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人間失格(2)
- 人間失格(掌悅經典)
- (日)太宰治
- 5772字
- 2019-11-13 16:35:25
第一手札
我這一生,盡是可恥之事。
我總是無法理清人類生活的頭緒。我從小在東北的鄉間長大,初次見到火車,是年紀稍大后的事了。我在火車站的天橋上爬上爬下,滿以為它是為了把車站建得像國外的游樂場一般復雜有趣,而特地打造的新潮設施。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此深信不疑。在天橋上爬上爬下,曾是我最拿手的游戲。我原以為,那是鐵路局最為貼心的服務之一。后來我發現,天橋不過是供乘客跨越鐵路而設,只是一段實用性的階梯,于是頓感索然無味。
此外,幼年的我在繪本中見到地鐵,也不以為它是為實際需求而建,竟自認為比起地面上的車,地底下的車別出心裁、樂趣非凡,這應是地鐵出現的緣由。
我自幼體弱多病,長期臥床在家。躺在床上,我篤定地認為這些床單、枕頭套、被套都是單調乏味的裝飾品。將滿二十歲時,才得知這些竟也都是實用品。我頗感意外,對于人活于世的簡樸,不禁悲從中來。
還有,我不懂得饑腸轆轆的滋味。不,我并非要傻乎乎地說明自己成長在不愁衣食的大戶人家,只是我的確不曾體會饑餓之感。這樣說來或許奇怪,我是那種即使餓了,也無法自察的人。中小學時,每當放學回家,周遭的人們總會七嘴八舌地吵著:“肚子餓了吧?我們都是過來人,放學回家的時候肚子總會餓得夠嗆。來點甜納豆如何?還有蛋糕和面包哦。”我也總會發揮自己與生俱來的討好人的精神,嘴上說著“我餓了”,順手把十顆甜納豆扔進嘴里。但其實,那時的我對于饑餓一無所知。
當然,我的食量并不小,記憶中卻幾乎不曾因饑餓而進食。我吃人們眼中的山珍海味,也吃眾人艷羨的奢華之食。外出用餐時,總會勉強自己吃到撐。年幼之時,于我而言,最痛苦的時刻,莫過于在自家用餐的時候。
在鄉下家中,每逢用餐,全家十余人的餐盤都分成相對的兩列排開。身為幺子的我,自然坐在末座。用餐的房間光線暗淡,午飯時,十幾位家人默默坐在桌前扒飯,這光景總是讓我不寒而栗。我家是傳統守舊的鄉下家庭,菜色大都墨守成規,我漸漸對山珍海味或奢華之食不再抱有期待,最終竟覺得吃飯的時刻是可怖的。我坐在那幽暗房間的餐桌末端,因恐懼而寒戰連連,把飯食一點點強壓進口中,悶想著:“人為何一天非吃三餐不可?”每個人吃飯時都表情嚴肅,用餐儼然如某種儀式:一家人須得每日三次,準時聚集到一間幽暗的屋中。餐盤的順序要擺放正確,即使并不餓,也須沉默著低頭咀嚼飯食。以至于我曾以為,這是在向家中蠢蠢欲動的亡靈們祈禱。
在我聽來,“人不吃飯就會死”這句話不過是可惡的恐嚇之詞。然而,這種迷信的說法(到現在我仍覺得這像是某種迷信)卻總能帶給我不安和恐懼。人不吃飯就會死,所以必須勞動、吃飯——對我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讓我覺得艱澀難懂、更具有脅迫感的話語了。
即是說,我對人類的行為,至今仍無法理解。我的幸福觀與世人幾乎大相徑庭。為此,我深感不安,夜夜輾轉反側、呻吟不止,甚至精神發狂。我究竟能否稱得上是個幸福的人呢?自幼時起,就常有人說我幸福,我卻總覺得自己有如身陷煉獄,那些說我幸福的人在我看來反而比我幸福許多,他們安樂的生活遠非我所能比擬。
我甚至曾認為,自己背負著十個災禍。若任意將其中一個交與旁人背負,恐怕都足以令人喪命。
總之,我不懂。旁人承受的痛苦的性質和大小,我完全捉摸不透。現實生活中的痛苦、只是吃個飯就能化解的痛苦,或許才是莫大的痛苦。也許,我剛才所說的那十個災禍在這些痛苦面前,不值一提。也許那些我無法理解的痛苦才是凄慘的阿鼻地獄。果真如此嗎?我不知道。但即使如此,那些人依然不想輕生、不會發狂、縱談政治、毫不絕望、毫不屈服、繼續與生活作戰。他們不覺得痛苦嗎?他們變得自私自利,甚至視其為理所當然,難道從未懷疑過自己?若真如此,那真是快活。不是每個人都是如此吧?真的都滿足于此嗎?我不知道……在夜里酣然入睡,一早醒來就會神清氣爽嗎?他們做了怎樣的夢?走路時想些什么?想著錢的事情?不會僅此而已吧?我似乎聽說過“民以食為天”,卻從未聽過“人為錢而活”。不,也許因人而異吧……我還是搞不懂……思緒漸感困惑之時,我越發惶恐不安,仿佛自己是這世上的異類。我與旁人幾乎無法交談,因我既不知該談些什么,也不知該從何談起。
于是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用滑稽的言行討好他人。
那是我對人類最后的求愛。我極度恐懼人類的同時,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對人類死心。于是,我靠滑稽這根細線,維系著與人類的聯系。表面上,我總是笑臉迎人,可心里頭,卻是拼死拼活,在兇多吉少、千鈞一發的高難度下,汗流浹背地為人類提供最周詳的服務。
我的家人有多痛苦?為了生計他們在思考些什么?自孩提時起,我就對這些事一無所知,只是畏縮著,不堪承受家人之間的隔膜,因此從小就練就了取悅他人的本領。換言之,不知從何時起,我成了一個不說半句真話的孩子。
翻看那時與家人的合照便可發現,其他人都一本正經,只有我一個人,必定笑得詭異而扭曲。那是我取悅他人的一種幼稚而可悲的方式。
而且,無論我被家人怎樣責怪,也從不還嘴。哪怕只是戲言,于我也如晴天霹靂,令我為之瘋狂,哪里還談得上還嘴?我深信,他們的責備才是亙古不變的“人間真理”,只是我無力踐行真理,無法與人共處。因此,我無力反駁,也無法為自己辯解。只要被人批評,我就覺得對方說得一點都沒錯,是我自己想法有誤。因此我總是黯然接受外界的攻擊,內心卻承受著瘋狂的恐懼。
受人責備或怒斥時,或許沒有人能保持好心情。但我在人們怒不可遏的臉上,看到了比獅子、鱷魚、巨龍更加可怕的動物本性。尋常時候,他們似乎會將這本性刻意隱藏,但一有機會,人類可怕的真面目就會在憤怒中不經意地暴露出來。就像在草地上安穩打盹的牛,冷不防甩尾,“啪”地打死肚子上的牛虻。每每見到人類露出本性,我都驚悚得汗毛倒豎。而一旦想到,這種本性或許是人活于世的必備資質之一時,我簡直要對自己絕望了。
面對世人,我總是怕得發抖。對于同樣為人的自己的言行,更是毫無自信。我將懊惱暗藏于心,一味地掩蓋自己的憂郁和敏感,竭力把自己偽裝成純真無邪的樂天派,逐漸將自己塑造成一個滑稽逗樂的怪胎。
怎樣都好,只要能讓他們發笑就好。如此一來,即使我置身于人們所謂的“生活”之外,他們應該也不會太在意。總之,不能礙著他們的眼,我并不存在,我是風、是虛空——類似的想法日益累積,我就這樣用滑稽的辦法逗樂家人。在那些比家人更神秘、更可怕的男傭和女傭面前,我也竭力提供滑稽小丑的逗樂服務。
我曾于夏天,在單件和服里穿上紅色毛衣在走廊里走動,以博家人一笑。連平時不茍言笑的大哥,見了我也忍俊不禁。
“喂,阿葉,這樣穿不合時宜啦!”
他的語氣中滿是疼愛。不過,再怎么說,我也不是那種愿意在大熱天穿著毛衣走來走去、冷熱不分的怪人。其實,我只是把姐姐的綁腿纏在了手臂上,然后故意讓它們從和服袖口中露出一截,在旁人看來,就好像穿了一件毛衣。
那時,家父在東京事務繁忙,所以在上野的櫻木町購置了一棟別墅,每個月有大半時間都在別墅中度過。家父回來時,總會為家人甚至其他親戚帶很多禮物。這儼然成了家父那時的一大樂趣。
一次,家父在即將起程去東京的前一晚,把孩子們召集到客廳里,笑呵呵地問每個孩子,這次他回來的時候想要些什么,并把孩子們的要求依次記在本子上。印象中,父親難得與孩子們這般親近。
“葉藏想要什么?”
被父親這樣一問,我頓時語塞了。
有人問我想要什么時,我總是突然就什么都不想要了。什么都好,反正任何東西都不能讓我快樂——這樣的想法總是突然涌上心頭。另一方面,只要是別人贈與我的東西,即使再不合意,我也不會拒絕。對討厭的事說不出討厭,對喜歡的事也總是偷偷摸摸,我總是品著極為苦澀的滋味,因難以名狀的恐懼痛苦掙扎。可以說,我竟連二選一的能力都沒有。我想,正是這種性格上的缺陷,最終導致我可恥地度過這一生。
那一次,因為我悶不吭聲,扭扭捏捏,父親顯得稍有不快。
“還是要書嗎?淺草的商店街里在賣一種新年舞獅的獅子玩具哦,大小嘛,正適合小孩子戴著玩。你不想要嗎?”
一旦被問“你不想要嗎”,我就黔驢技窮了,再也不能用搞笑逗樂或是別的什么來搪塞。作為一個逗笑演員,此刻我徹底失職了。
“還是……買書比較好吧?”大哥認真地表態。
“這樣啊……”
父親一副掃興的樣子,連記都沒記,就“啪”的一聲合上了本子。
竟然讓父親掃興,我簡直太失敗了。他一定會用可怕的方式報復我。當晚,我在被子里瑟瑟發抖,思忖著能否做些什么挽回殘局。我悄悄走到客廳桌旁,打開父親收放本子的抽屜,取出記事本,嘩啦啦地翻開,找到他記錄禮物的地方,舔舔本子里的鉛筆【1】,寫下“獅子”后,才回去睡覺。其實,我一點也不想要什么獅子,反而是書還好些。但是,我察覺到父親想要送我的是獅子,于是我竟在深夜冒險潛入客廳,只為迎合父親,重討他的歡心。
不出所料,我的這種非常手段,果然大獲成功。不久,父親從東京歸來,我在兒童房里,聽到他朗聲對母親道:
“我在商店街的玩具鋪里打開本子一看,瞧,這邊,竟然寫著‘獅子’。這可不是我的字。當時有點納悶,后來才想明白,這是葉藏的惡作劇啊!那小家伙,我問他的時候壞笑著不做聲,后來還是耐不住,想要那獅子啊!這孩子也真是夠奇怪的,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卻一板一眼地自己寫到本子上了。既然這么想要,早說不就得了?我啊,在玩具鋪里笑了半天。快把葉藏給我叫來!”
我還會把男傭和女傭叫到房里,讓一名男傭毫無章法地亂彈鋼琴(雖說在鄉下,但東西幾乎一應俱全),我則配合著那不成曲調的旋律跳起印第安舞,令眾人捧腹大笑。二哥用鎂光燈將跳舞的我拍了下來,照片洗好一看,腰布(其實是一塊印花包袱皮)接縫處還露出了我的小雞雞,又惹得全家上下笑個不停。于我而言,這算是一次意外的成功。
我每個月都會購買十幾本新上市的少年雜志,此外還會從東京訂購各式書籍,自己靜靜地讀完。所以,不論是“亂七八糟博士”,還是“這個那個博士”【2】,我都耳熟能詳;怪談、評書、落語、江戶趣談等,我也樣樣精通。平日里自是少不了一本正經地插科打諢,逗家人開心。
但是,說到學校!
我在學校里相當受人尊敬,這一事實同樣讓我萬分惶恐。近乎完美地蒙騙眾人,然后被某個無所不能的家伙識破,被迫當眾出丑、受盡欺辱、生不如死——這就是我對我目前狀況的分析。我蒙騙眾人,獲得“尊敬”,但總會有人洞悉一切,其他人也會得知真相,屆時,眾人的憤怒與報復該有多可怕?我稍加想象,已戰栗不已。
我在學校受人尊敬,不是因為我出身于富貴人家,而是得益于大家所說的“全才”。我自幼體弱多病,請假是常有的事,有時一兩個月,甚至整個學年都在家養病。但當我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坐著人力車到學校參加學年末考試時,分數竟然比班上任何人都高。身體狀況好時,我也未曾用功學習,出勤時盡在課上畫漫畫,課間休息時講給同學聽,逗他們發笑。至于作文,我也總寫些滑稽故事,被老師警告也不以為然。因為我知道,老師其實也暗自期待讀到我的滑稽故事。一日,我如往常一般,在作文中以極為悲涼的筆調,講述了家母帶我乘火車前往東京途中,我在車廂通道的痰桶中小解的糗事(但那一次,我在小解時并非不知那是痰桶。不過是為了炫耀孩子的天真,故意那樣做罷了)。我有十足的把握,相信老師肯定會被逗笑,因此我尾隨在準備回辦公室的老師身后。果然,老師走出教室后便立刻挑出我的作文,在走廊上邊走邊讀,還不時發出“哧哧”的笑聲。老師走進辦公室,大概是讀完了我的文章,他放聲大笑,滿面通紅,還馬上拿給其他老師看。見此情景,我心滿意足。
淘氣的小孩子!
我成功地讓人以為,那些僅是淘氣之舉。如此,我亦成功擺脫了眾人的尊敬。我的聯絡本【3】上所有學科的成績都是十分,唯獨操行評定總是在六七分之間徘徊,這也成了家人的一大笑談。
然而,我的本性卻與這樣的淘氣大相徑庭。年幼的我受到用人的侵犯,是家中的女傭和男傭們讓我體會到了世上的悲哀之事。我至今依然認為,對幼小孩童做出此等行徑,是人類所犯罪行中最為丑陋、低級且殘酷的。但我卻忍氣吞聲,只覺得又發現了人類的一種特質,對此,我唯有無力地苦笑。若我慣于講實話,也許能理直氣壯地把他們的罪行狀告父母,但我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全然了解。我一向對“向人訴苦”不抱任何期待。無論是向父母訴說,還是向警察或政府訴說,最終還是會被那些深諳處世之道的人打敗,任由他們花言巧語,講個沒完。
我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失偏頗,但我仍然認為向人訴苦不過是徒勞無功,與其如此,不如緘口不言地承受下來。我想,除了繼續以滑稽的言行處世外,我別無選擇。
或許有人會嘲笑我:“怎么,你是說你無法信任人類嗎?咦?你什么時候成了基督教徒?”不相信人類未必就意味著要走宗教之路。事實上,連同那些嘲笑我的人在內,大家不都是在相互猜疑之中,將耶和華和別的一切拋諸腦后,若無其事地過日子嗎?同樣是在我孩提時期,家父所屬政黨的一位名人到鎮上演講,男傭們帶我去聽。場內座無虛席,有許多和家父交好的人到場,場內掌聲雷動。演講結束后,聽眾們三五成群地踏上雪夜的歸途,把當晚的演講貶得一文不值,其中不乏與家父交情頗深的人。那些所謂與家父“志同道合”的人,用近乎慍怒的口氣批評家父的開場致辭如何乏味,那位名人的演講又是如何不知所云。接著,這群人順道來我家做客,喜不自禁地向家父夸贊今晚的演講大獲成功。就連男傭們被母親詢問演講如何時,他們也若無其事地答道“非常有趣”。回家路上他們明明還相互嘆息道:“再也沒有比聽演講更無聊的事了。”
而這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事例。相互欺騙的雙方竟都毫發無傷,甚至并未覺察相互欺騙之事——我以為,人類生活中無處不是這樣單純、明了的不信任之舉。但我對相互欺騙沒多大興趣,因為我自己也從早到晚扮丑逗笑,欺騙眾人。我對那些教條式的正義般的道德不甚關心。而那些相互欺瞞卻又過著單純、明了生活的人,抑或相互欺瞞卻胸有成竹地面對生活的人,著實令人費解。人類終究未能讓我明白其中真諦。若我能明了,或許就不必如此畏懼人類,也不必竭力討好眾人,更不至于與人類的生活對立,夜夜遭受地獄般的苦難。換言之,我未曾向任何人揭發男傭和女傭們可憎的罪行,并非出于對人類的不信任,更不是由于基督教教義的影響,而是人類對我這個名叫葉藏的人緊緊合上了信任的外殼。即使是我的父母,也不時展現令我費解的一面。
然而,我隱忍不言的孤獨氣息,總會被大多數女性本能地捕捉到。這也成為多年之后,自己頻頻被女人乘虛而入的誘因之一。
即是說,對女人而言,我是個守得住秘密戀情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