?
就在這樣一個相對寬松、“自由”的成長環境中,早年魯迅又遇到了中國古老文化里最有助于他的自由意志持續生發、生長的那一類精神食糧。
前面已經提及無常,其實還有那位求生意志極其強悍的女吊,這些在中國古老的傳統文化中最富于野性、最富于生命氣息與生命自由意志的文化載體是只有在地域色彩極為濃厚的諸如迎神賽會、“大戲”、“目連戲”中方可遇到的。出身正經讀書人家的魯迅卻恰恰因為其家庭的開明而與這些載體不期而遇。這種相遇在無形之中、在不自覺之中催生了少年魯迅那本來就濃烈的生命自由意志。看他1927年畫的“活無常”,就能覺出那畫面間躍躍欲試的自由不羈之氣[51]。這份強悍不羈的氣韻也同樣存在于“比一切鬼魂更美,更強的鬼魂”。[52]女吊身心中。強悍不羈的神韻當然蘊含著魯迅生命在其后長時間的艱難生長中自覺認同的生命自由精神,但一定也有其早年生命記憶中所朦朧刻下的“自由意志”的印痕吧。
再看《山海經》。《山海經》的緣起是玉田老人的推薦,什么“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53]這玉田也是自己時代的某種“異類”人物,活得寂寞,與孩子交朋友,稱之為“小友”,“書多,而且特別”,“名目很生”。[54]周作人評曰:“他大概是個較有學問藝術趣味的文人,雖是沒有什么成就,但比那時只知道作八股的知識階級總是好得多了。”[55]也正是在這樣一個頗有幾絲“自由分子”氣味的“周邊”老人的推薦里,魯迅才會聽到有關《山海經》的神奇描述的吧。
《山海經》那樣的書,本身就充分展露了遠古初民最自由、神奇的想象力:“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干戚而舞’的刑天。”[56]具體而言,它又以極為明麗的形象表達了古老的生命自由意志:“帝江”是所謂能歌善舞的神鳥,刑天更是敢于與天帝一爭神位的叛逆人物[57],二者都堪稱遠古人類自由意志的化身。而刑天的形象恐怕是中國古老文化中對生命自由意志的一次最徹底的張揚了——是雖被斷頭,也還要執干戚而舞的自由靈魂。刑天令人想起尼采頌揚過的古希臘神話中的酒神——堪稱生命與自由之神的狄奧尼索斯。
面對這樣的《山海經》,魯迅說:“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58]《阿長與〈山海經〉》詳細講述了幼年魯迅對繪圖《山海經》的癡迷不已、“日思夜想”。周作人明言:“魯迅與《山海經》的關系可以說很是不淺。”[59]他乃著眼于生活與創作的史實而說,但在我看來,恐怕正是《山海經》所能夠暗示的一種生命“自由意志”把小魯迅與它內在地聯系到了一起。
《山海經》最典型地代表了魯迅相對自由地閱讀過的那些所謂雜覽、野史、小說給予他的良性影響——這些精神食糧催發了少年生命中的自由意志,使之得到了最初的不自覺的外在應和,也得到了最初的朦朧強化。
周作人有言:“魯迅尋求知識,自己買書、借書,差不多從正宗學者們所排斥為‘雜覽’的部門下手,方法很特別,功效也是特別的……他不看正史而看野史。”[60]魯迅自己說的是:“孔孟的書我讀得最早,最熟,然而倒似乎和我不相干。”[61]周作人儼然在替魯迅自己解說似的:“魯迅對于古來文化有一個特別的看法,凡是‘正宗’或‘正統’的東西,他都不看重,卻是另外去找出有價值的作品來看。”[62]這就關注到了魯迅的雜覽催生著的精神取向。所謂另外的有價值的作品,在魯迅那里,大家都知道的便有輯系神話之作的《山海經》,以及屈原、司馬遷、嵇康、陶淵明等人的作品。魯迅“對于‘正宗’ 的詩文總之都無什么興味,因此可以說他所走的乃是‘旁門’,不管這意思好壞如何,總之事實是正確的”。 適值20世紀50年代,聰明的周作人可以拿魯迅反禮教、反封建的思想革命來說話:“歷代學者能夠知道并且揭穿這個毛病的(指能夠揭穿禮教痼疾的——筆者),屈指可數,漢末孔融與嵇康,明季李卓吾……幾個人而已。”[63]他似在提醒世人關注魯迅在中國文化中的“異數”地位,這“異數”穿越歷代學者甚至僅僅是“幾個人而已”。周作人的這一思路值得好好研究,但這卻不是本書所能夠完成的主題了。
這里提出的問題是:在魯迅獨辟蹊徑而認同的所謂“有價值的作品”中究竟是否蘊含著某種對魯迅而言至關重要的東西呢?我以為,至少,其一就在于其中內蘊的生命“自由意志”。從與天帝相爭、斷頭而舞的刑天,到“憑心而言,不尊矩度”[64],“放言無憚,為人所不敢言”[65]的屈原,而后是作“無韻之《離騷》”的司馬遷,魯迅取其“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發于情,肆于心而為文”[66],又有“非圣非法的嵇康”[67],以及寫下“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的陶淵明。可以見出,在這一干人物身心中,魯迅攝取的,始終是與刑天式的生命自由意志有內在關聯的精神素質。而或多或少蘊含在上述人物身心中的生命“自由意志”卻正是儒家文化成為正統之后,中國文化精神中長期被禁錮的精神“異數”。
看來,魯迅在中國文化發展史上確有其“異端”性質。而這“異端”本色早已從《山海經》的刑天形象那里透露出來——富于創造性的“異端”之根即在于人與生命的自由意志,而中國長時期的中古正統文化中最拒斥、詆毀的就是人與生命的自由意志。在其最深處,則“異端”并不異,而是文化的泡沫及其虛假權威早就在“異化”著人與生命的真實“自由意志”;這每每使得中國歷史上那些更加親和其自身的“生命自由意志”的人物,看上去就是中國文化世界的“異端”,從傳說中與帝爭位的刑天開始,到史上真有其人的屈原、司馬遷、嵇康、陶淵明、李卓吾等等。在這個意義上,還有這些“異端”的存在,就是還有人的真性生命存在,還有文化創造的生命本根存在。
如果我們期望更趨完整、真實地走進魯迅的生命世界,那么,需要面對的問題之一可能是:我們將能夠在何種深度、高度上闡釋出魯迅生命的“異端”特質?
以上,我們看取了早年魯迅生命“自由意志”的不自覺顯現,以及他所處的“家庭-社會”環境,他所能夠接受的精神食糧,對于他的“自由意志”的最初應和與觸發。時值19世紀晚期的老舊中國,少年魯迅當然會像任何一個孩子一樣,在最初的人間生活中感受著,甚至是更多地感受著生活中的種種束縛。但如上所述,在這些束縛中畢竟存在著某種空隙——就在這空隙中,無孔不入的生命“自由意志”也會生芽、開花。魯迅自己也說過:“在書塾以外,禁令可比較的寬了,但這是說自己的事,各人大概不一樣。”[68]在這里,魯迅提示著他自己獲得的“禁令”可能比其他人的要寬——仍然透露了魯迅家庭氣氛的相對寬松、“自由”。
生于1881年的魯迅較之他的父輩的確會擁有相對寬闊的生存時空去持續生發他身心中的“自由意志”,但是,正如同我們在探討魯迅對于世間之“愛”的感受時所意識到的那樣,“自由意志”在魯迅生命中的存在方式也是在變化之中的——除了在留日時期的數篇論文中,魯迅較多地正面談及他對“自由”的獨特感受和理解外,他此后諸多文字較少正面涉及作為問題的“自由”(前面所引諸文,蘊含著強烈的對于人之自由意志的肯定,但都并不直接以“自由”名之),但魯迅又會把自己的文集命名為《偽自由書》,如此種種,則我們也需要思索:魯迅在其生命初年表現出來的“自由意志”,以及他在其最初的文化接受活動中已經獲得的對這一“自由意志”的直覺性陶醉感、認同感,這一切最終都到哪里去了?假若它們并未消失,那么,在魯迅的生命歷程中又是以何種方式得到貫徹的?魯迅天性中較其他人更顯孟浪、強烈的“自由意志”,在其生命世界中又發展到了怎樣的深度與高度?他之“自由意志”是在日趨沉淪,還是在日益升華呢?而此間的延續、綿延之路又究竟是怎樣的?它能否給予人們某種事關生命生長、精神升華的啟示?這些問題是筆者在對魯迅的一系列研究中試圖回答的。
二、魯迅“懷疑-否定”性思維特征的最初激發點
——“家庭變故”對魯迅精神世界的深層影響
(一)
王得后以魯迅1901年《別諸弟三首(辛丑二月)》[69]中的第二首為例,認為:“它使我們了解或一時期的魯迅傳記過分強調并渲染了魯迅家道中落的窮困,過分強調并渲染了魯迅中年回憶兒時‘避難’所受‘乞食兒’的鄙視與屈辱的遭遇,其實是不全面的。”[70]筆者以為,“家庭變故”并不像眾多的魯迅傳記所強調、渲染的那樣,對于魯迅一般情形下正常的個性、情感發展起到了多么具有決定性的轉折作用。但是,那樣一場“家庭變故”又不可能是對快樂、懵懂中的小魯迅沒有影響的——這也有他自己的《〈吶喊〉自序》等等文獻作為鐵證。那么,它究竟在何種意義上最深刻、久遠地影響了魯迅的生命世界?
我以為,在最深層的意義上,“家庭變故”對魯迅的影響與其說是顯在的、自覺的,不如說是潛在的、不自覺的。在我的思路里,“家庭變故”是魯迅一生的“懷疑-否定”性思維特征的最初激發點。“家庭變故”時的外部世界本身在無形中震動了魯迅面對世界的根本心態;而對于這一震動,少年魯迅自己也可能并未自覺地意識到,是世界本身的前后變化以現身說法的方式讓小魯迅朦朧地、直覺地感到——人的眼睛所看到、人的心所感到的似乎真實的世界并不都是真實的,人與世界都還有其另一面的真實存在,絕不只是它們在某一時間內所曾經呈現的。在魯迅未來的生存之路、生命之思中,我們會看到,沿著這一生命初年所朦朧自發的懷疑心緒,魯迅的“懷疑-否定”思路最終行進得如何徹底:他一路走進了對自我人生、對生存世界的徹底懷疑與否定之中,走進了對生存虛無的體認之中,并且最終自覺擁有了他自己與這一“懷疑-否定”性思維特征息息相關的批判、反抗精神。
中國現有的魯迅傳記大都強調“家庭變故”對魯迅生活之路的即時性影響,強調這一事件中,魯迅在情感、情緒上的痛苦經歷及其直接結果。然而,僅僅這樣,我們還未能在真正的精神層面上看待這一“變故”留在魯迅生命中的深層印跡。
這里略看一下兩種新出的魯迅傳記中的相關說法。
林賢治《人間魯迅》第一部(花城出版社,1989年)第一章取名為“困頓的少年時代”,談到魯迅祖父的“科場”“風暴”時則說:“命運把樟壽連同家人一起推向了絕望的深淵。” 談到魯迅父親的發病時又言:“一場更為巨大的不幸,卻幾乎整個地壓倒了他。”
王曉明《無法直面的人生——魯迅傳》(上海文藝出版社,1993年)第一章用“幸運兒”來解說早年魯迅在物質生活與精神營養上的雙重幸福生活。但一涉及到魯迅的“祖父科案”與“父親之病”時,其用詞則急轉為“天突然坍了”這樣的重度語匯,并且說:“他看待人事的眼光,自然要發生急劇的變化了。”
不能說這些評述有什么明顯的不對之處,尤其是王曉明還較為深刻地點到了“事變”中魯迅產生的懷疑精神[71],但我感到,僅僅這樣,我們可能把魯迅早年生命歷程中一個復雜、深刻的事件簡單化、表面化了。
以下就主要以《魯迅年譜》第1卷(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的時間為線索,簡略地去看一下“家庭變故”中的小魯迅究竟過著一種什么樣的生活。
1893年,魯迅13歲,秋后,祖父案發,他避難親戚家遭到冷遇,據魯迅自己的話是被稱為“乞食者”,受到很深的刺激。但就在這一年,魯迅在表兄處見到了小說《蕩寇志》,出乎喜愛影描其中的繡像和像贊字體,又見到了一部日本人石印的《毛詩品物圖考》,其精美的品物圖片引起了他日后買書的興趣,此年年底,魯迅又得以在友舅舅秦少漁(他小名友)家自由取閱友舅舅所收藏的所有小說。[72]
這是“厄運”突來的最初階段,以常理而論,正是對當事人打擊最猛的那一段。但是,小魯迅的生活在“變”中,在“很深的刺激”中仍然延續著他自身的興趣與喜愛。我們能夠斷言一個在親戚家中看著小說、描著繡像的少年內心里老是有著痛苦、絕望情緒?我們能夠斷然否定這個正在遭遇家中不幸的少年生命,仍然擁有他自己的快樂與趣味天地?何況,無論怎樣的不幸在發生,小魯迅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實際上,家中的不幸,當是成人們在操心的事情。
1894年,春夏,魯迅即回到自己家,秋天,兄弟幾個都喜愛的小姑母病逝,冬天,父親始病,14歲的魯迅開始分擔家務,出入當鋪藥店。但也在這一年的春夏,小魯迅又描畫了《西游記》一本,他自己已經能給小弟周建人作畫一幅,又買到了自己早已欣羨的《毛詩品物圖考》,還發現父親見到所買的《海仙畫譜》并不責怪,遂開買書之風。這一年還買到了第一部附圖植物書《花鏡》,引起了養花的興趣。[73]
1895年上半年,父親病勢稍趨穩定。大約在這一年前后,小魯迅做了他著名的兩件打抱不平的冒險事:襲擊了嚴酷、可笑的書塾“廣思堂”;去懲罰欺負小學生的賀姓武秀才(精心準備了去專等武秀才出門來,與其打架,但未成)。又有了招伙伴們自編自演童話故事劇的新趣味,以及在睡前招人大說仙山,每晚連續細說神仙故事的新喜好。[74]
1896年,10月,父親病逝。這一年,魯迅仍在三味書屋讀書。也大約在此前后,魯迅的堂叔祖芹侯在家族人員共去掃墓的船上為其刻有兩印,曰:“只有梅花是知己”與“綠杉野屋”。[75]
1897年,有著名的“家族會議”事件,小魯迅拒絕在損害自家利益的家族決定上簽字,遭受叔祖輩們的斥責,乃憤慨。[76]而據周作人的記憶,至1898年前半年,即“家族會議”之后,魯迅還抄錄了玉田叔祖所著《鑒湖竹枝詞》100首,卷末有侄孫樟壽謹錄字樣,對這位斥責過自己的叔祖的感情還是很好。[77]又周建人記憶,這玉田叔祖雖是那次令人憤慨的“家族會議”上嚴厲申斥過魯迅的人之一,但魯迅對他的好感并沒有從此改變。[78]
僅從這些簡略的事實來看,在“家庭變故”的初期,少年魯迅的生活雖然有了意想不到的不幸,以及隨之而來的痛苦、憂愁、屈辱之類的感受,但是,小魯迅同時也還在延續他一直以來的個性、喜好、興味與人生快樂。他對于他人的情感態度也并沒有即時就有了重大、斷然的改變。那么,僅僅在情感上強調“家庭變故”對魯迅的影響就顯得極為不夠,其認知價值也是很有限的,而一旦過分強調往往就脫離了實情。強調這場變故對少年魯迅看待人事的眼光的急劇性變化也顯得急促了些。可設想的可能性至少還有:一件不幸的事已經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了,它可能震動了魯迅自己還未能意識到的深層心理,但是,從表面看來,生活卻還在慣性中延續著——人生中痛苦、不幸、屈辱的事雖然來了,但令人快樂、高興、有趣的事也仍在繼續。
如果我們細悟成年魯迅自己對少年時代這場“家庭變故”的沉淀性體驗,就能夠感受到這“變故”雖然不曾完全剝奪掉魯迅生命中的“陽光”感受、個人興味,但卻在朦朧不覺中已是魯迅獨特的“懷疑-否定”性思維特征的最初激發點。
這里首先需要分析的問題是:魯迅一生真有他的“懷疑-否定”性思維特質嗎?已有的魯迅研究成果離這個問題的肯定答案并不遠。如果說,一個能夠思維的個人,總是有他相對穩定的思考問題的主要方式的話,那么我們大概能夠說,魯迅一生基本上持有一種“懷疑-否定”的思維方式。
前面提到了王曉明對魯迅“家庭變故”的一點頗有價值的思考——在“家庭變故”過程中,魯迅產生了“懷疑精神”。遺憾的是,王著輕輕蕩開了這一緊要之處,急于把“家庭變故”的直接結果迅即引向魯迅內心情感、思想上的急變:“我不能不感慨命運的殘酷,它先是給魯迅一個寬裕的童年,然后在他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把社會和人性的丑陋和卑劣直推到他的鼻子底下,這叫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怎么承受得了?他不因此把人情和世事看得陰暗無趣,不因此萌生強烈的憤世之情,那才真是奇怪呢。” 聯系上下文,王著認同這樣的觀點:“家庭變故”以及隨之而來的諸多人事遭遇導致了魯迅情感、思想世界中的“恨”、陰郁甚至厭世 。[79]從前引的文獻及思路中,我得出的結論與王著的這一思路頗為不同。雖然,憎、恨以及“厭世”,這的確在一段時間里是魯迅生命世界的一些情感要素,但它們遠遠不是全部,遠遠不是全程,更不可能在魯迅十多歲時就已經形成。
而且,人生是什么?恐怕連上帝也無法擔保某個人的人生像保險箱里的一堆錢幣一樣平安無事。人,誕生,而后遭遇苦難(物質的與精神的),倒是正常。一生的富足、安寧恐怕反而是奇跡與蒙昧呢!即便沒有物質生活的困窘突變、人世的冷暖炎涼,也可能遭遇到精神領域的困惑,釋迦牟尼就是,托爾斯泰亦然,甚至雪萊也是——人類文化史上,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在某種意義上,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差異,正在于人們以并不相同的心態應對了生存中的各類物質與精神困境。魯迅一生不只一次地表達過,他自己對于某種已經到來,無法改變的人生困境的毅然態度。“我向來的意見,是以為倘有慈母,或是幸福,然若生而失母,卻也并非完全的不幸,他也許倒成為更加勇猛、更無掛礙的男兒的。”[80]“孺子弱也,而失母則強。”[81]“我很感謝我父親的窮下來(他不會賺錢),使我因此明白了許多事情。”[82]魯迅一生倒真是以他自己獨特的方式應對了各式生存磨難的,“家庭變故”可謂其中的第一式。然而,這一點也不意味著“家庭變故”時候的少年魯迅,就已經能夠對自己親歷其間的“事變”有了怎樣自覺主動的情感和智性反應。他此時僅有的一些行動性反應(出入當鋪藥店,尋找各色藥引,拒絕簽字,甚至南京求學等)更大的可能是在一種不自覺的、無法說清的情緒、心理中表現出來的——其真實情形雖難以描述,但至少不可能等同于中年、晚年魯迅相對明確的回憶性陳說。魯迅自己的諸多回憶文字是帶著他寫作時的特有心境的。面對這些文字,需要小心分析,其時間因素則不得不被考慮。
下面的思路也許能夠讓我們把問題看得較為清晰一點:后來的魯迅可能不自覺地孕育在童年、少年魯迅的全部心性與經歷中:幸福與不幸、愛與恨、快樂與憂愁、和睦與對峙、堅強與軟弱……果真如此,則我們的結論會少去許多武斷——在無法得出結論的地方,就不妨讓它保留空白。
但“懷疑精神”四字的確能對魯迅一生的“懷疑-否定”性思維特征有提示作用。其實,對魯迅的研究已經提供了足夠的基石讓我們比較清晰地看到魯迅的“懷疑-否定”型基本思維形式。王得后《魯迅與中國文化精神》中就收有專文《魯迅思想的否定性特色》;錢理群《心靈的探尋》有“思維篇”,其中的小節標題之一便是“‘多疑’、‘尖刻’中的現代智慧”;汪暉《反抗絕望——魯迅及其文學世界》第一章第一節為“個人觀念及其對現代歷史的懷疑”,第三章第四節又題為“否定性與魯迅小說的三種意象”[83]。而王富仁、竹內好等人的魯迅研究也都能夠讓我們感受到魯迅思想中蘊含著強勁的“懷疑-否定”力量[84]。增田涉的《魯迅印象》提示著魯迅的“多疑”(也就是慣于否定)與其思維方式的關聯。尾崎文昭則干脆寫有《魯迅“多疑”的思維方式》一文[85]。而一旦把魯迅“懷疑-否定”的思維特質與現代存在主義哲學中蘊含的現代“懷疑-否定”型思維傾向相聯系時,人們也更能夠獲得一種哲學史上的啟示:“懷疑-否定”的根本運思方式正是現代人類生命意欲獲得自身獨立、自覺、自由的精神創造時所必需的思維形式。
王得后明確認為“否定性這一特色,是魯迅思想的第一個也是最根本的一個特色。其他特色是以此為基礎并由此而派生的”。他富于邏輯地探討了魯迅思想體系在根本上的否定性質:“總體上是對舊社會和舊文明的批判性的否定”;魯迅本人“否定舊世界的高度自覺性”;魯迅“否定舊世界的種種內涵”;最后是魯迅“從否定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的思想方法,“他是從否定中獲得肯定,是從否定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86]僅就王得后的這一論述體系而言,在魯迅整個思想體系中如此重要的“否定性”特征竟然一直被論者自己局限在“思想的根本特色”之內,真有些令人困惑。也許那畢竟就是個需要講思想特色、講思想方法,而毋需講人的思維方式、思維特征的時代吧。就我自己而言,一種特色如果既是某人思想體系的根本特色,某人自己又對這種特色有極為自覺的認識,而他的思想又的確展示出一系列體現這一根本特色的具體內涵,最后,這特色又與他的思想方法相聯系,那么,我會毫不猶豫地說這已經不僅僅是此人思想體系的最根本特色了,完全可以說這就是此人某一穩定的、內在的思維方式在起作用。有人會說這不過是換了一個名目而已,但是,現在這樣說恐怕還為時過早,我們在更多一點論述之后再作結論不遲。
錢理群《心靈的探尋》中有專門的“思維篇”,其中的第一章“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作于1988年)即引用了王得后的專文《魯迅思想的否定性特色》(作于1985年),此中脈絡令人想到時代以及人的思路都在變化、進展之中。值得注意的是,錢探討魯迅思維的文章卻是富于激情、頗為詩化的文字,他最后直接用到了“魯迅多疑、尖刻的思維方式” [87]這樣的表達。
我有點疑惑,人的思維方式不會有太多的類型,會有所謂“多疑、尖刻的思維方式”嗎?大致地,人的思維方式之一是:需要一個既有前提的邏輯推理性的思維方式,它往往從一個肯定的起點(前提)推演下去——人類至今的科學思維尚不能徹底脫離這一思維方式。但現代科學已經意識到自身的肯定性前提的可動搖性,相對論、模糊數學等等就是。與此相對,人的思維方式有不需要任何肯定起點(前提)的一種。它企圖從人與世界的“虛無——否定”地帶開始思想的征途,這在現代哲學尤其是存在主義哲學中表現得尤為明顯。但是,存在主義哲學家們也始終意識到其思想起點的對立面“肯定”的重要性,但他們是從否定(虛無)走向肯定(意義)的,而且往往最終是以個人親身的生命體驗、實際的生命存在去實踐其肯定性的思想意識——從而在實踐意義上,最徹底地走向對生命與世界的肯定。
王得后在否定性乃魯迅思想之根本特色的意義上,實際上已經進入到了對魯迅根本思維方式的切入,錢理群正面的魯迅思維論,倒反而呈現出激情、詩化的“非理性”特征。仔細打量一下錢“思維篇”中的小標題就會明白一個道理,在這些小標題的背后分明隱藏著魯迅面對時代、人生與世界的一種極為穩定的否定性思維趨勢——魯迅一再表現出他不惜推倒一切故有的肯定前提的思維傾向。這些小標題是:
第一章 “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
第二章 “于天上看見深淵”
第三章 “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第四章 “多疑”、“尖刻”中的現代智慧
具體地說,第一章是講魯迅思維的“懷疑主義的否定性特色”;第二章主要講魯迅超越一切“黃金世界”、“止于至善”的幻象,“‘重視過程,執著現在’的清醒現實主義”思路;第三章在“希望”與“絕望”的對立統一中強調了魯迅對“形而上學思維”的突破,強調魯迅“絕望的抗戰”的實踐意義;第四章,直接論述魯迅“多疑”、“尖刻”的思維方式的現代價值。[88]相對地說,第一、四章直接論述思維問題稍多,二、三兩章更多地是間接呼應思維問題的。其實,面對前三章的標題,不需要太多的想象、推斷,就能夠覺察到幾乎每一個標題之下都隱含著魯迅運思時刻強烈的否定意志。
而汪暉又用了“否定性與魯迅小說的三種意象”這樣的行文,他說的三種意象即:“緘默”意象、“吃人”意象與“荒原”意象。[89]王得后用“否定性”標示的是魯迅雜文中呈現的根本思想特色;錢理群在正面探討魯迅的思維特征時關注到魯迅思維方式中的否定性、懷疑、多疑與尖刻,他依據的文獻更多地也是魯迅的雜文,但增多了對魯迅散文詩的關注。現在又面對汪暉所謂魯迅小說的意象與否定性,人們該如何思索呢?否定性對于魯迅究竟意味著什么?在雜文、散文詩及小說意象之間,最能夠呈現一個作者的思維特征的是小說意象(散文詩中的意象也會有同樣的效果)。雖然這一關涉思維特征的思路并不是汪暉的題中之義,但是,汪暉的思路、用語無意中提醒人們:否定性,對于魯迅恐怕的確與思維問題有關,而不僅僅是一個思想的根本特色問題。否則,小說意象與否定性是難以相聯系的。在某種意義上,意象,直接呈示著人的思維本身,因為意象直接與鮮活的形象毗鄰,屬于那種還不曾完全把人最初的運思情形轉化為抽象的文化符號的直接性思維載體。在同一著作中,汪暉也直接說到了魯迅對“政治制度、精神原則和物質文明的批判,在思維方式上體現了一種深刻的懷疑主義精神”[90]。他的用詞是“懷疑”,而不是“否定”,但其實質意義是包含否定的。增田涉把魯迅的“多疑”與“想象力豐富”相聯系[91],也顯得是一種深有其悟的說法。他其實也覺察到了魯迅“多疑”現象背后的思維特征,想象是人進行思維活動的基本形式之一,是人最初始、直接狀態中的一種思維活動。
因此,我用“否定性”(其間內涵著人的懷疑傾向)來統攝魯迅的基本思維方式。任何“否定”恐怕都首先要求一個更富直接感受性的運思起點——“懷疑”。不經“懷疑”,出不來“否定”。正因此,在關注魯迅的這一面時,往往有人用“否定性”,有人則用“多疑”、“懷疑”、“懷疑精神”,有人則既用“否定性”,又用“懷疑”、“多疑”等相類語匯。這里,我取用“懷疑-否定”來標示魯迅獨特的思維特征——如上所述,這是當代魯迅研究已經基本到達的“地帶”,我不過略加總結而已。不管人們所看到的魯迅否定的對象多么不同,魯迅偏于“懷疑-否定”的運思軌跡畢竟為人們覺察到了。
在此想先行提醒一下的是,要充分想象到置身于“懷疑-否定”性思維特征中的魯迅會在他自己的生命之路上走到什么樣的深度與高度。魯迅徹底的懷疑、否定之思的確不是社會歷史層面的體系所能夠限定的,它走得更廣、更深,然而,卻比僅僅滯留于社會歷史層面的“魯迅”更豐富、深刻,更切近其生命的完整、真實。此處筆者只能簡單地提出下述觀點:藉著這一思維特質,魯迅首先置身自己獨特的直逼虛無之境的生命“自由”之思。在最深刻的意義上,魯迅則置身生存虛無的深淵——對于自我生存、對于生存世界的整體性懷疑與否定。但是,也正是在痛感生存虛無的基礎上,魯迅最終自覺地肯定了自己超越虛無,指向生命創造的“戰士”生命的根本路徑。與此相隨的,是他富于內在批判尺度、富于理想目標的“匕首”式雜文寫作,是生存現狀中嚴正的批判者、反抗者立場及其實踐活動。在這樣的深度與思路上,我們仍然能夠看到魯迅“從否定中獲得肯定”,“從否定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92]的基本運思軌跡和根本生命路徑。魯迅有他自覺地用其整個的生命存在來肯定自己的精神之思的生命境界——在這個意義上,魯迅是一位深刻、自覺的生命肯定者。
(二)
正如筆者曾經指出的,正是在“直面生存虛無——創造生命意義”的境遇上,魯迅與現代存在主義思想者們有了本質上的精神聯系。[93]說到思維方式,我們也會發現,幾乎每一位存在主義思想者也都有其思維中的“懷疑-否定”特性,而同時,他們也在“懷疑-否定”之后,后自有其走向肯定的精神傾向。
面對克爾凱廓爾的哲學,人們就在用“否定精神”與“肯定精神”探討他,僅就“否定精神”與“肯定精神”而言,問題都還沒有直接指向克爾凱廓爾哲學的具體內涵,但卻足以提示出他運思的基本軌跡。[94]至于尼采,他已經有了他自己頗為自覺的“否定”意志宣言:“為自己創造自由,對義務說個神圣的‘不’字,弟兄們,做這件事需要獅子呀。”[95]海德格爾談到尼采時就說:“對于意志就可以說:‘它寧求對虛無的意愿,而不是不意愿。……’(《論道德的譜系》,第三篇,第1條)”[96]美國學者威廉·巴雷特持有與海德格爾相似的尼采解讀:“力量意志招致虛無主義問題。”[97]他們都點出了尼采運思中強烈的志在“懷疑-否定”的生命意志、思維趨勢。與克爾凱廓爾同樣地,尼采也是要由“否定”走向“肯定”的:“是啊,為了創造的游戲,弟兄們,需要一種神圣的肯定:精神需要肯定的意志。”[98]在這個問題上,最有說服力的,還是尼采自己的《論三種變形》。那就是一篇討論人的精神,如何從沒有獨立性可言的敞開吸收、多多肯定(駱駝),走向最徹底的否定(獅子),最終完成精神上的新一輪肯定(新生中的孩子)的文字。[99]
而海德格爾自身思維中的“否定性特征”,中國學者張祥龍陳說得最是通俗:“沒有哪個有獨立思考能力者愿意認同于別人找到的現成之物,因為他作為一個后繼者,似乎處在一個更有利的尋找位置上,也似乎更有可能找到或發明些什么來說明世界的本源和人生的意義。”[100]這話里就指示出人類精神史上,一切后起者、新興思潮創造者身心中都會持有的“懷疑-否定”意志。可以說,海德格爾所謂“真理的本質乃是自由”的觀點,正是他基于其獨有的“存在”之思而對于人類思維中的否定意志、自由本質作了深度挖掘。而海德格爾哲學對人的本真生存的關注,對“上帝”、對“神性”的召喚,也同樣呈現出他思維中割舍不下的精神“肯定”意愿。
宣稱“人即自由”的薩特哲學在其思想結論上具有最徹底的否定性,而在他那本頗富認識論色彩的《存在與虛無》中,還有專門的一章“否定的起源”。他在認識論的意義上,自覺地把“虛無”與“否定”相聯系,在他的邏輯里,“虛無”、“否定”、“人的存在”緊密相關。“虛無”是只有人才有的事情,動物與植物之類與“虛無”無關。“人是使虛無來到世界上的存在”[101]。而“虛無”恰在最根本的意義上奠基了“否定”,“否定從虛無中獲得基礎,這是言之有理的”。[102]那么,人的存在也就是唯一一種能夠同時持有“虛無”與“否定”的存在。薩特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把“自在的存在”(物以及物化的存在)與“自為的存在”(在薩特哲學中,這是人才能持有,并且應該到達的自由創造狀態)區別開來。“自在的存在不可能產生這種塵世中的虛無:作為充滿了肯定性的存在概念并沒有把虛無作為它的結構之一包含在自身中。甚至也不能說這概念排斥虛無:它與虛無沒有任何關系。”[103]在此處,薩特的“虛無”與“否定”本身都具有認識論思辨色彩,也就是說,其本身就是關系到人的思維、意識、認知的概念。看來,在否定性思想結論極為徹底的薩特那里,還存在著最自覺的“否定性”思維認知。“否定”與人的存在有本質上的聯系,這不僅是指作為結論的否定性思想——虛無,同時也是指作為思維過程的“否定”。沒有“否定”,人如何能夠讓“虛無”顯現出來;沒有“虛無”,“否定”也沒有了存在的根據。同樣,如前所述,在“虛無”、“否定”之后,薩特的“自為存在”、“自由選擇”、“行動學說”,也展示著他思維中的肯定意志。
離開上面這類難免令人煩悶的學理論證過程,更直截了當的思路是:世界上有什么東西最能夠證明一個人內心強烈的“懷疑-否定”性思維特性呢?是一個人直接陳說出來的面對世界與自我生命的虛無體驗、虛無認知。又有什么最能證明一個人最徹底的肯定意志?是超越虛無之后的“真理”抉斷與意義價值創造。在后文的討論中,筆者會論述魯迅在本質上類似的生命存在路徑與運思軌跡。說魯迅“從否定中獲得肯定”[104],實是悟道之言。
存在主義思想者們運思時共有的“懷疑-否定”基點,尤其是他們把這樣的基點一個比一個更徹底地推向人類精神的深處(從克爾凱廓爾、尼采偏于價值論的思路到海德格爾、薩特逼進認識論的認知),似乎在表明:現代人類的思想沿著大倡“懷疑”之思的笛卡爾的思路,已經走到了極其徹底的地帶。[105]
然而,這一點也不說明,這些人比我們更加是“虛無主義”的。其一,要看這些以“懷疑-否定”之思直面過虛無的人們最終選擇了什么:選擇了對虛無的超越反抗,還是選擇了對虛無的逃避臣服。上述存在主義思想者思路中呈現出來的從否定最終走向肯定的思維意志,表明了他們都不是虛無境遇的臣服者,都不以僅僅意識到虛無為終點,而無一例外地是生存虛無的超越者。其二,要看我們自己與否定、虛無的關系如何。最根深蒂固、萬劫不復的虛無主義者恰恰是從來不曾體驗過、也不曾言說過否定與虛無的人們。《示眾》里的人們就是,克爾凱廓爾筆下丹麥的偽基督徒們也是,尼采筆下那些身心中不存在上帝之死活問題的人們,海德格爾所謂的“常人”、“無人”,薩特所謂的“自在存在”狀態中的人等等都是。而我們是根本還沒有否定,沒有“看”到過生存虛無之真相的,所謂天生就“有意義”的人嗎?抑或,我們是有過否定,“看”到過“虛無”,但是卻執意逃避“虛無——自由——意義”問題的那種人?還是,我們是意識到了生命的虛無與自由,意識到了生存意義價值的缺失而意欲去超越虛無的意義創造者?
需要在對這些問題的艱辛回答中去重讀魯迅對鶴見岉輔《所謂懷疑主義》的翻譯。魯迅的這類翻譯文字在自我心性中會留下什么樣的烙印,這一問題其實挑戰著我們自己對于生命本身的體味深度:
懷疑,就是吃苦。是要有非常強固的意志和刀鋒一般銳利的思索力的。……凡是永久的人類文化的建設者們,個個都從苦痛的懷疑的受難出發,也是不得已的命運罷。[106]
我們國民中的大懷疑主義者,有時豈不是最肯定的,而且常常是最勇敢的人么?
“他們是將‘否定說’否定了的,他們是攻擊了束縛著人們的‘知’和‘意’的一切的。……”[107]
……(他們)是不相信舊來的傳統與形式的,悟入了新的人生的深的底里的。但是,他們是在自己一人的路上走去了。所以,許多結著黨的世人,便稱他們為不信之人。如果這樣子,那么,誰敢保證,無信仰之人確是信仰之人,而世上所謂信仰之人,卻反而是無信仰之人?![108]
面對19-20世紀一系列存在主義思想者的“否定”意志,甚至他們中自覺的對于“否定”思維的艱深探索,面對鶴見岉輔在20世紀20年代為“懷疑與否定”之人所作的辯護,似可以說:“懷疑-否定”的運思方式,是日益走向精神獨立、精神自由的近現代人類的事情,是日益走出了中古時代人類意義價值標準一統化的現代人類的事情[109];“懷疑-否定”之思,乃是現代生命走向精神自由,走向自我獨立的價值意義創造時的一個必經引橋吧。錢理群、汪暉都對中國近現代新興思潮中的懷疑主義特征有所關注,錢多涉及“五四”時期[110],汪則講到了晚清[111]。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國近現代文化史上,魯迅的“懷疑-否定”之思是運行得最深廣、最持久的。
存在這樣一個問題:中國現有的魯迅傳論缺乏對魯迅“懷疑-否定”性思維方式的自覺認知;而對于魯迅的“懷疑-否定”式思維方式有所認知的魯迅研究者又往往不在魯迅早年的生命經歷中尋找這種思維方式的成因。似乎我們一直在描述著魯迅一生的生活現象與思想體系本身的構成及其特色,而不怎么去尋找整個魯迅精神世界所由來的深層流脈。
當我把魯迅成年時期才會明顯展露的“懷疑-否定”式思維特質與他少年時代經歷的“家庭變故”相聯系時,這在運思的想象中是容易的、頗為自由的,但要論證起來就難了。而我所能夠說的也極為有限。甚至,不得不這樣反問:難道成年魯迅明顯展露的“懷疑-否定”性思維方式是從“一無所有”中誕生的嗎?難道這一內含著“我并不相信”、“我要反擊”之意欲的運思特性與他早年經歷的“家庭變故”真的沒有內在關聯?
如前所述,在一場家庭不幸中,一個少年感受到了從前不曾感受過的痛苦、屈辱,但讓他感到興味、快樂的事也依然在延續。此間,究竟是什么最可能在深處撼動一個少年最完整的生命機體呢?不會是情緒、情感上的痛苦、屈辱,因為這些都可能被生活中依然延續的美好興味所沖淡,何況“少不更事,是誰都難免的”[112]。而伴隨著不幸日益成為既定事實,一個少年心靈對不幸的感受甚至還會日益淡化,而一旦不幸已經亮了底了:父親已經死了,祖父也就那樣在獄中呆等著;生活是大不如以前了,但一家人暫時也還能夠對付著生活——在此時,是什么還不隨著事情本身的日益平穩而淡化,而偏偏還能繼續地在人心深處糾纏著一個少年生命呢?對此,我們還是只能從成年魯迅的文字中去尋找。
……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質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然而我的父親終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
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我的母親沒有法,辦了八元的川資,說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這正是情理中的事,因為那時讀書應試是正路,所謂學洋務,社會上便以為是一種走投無路的人,只得將靈魂賣給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而況伊又看不見自己的兒子了。然而我也顧不得這些事,終于到N去進了K學堂了,在這學堂里,我才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113]
這些文字出自于成年魯迅,它們只能不完全地向你我透露正當其事時少年魯迅的生命感受,但卻的確能夠隱隱提示出少年魯迅已經朦朧感知到的三層世界、三種聯系方式:對峙因而要逃離的故家,舍棄中的所謂“正路”;朦朧向往中的“異地”;無法顧及,但又不忍離棄的母親及其所意味的故土之親、之愛。而在這樣三層世界、三種聯系方式的隱約出場中,魯迅早年生命在整體上領受的深層震動——懷疑也出場了:懷疑一個曾經眼中所見、心中所感,自以為“真實”的世界。就在這種懷疑心態中,少年魯迅執意去向一個自己其實無所深知,但畢竟還能夠隱隱顯出一種出路、一種抗爭,甚至一種希望與向往的“美好”世界。而夾雜在兩種世界之間的是母親,以及類似于母親一般的人們所在的地帶,這是一個令人牽掛,但又無法顧全的不忍世界,因為已經朦朧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能夠與它具有某種同一性聯系了——對于它,自己已經獨自存有異心了。其實,這樣一個不忍世界是作用在魯迅整個的生命歷程之中的。而筆者如此這般的陳說也只是為了闡釋的一點便捷——其實世界仍舊只是一個,上述的三層世界、三種聯系的分野也并不是涇渭分明的,在一個生命所面對的整個世界里,它們往往是渾融錯雜、彼此難辨的。
而無論如何,真實的是,“家庭變故”之后的魯迅,已經直接感知到了一個冷然出現的新世界(其實這個世界一直存在著,不過它一度藏在了帷幕之后,不為天真的小魯迅所見而已)。這一個世界不再是百草園的世界,不再是家中父母、弟兄相與共處的世界,不再是三味書屋中那個老師逐漸好了起來的世界,也不再是木匠送給小魯迅木刀的那個世界,更不再是外婆村莊中那個釣呆蝦、看社戲、吃羅漢豆的世界。但這個世界如今已經活生生地現身說法,讓少年魯迅對它感到陌生、驚異、困惑,感到這世界與自己之間的敵對、差異,而不是感到親切、和諧。而一個曾經美好、和諧的世界,也是小魯迅鮮活、幸福地感受,并且自然地以之為真實的世界,小魯迅無意、也還沒有能力去思慮它究竟是真是假、是善是惡,現在卻不用少年魯迅自己在精神上主動出擊,它自己走了出來,同樣活生生地在魯迅的眼前晃動,讓他眼睜睜地瞧著它、觸摸著它:高高的柜臺,難尋的藥引,勢利的目光,父親無可挽救的亡故……凡此種種,多年以后,魯迅還寫得這樣分明——少年時的感性顫動在這里當是無法抹去的吧。
對于這一個世界,成年魯迅陳說著自己對它的態度:看見了世人的“真面目”,而決意要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但是,這恐怕不是少年魯迅完全自覺的抉擇——多年以后,魯迅用的分明也是:“大概”、“仿佛”。當年,也正是這樣“大概”、“仿佛”等難以明言的心理吧!這世界“仿佛”就成了兩個,就像一個舞臺,先前只有帷幕前方的一個友好世界,突然,帷幕掀動,魯迅看見了帷幕后布滿敵意的一面。隨著帷幕無可避免地越拉越開,整個世界就裂成了兩大塊。而究竟誰真誰假、誰是誰非,都是少年魯迅無法作出理智判斷的。真假、是非之分,那是成年以后的覺悟。那叫孩子們不要吃冰的沈太太不就是不好的嗎?她外號就叫做“肚子疼”。而慫恿孩子們競賽吃冰、打旋子的衍太太,當時不就很得孩子們的好感嗎?[114]然而,無論一個少年的情感、理智對舞臺上帷幕的突然掀動、帷幕后敵意世界的不斷涌現多么困惑不解,作不出真正理性的判斷,但是,有一點恐怕連上帝也取不走了,那就是這個孩子眼睜睜地看到,甚至體驗到了——舞臺上有一個帷幕,有幕前、幕后兩種情形。這就是“家庭變故”在少年魯迅生命深處刻下的烙印,它改變了整個世界的呈現模式,那掀動開來的帷幕撐開的是少年魯迅的“懷疑之眼”,震動的是他無意識中一直運行著的思維習慣。他一向感到世界僅僅就是幕前的那一點,現在是徹底看到了:還有個帷幕存在,有兩種并不一樣的言行舉止,有真、假之別。這樣的思維震動一旦發生就再也無法收回了,從此以后,只要在面對世界、留心察看世事人情的那一刻,魯迅就知道了:有幕前幕后,有真有假。懷疑、不相信表面所見的思維元素已經潛入到魯迅的運思軌道中。
更何況,對于一個少年、一個孩子來說,最為敏感的刺激,莫過于成人世界的“偽”、“假”。這樣的刺激愈早作用于一個已經有了記憶力、感受力的少年生命,它在這一生命中留下的烙印也會愈益深切。初獲感受力的生命本來就最敏感于來自外在世界的種種刺激,又何況是關于“偽”、“假”之類最易于落進孩子心靈的刺激呢?魯迅自己就有這樣的文字:
現在這模樣(指老萊子手持搖咕咚——筆者),簡直是裝佯,侮辱了孩子。我沒有再看第二回,一到這一葉,便急速地翻過去了。[115]
招我反感的便是“詐跌”。無論忤逆,無論孝順,小孩子多不愿意“詐”作,聽故事也不喜歡是謠言,這是凡有稍稍留心兒童心理的都知道的。[116]
魯迅看《二十四孝圖》遠在其“家庭變故”之前,僅9歲。[117]我相信,看到“裝佯”之處便急速翻過的兒時行為對于當時的魯迅是真實的。想象一下,當幾年之后,少年魯迅的身邊世界整個兒地向他展露從前未曾見過、未曾想到的“幕后”一面時,整個世界的真、假兩面化,在魯迅生命中留下的印記會是難以忘卻的吧。這印象,在多年的沉淀之后,又頑固地自覺化為:“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記得幼少時候住在故鄉,每看見紳士將一點騙人的自以為所謂恩惠,頒給下等人……老實說罷:我總疑心是假的”。[118]這類話語中雖然是多有成年之后洞察世情的幾許憤世色彩,但是,那年少而已經極為敏感于真、假之辨的心跡,恐怕很難說是成人魯迅的虛構吧。
一個舞臺顯現的對象可能千變萬化,但是,一個舞臺用以顯現事物的模式卻僅有不多的幾種。人類生命中最難以形成的思維模式的變異之一,是由天然地“信從”所見現象,到時時地“疑惑”、“懷疑”眼中所見,往往注目現象背后的別一真實。這一思維方式的變動,被“家庭變故”中的少年魯迅在對生活的直接感受中觸摸到了。幸與不幸,那都只能是后話了。
在上述的意義上,我認可這樣的思路:“家庭變故”是魯迅“懷疑-否定”性思維特征的最初激發點,隨著魯迅運思對象的日益豐富、運思規模的日益宏大、運思意識的日益自覺,這一思維方式也日趨穩定,最終則堪稱魯迅精神生命中的根本特質之一,潛存于深處奠基著魯迅的精神之塔。
從魯迅的生活道路來看,最初的那點懷疑之心,也已在無形中影響到了他的生存行動。帷幕的拉開,舞臺另一面情形的暴露,震動著魯迅的內心感受。這里的人事,都不再是不必懷疑的、可以信任的對象了。那么,“少年——青年”的魯迅,就有了最具體可感的理由不再遵循這里的習慣、規則。但是,是否還有別樣選擇的可能呢?魯迅是幸運的——至少比他的父親幸運。魯迅的父親一代,除了在家呆等著應試的“正路”以外,再難有其他出路,而魯迅就有洋務學校可去。當然,學洋務是要被周圍世人笑罵的,但此刻他私心里正懷疑、不滿著周圍的人群,正欲尋找別樣的天地、別樣的人群呢!“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垢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者魔鬼。”[119]不管這話里揉進了多少成年魯迅的思想和情緒,我相信在少年魯迅離家的背后,確有他在生活實感中日益積聚起來的一點對紹興人生活現狀的不滿,也確有他的一點反抗心理在內的(這心理也最容易為年少氣盛之人所持有)。“長輩的訓誨……我自然以為極應該的,但有時心里也發生一點反抗。”[120]1900年,魯迅20歲,這算一個離“家庭變故”頗近的時間,他寫下的詩句中就有:“掃除膩粉呈風骨,褪卻紅衣學淡妝。好向濂溪稱凈植,莫隨殘葉墮寒塘!”[121]對于身邊環境、世間流俗的對抗、懷疑,不已經頗為明顯了嗎?而懷疑、對抗正是生命走向獨立、自主的心理前提。
1926年寫下的《瑣記》,透露著當年魯迅的離家與所謂S城人世界的直接關聯——衍太太的流言。我以為,魯迅不需在多年之后來編織、虛構這樣一個細節。那么,真實的情形就是,S城人正在日益放肆地把那塊遮蓋其真相的帷幕大幅度拉下來了:從外婆家中族人的譏刺,質鋪里侮蔑的眼光,到本家家族會議的“欺弱”,如今又有了衍太太用心叵測的說謊造謠。不愿意滯留于這樣一個世界的少年魯迅,第一次主動性地選擇了自己的人生“異路”——去南京,上洋務學堂。事情已經說妥后,才在形式上寫封信請祖父允許,“事實上卻是非去不可,隔了一日就已經出來了”[122]。其決心不可謂不堅。“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123]無論這句話里包含著怎樣的成年心境,有一點基本上可以見出:去南京學洋務,是青年魯迅自己拿的主意。這“主意”母親并不情愿,祖父也并沒有事先應允。在“懷疑”這里與“向往”那里之間,魯迅自主地種下了自我生命的第一顆獨立種子——那條仍然為紹興讀書人津津樂道的應試之路,是魯迅自己放棄的。
而S(紹興)城中有質鋪掌柜,有乘機欺弱的本家親戚,有衍太太式的人物,有《白光》中的主人公,它的周圍還有譏刺“落難人”為“乞食者”的莊里人。但是,S城人中也還有母親這樣愛撫自己并為自己所愛的人,有怡怡相樂的弟兄至親,有送過自己木刀的木匠,有那位可愛、率真的龍師傅[124],有對自己好了起來的老壽先生,不遠處也還有自己的好友與伙伴閏土、雙喜等等。這又如何是好?成年魯迅的話語是:顧不得這些事。而我想說的是,母親等等一路人注定了屬于S城,屬于那老舊的鄉土中國,尤其是,母親、S城人、鄉土中國三者之間其實是難以剝離的,而“我”已經注定了不愿滯留在S城,不愿與S城人相容與、相和諧了。但是,“我”也注定難以忘卻母親的哭泣、童年伙伴的友好,等等——不是在多年以后還在苦苦記憶嗎?因而,“我”就注定了“離開”而又永遠牽掛,“我”一切的追尋其實都意味著要重新面對這樣一個“S城”式的世界:“我的夢很美滿,預備卒業回來,救治像我父親似的被誤的病人的疾苦,戰爭時候便去當軍醫,一面又促進了國人對于維新的信仰。”“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125]
對于魯迅——一個苦難、危機中的中國大地之子,其實又哪里有所謂真正的“異地”、“異樣的人群”?“家庭變故”以及隨之而來的世相提前顯現了魯迅所面對的世界的整體結構:令人失望的這里,似乎給人希望的那邊,以及無法與其和諧、認同,但是注定了不得不永久牽念、承擔的“又一地帶”。而所謂“這里”、“那邊”、“又一地帶”的區別也不過是一時的想象,真實的生存世界其實只是一個永久的難辨之“謊”。那未知中的被向往的“異地”南京,不是一樣會有“烏煙瘴氣”的一面?而更遠的日本不也是“東京也無非是這樣”嗎?看來,魯迅的懷疑情緒已經伴隨著他遙遙上路了。
一個人,走得多遠,走不出母親的淚眼;懷疑再深,也難以懷疑母親的眼淚;憎得再多,難以去憎母親誤進的“毒藥”——這似是活著的大限,但也似乎是生命的大幸。要沉溺于百無所為的虛無,其實也是一種不可能,說出虛無的時刻也就意識到了虛無的沉重與生命意義的不可或缺。更富于想象力一點,這里的“母親”就是一切無法舍棄的內心牽念的最佳符號化,在“她”的背后是一整個自己還愿意也必須關懷、還仍然在愛著的生存世界與生命群體。因為,在最根本的意義上,自我生命的意義價值也最終就植根在這樣一個令人不忍的生存世界里,植根在自己對這個不忍世界的仍然要“愛”、要關心的情感中。魯迅一生并不愿意在這個不忍世界之外去設計一條巧妙、精致的自我逃路。面對魯迅,我們似乎能夠說:一個人走得再遠,也無法走出大地本身;懷疑再深,也無法懷疑“生命與愛”的本身——無論對于自己,還是對于身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