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小陳用不著再到俞先生那里去,他已有了許多朋友。他開始在春芳閣茶樓清唱,春芳閣每天下午有“過排”,他可是在星期日才能去露一出。因為俞先生,我也認識幾位票友,所以星期日下午若有工夫,我也到那里去泡壺茶,聽三兩出戲;前后都有熟人,我可以隨便的串——好觀察小陳的行動。
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有人說他是“兔子”。我不能相信。不錯,他的臉白凈,他唱“小嗓”;可是我也知道他聰明,有職業(yè),靦腆;不論他怎么變,決不會變成個“那個”。我有這個信心,所以我一邊去觀察他的行動,也一邊很留神去看那些說他是“那個”的那些人們。
小陳的服裝確是越來越匪氣了,臉上似乎也擦著點粉。可是他的神氣還是在靦腆之中帶著一股正氣。一看那些給他造謠的,和捧他的,我就明白過來:他打扮,他擦粉,正和他穿那雙葡萄灰色的鞋一樣,都并不出于他的本心,而是上了他們的套兒。俞先生的話說得不錯,他要毀在他們手里。
最惹我注意的,是個黑臉大漢。頭上剃著月亮門,眼皮里外都是黑的,他永遠穿著極長極瘦綢子衣服,領子總有半尺來高。
據說,他會唱花臉,可是我沒聽他唱過一句。他的嘴里并不像一般的票友那樣老哼唧著戲詞兒,而是念著鑼鼓點兒,嘴里念著,手腳隨著輕輕的抬落;不用說,他的工夫已超過研究耍腔念字,而到了能背整出的家伙點的程度,大概他已會打“單皮”。
這個黑漢老跟著小陳,就好像老鴇子跟著妓女那么寸步不離。小陳的“戲碼”,我在后臺看見,永遠是由他給排。排在第幾出,和唱哪一出,他都有主張與說法。他知道小陳的嗓子今天不得力,所以得唱出歇工兒戲;他知道小陳剛排熟了《得意緣》,所以必定得過一過。要是湊不上角兒的話,他可以臨時去約。趕到小陳該露了,他得拉著小陳的手,告訴他在哪兒叫好,在哪兒偷油,要是半路嗓子不得力便應在哪個關節(jié)“碼前”或“叫散”了。在必要的時候,他還遞給小陳一粒華達丸。拿他和體育教員比一比,我管保說,在球隊下場比賽的時候那種種囑告與指導,實在遠不及黑漢的熱心與周到。
等到小陳唱完,他永遠不批評,而一個勁兒夸獎。在夸獎的言詞中,他順手兒把當時最有名的旦角加以極厲害的攻擊:誰誰的嗓子像個“黑頭”,而腆著臉硬唱青衣!誰誰的下巴有一尺多長,脊背像黃牛那么寬,而還要唱花旦!這種攻擊既顯出他的內行,有眼力,同時教小陳曉得自己不但可以和那些名伶相比,而且實在自己有超過他們的地方了。因此,他有時候,我看出來,似乎很難為情,設法不教黑漢拉著他的手把他送到臺上去,可是他也不敢得罪他;他似乎看出一些希望來,將來他也能變成個名伶;這點希望的實現都得仗著黑漢。黑漢設若不教他和誰說話,他就不敢違抗,黑漢要是教他擦粉,他就不敢不擦。
我看,有這么個黑漢老在小陳身旁,大概就沒法避免“兔子”這個稱呼吧?
小陳一定知道這個。同時,他也知道能變成個職業(yè)的伶人是多么好的希望。自己聰明,“說”一遍就會;再搭上嗓子可以對付,扮相身段非常的好;資格都有了,只要自己肯,便能伸手拿幾千的包銀,干什么不往這條路上走呢!什么再比這個更現成更有出息呢?
要走這條路,黑漢是個寶貝。在黑漢的口中,不但極到家的講究戲,他也談怎樣為朋友家辦堂會戲,怎樣約角,怎樣派份兒,怎樣賃衣箱。職業(yè)的,玩票的,“使黑杵的”,全得聽他的調動。他可以把誰捧起來,也可以把誰摔下去;他不但懂戲,他也懂“事”。小陳沒法不聽他的話,沒法不和他親近。假若小陳愿意的話,他可以不許黑漢拉他的手,可是也就不要再到票房去了。不要說他還有那個希望,就是純粹為玩玩也不能得罪黑漢,黑漢一句話便能教小陳沒地方去過戲癮,先不用說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