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帝元年二月一十八日。

卯時，離江江面大霧。一艘樓船緩緩駛向柯州岸邊。

船板之上，一人身著銀甲，外披素服，頭發披肩，額頭戴著白布，手持銀槍，槍纓為白，肅穆立在船頭。他之身后，濃濃白霧掩蓋。

樓船快要近岸時，船板之上的濃霧才全部散去，露出的不過是幾千名來自地域的“白無常”。

他們有旗，喪旗。他們有槍，勾魂槍。

“收魂一萬二，祭亡靈，定策一十二。”站在前頭的將軍低呼。在這安靜的江面上，倒顯得十分刺耳。

“汝等血，染銀槍。爾等魂，伺亡靈。”身后的那一群“白無常”們齊聲低呼。

他們是白毛軍，被秦唯稱之為白毛軍，那只不過是之前的稱呼，現在，他們寧愿稱呼自己為勾魂使。為一人勾魂。

安靜的聯盟營地，大部分人皆是沒有醒過來，只有幾名小小的士卒在放哨。雖然陳蘊說過，三日內必有奇襲，可惜沒有人當真，這十一路諸侯里，少有人當真。

方尚信了，他轉達過給孫禮。孫禮也信了，只不過是這站崗放哨之事不歸他管，因此，他也只能命令自己的部下們，近日稍微注意點。

一位士卒昏昏欲睡，他負責站早班，離換崗的時間還有幾刻鐘，雖是想睡，也是勉強睜著眼睛注視著前方。前方是離江，一條寬闊的大河，一條被濃霧籠罩著的大河。

“那是什么？”士卒見到濃霧中走出一位位身穿孝服的士卒，高聲驚呼，還想要再說什么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一支飛馳之箭，射穿了他的胸膛。

白毛軍緩緩的行駛著，他們不急，他們來自地獄，收割魂靈一萬二，他們便會回到地獄里面去。

緊接著，一位位士卒們都發現了從遠方走來的白毛軍，可惜還不等他們驚呼，就已是被一箭穿膛過。

當整個大營都徹底蘇醒來的時候，白毛軍已是開始了他們的收魂之旅。

方尚朦朦朧朧睜開眼眸，翻坐起身，就聽到外面的一陣廝殺聲。一下子，方尚徹底醒了，也顧不著穿衣，赤著腳跑出了營帳。

“殺――”營帳外刀光血影。只見一名名白毛軍們有序著持著長槍不斷推進。而在這密密麻麻的銀色長槍之后，那是一支支飛來的箭矢。

孫禮這邊因為有著方尚的囑托，提前跟孫祐打過一遍招呼。雖然這場戰斗來得有點措手不及，可是孫祐的部隊倒是很快就集結完畢，勉強組成了能夠反抗的陣容。

“子敬，怎么回事？”方尚急匆匆的跑到孫祐旁邊。

孫祐沒有夜里脫甲的習慣，身上的銀甲已是染上了些許的血跡。他頭發較為散亂，顯然剛才也是有沖殺過去的跡象。

孫祐回頭看了眼方尚，神情嚴肅道：“不知道從哪里突然殺出來一群士卒，已是將幾個營帳已經毀掉了。不過我們這邊倒是還好，他們的主力不在我們這里，只是砍殺了一番，就撤了。”

方尚點了點頭，緊張的心情稍微舒緩了一點，又是問道：“主公他們還好嗎？”

“主公和先生們已是被保護住了。”

“嗯。”方尚點了點頭：“如今戰況怎么樣了？”

“這群士卒看樣子是撤了。”孫祐緊張的神情也是緩了過來，這次真的是把他給嚇到了，畢竟一大早的，就有人沖擊營帳，他從來也沒有經歷過這種事。

“那好，子敬，你先清點一下我們這邊的傷亡情況，順便安撫一下軍心。我去找主公他們。等下你清點完畢過后，再到主公那里去匯報。”方尚點了點頭，既然敵方已經撤退，自己也就沒必要這么緊張了。

“嗯。先生，主公他們在大帳里，我這邊清點完畢后，再過去。”

大帳中，孫禮身著甲胄，臉色頗為凝重的看著下席。

方尚急忙走入了大帳。

“伯言，你無事吧？”孫禮見是方尚衣冠不整，披頭散發的闖入，只以為是外面的局勢已經惡化了。

方尚見孫禮還有齊銘，周潛都在，心神稍微安定。道：“主公，外面的局勢已經被控制住了，如今子敬和易云正在清點人數。”

孫禮聽完，這才稍稍心安，一直扶在腰間劍上的右手，這才緩緩放下。

“無事就好。”孫禮點了點頭。“伯言，真是如你所料，近日果真有奇襲。”

“主公，非是我看出來的，是燕王殿下身邊的陳溫恒看出來的。”方尚搖了搖頭。

“陳溫恒？”孫禮自語了一句。

隨后道：“伯言，恐怕此次奇襲，除了我們這邊，其余的幾路諸侯，怕是多有傷亡。”

孫禮面色凝重，他在對方沖殺最激烈的時候，看到不遠處的一路諸侯根本就沒有防備，幾乎就是砍菜一般，那白毛軍所過之處，血流不止。

方尚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陳蘊有沒有把這個消息傳出去，不過就算傳出去了，恐怕信者也是極少，不然那遠方也不會遍地尸體了。

“主公，我先過去穿戴好衣物，相信過不了多久，燕王殿下恐怕要清點人數了。”

孫禮點了點頭，低頭看去，這才注意到方尚雙腳赤裸，上面被割開了幾道口子，所行之步，皆是留下血印。

一臉擔心的看著方尚：“伯言，你這腳恐怕是無法再行走了，就呆在我帳中，我命令士卒將你衣物取來，便是了。”

方尚聽到孫禮此話，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腳已是被割開了口子，刺痛感傳入他腦海中。

方尚勉強笑了笑：“主公，這點小事算不了什么，伯言我還是自己回去吧，如今士卒們都得嚴密戒備，又怎可因為伯言我這點小傷而出了疏漏呢？”

“伯言……”孫禮還想說著什么，方尚卻是作揖告辭了。

步履艱難的走出營帳，腳下傳過來的刺痛感越來越強烈。

方尚看了一眼四處的士卒們被緊急集合，苦笑了笑。

“我真的是自己找罪受啊，撐什么英雄，要死了。”

“唉，要是有沐瑛在就好了，沐瑛是我的，撐面子也有人幫忙。”

方尚嘆了口氣，心中很是無奈。此刻，武伯從營帳中走出來。

他一直在護衛著孫禮，從沒有離開過一步，不過孫禮還是擔心方尚，就命令武伯出來扶方尚回營帳。

“先生，主公命俺扶先生回去。”武伯一手持雙戟，一手環抱住方尚的腰。

“武伯啊~”方尚轉頭看了一眼這個鐵憨憨，接著道：“武伯，你這樣扶我沒用，你得背著我回去。”

“先生，主公只是命令俺扶先生回去，沒叫俺背先生回去啊。”

方尚看著武伯，一陣臉黑，果然，鐵憨憨受到的教育還是太少了，今后有機會一定要找人教教他。

“武伯，聽我的，背著我回去，如果你就扶我回去的話，信不信我去跟主公說，每日少給你吃一桶飯。”方尚威脅著看著武伯。

武伯一聽方尚此言，臉色一變，急忙蹲了下來。

“俺聽先生的還不成嗎，先生可一定不要叫主公扣俺的飯，俺還不想去見俺娘。”

方尚笑了笑，果然這招對于這個鐵憨憨來說最有用。倒了上去，雙手勾住武伯的脖子，問道：“武伯啊，你怎么這么怕去見你娘呢？”

武伯站起身，帶著方尚前行。

“俺娘說過，叫俺今后一定要吃飽了，如果沒有吃飽的話，就去見俺娘一定是要被罵的。”

“吃飽？你現在不是餐餐吃得很飽嗎？”方尚愣了愣，一時沒有領會到后面的話。

“先生，你可能不知道，俺娘死了，她說過，她去了一個很好的地方，叫俺一定要好好活著，每天都能夠吃飽，只要有一天沒有吃飽，她就會打俺。”

方尚愣住了，沒有說話，他也沒有娘，從小就沒有。這不是他不想他娘，他想，每日都想，可是他已經忘記了自己娘到底長成什么模樣。

有時候，他會笑，笑自己就是一個混蛋，連娘的樣貌都不記得。還有什么資格說自己曾經也有個娘。

“先生，俺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俺娘騙了俺，俺還能見到俺娘，每天晚上，只要是沒吃飽的時候，俺就能夢到俺娘拿著一個竹鞭使勁的打俺。”

“打得很狠，可是俺不覺得疼，俺會看著俺娘打俺，俺知道，俺娘她疼，她心里疼，她恨俺不聽她的話，恨俺不好好吃飯。所以，俺要吃，俺每餐都要吃個兩大桶飯，俺要吃得肚子飽飽的，只有肚子飽飽的，俺再見到俺娘的時候，就能跟她說，俺吃飽了，俺很聽話，你別當心。可是，俺吃飽后，俺娘就不會出來。俺不吃飽，俺娘就疼。”

“先生，你是個聰明人，主公也說你是個聰明人，你知道俺要怎么做嗎？”

方尚沒有說話，他一直聽著這個鐵憨憨在說著自己的事，他不知道，這個鐵憨憨將自己的故事壓藏了有多久，他知道，恐怕很久，很久沒有說出來過。

“先生？”武伯見方尚不回話，以為沒有聽到，又問了一遍。

“武伯啊，這是你自己的事，我怎么知道，也許，也許等你能夠每餐都可以吃飽，可以住上豪宅，娶了一個美嬌娘的時候，你娘就會出來了吧。”

“住上豪宅，娶上美嬌娘嗎？俺可以嗎？”

“武伯，住上豪宅，娶個美嬌娘又不是什么大事，只要你好好干，以后保護好主公，你就能住上豪宅，至于美嬌娘的話，以后你看上了哪個，直接跟我說，我幫你去下聘禮，我幫你辦喜宴，我送你們入洞府。”方尚已經從悲傷的情緒里走出來了，他對著武伯說著一句句話，也不知道有幾句是說給自己聽的。

“先生，這可是你說的，你不能騙俺，俺也不會騙先生，今后俺一定會拼命保護主公，你就要給俺娶美嬌娘。”

方尚笑了，鐵憨憨就是鐵憨憨，這么單純，單純到自己說的一句玩笑話，自己也當了真。

“武伯，你放心，我不會騙你的，將來，我一定給你娶個美嬌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