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陳的屋里有三四個人，都看著他作“活”呢。因為要省點錢，凡是自己能動手的，他便自己作。現(xiàn)在，他正作著一件背心，戲臺上丫環(huán)所穿的那種。大家吸著煙，閑談著，他一聲不出的，正往背心上粘玻璃珠子——用膠水畫好一大枝梅花，而后把各色的玻璃珠粘上去，省工，省錢，而穿起來很明艷。

我進去，他只抬起頭來向我笑了笑，然后低下頭去繼續(xù)工作，仿佛是把我打入了那三四個人里邊去。我既不認識他們，又不想跟他們講話，只好呆呆的坐在那里。

那些人都年紀在四十以上，有的已留下胡子。聽他們所說的，看他們的神氣，我斷定他們都是一種票友。看他們的衣服，他們大概都是衙門里的小官兒，在家里和社會上也許是很熱心擁護舊禮教，而主張男女授受不親的。可是，他們來看小陳作活。他們都不野調(diào)無腔，談吐也頗文雅，只是他們的眼老溜著小陳，帶出一點于心不安而又無法克服的邪味的笑意。

他們談話兒，小陳并不大愛插嘴，可是趕到他們一提起某某伶人，或批評某某伶人的唱法，他便放下手中的活，皺起點眉來，極注意的聽著，而后神氣活似黑漢，斬釘截鐵的發(fā)表他的意見，話不多，可是十分的堅決，指出伶人們的缺點。他并不為自己吹騰，但是這種帶著堅固的自信的批判，已經(jīng)足以顯出他自己的優(yōu)越了。他已深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旦角，除了他簡直沒有人懂戲。

好容易把他們耗走，我開始說我所要說的話，為省去繞彎，我開門見山的問了他一句：“你怎樣維持生活呢？”

他的臉忽然的紅了，大概是想起被公司辭退出來的那點恥辱。看他回不出話來，我爽性就釘?shù)郊野桑骸澳闶遣皇且延性S多的債？”

他勉強的笑了一下，可是神氣很堅決：“沒法不欠債。不過，那不算一回事，我會去掙。假如我現(xiàn)在有三千塊錢，作一批行頭，我馬上可以到上海去唱兩個星期，而后，”他的眼睛亮起來，“漢口，青島，濟南，天津，繞一個圈兒；回到這兒來，我就是——”他挑起大指頭。

“那么容易么？”我非常不客氣的問。

他看了我一眼，冷笑了一下，不屑于回答我。

“是你真相信你的本事，還是被債逼得沒法不走這條路呢？比如說，你現(xiàn)在已欠下某人一兩千塊錢，去作個小事兒決不能還上，所以你想一下子去摟幾千來，而那個人也往這么引領(lǐng)你，是不是？”

想了一會兒，猶豫了一下，咽了一口氣，沒回答出什么來。我知道我的話是釘?shù)剿男母C里。

“假若真像我剛才說的。”我往下說，“你該當(dāng)想一想，現(xiàn)在你欠他的，那么你要是‘下海’，就還得向他借。他呢，就可以管轄你一輩子，不論你掙多少錢，也永遠還不清他的債，你的命就交給他了。捧起你來的人，也就是會要你命的人。你要是認為我不是嚇唬你，想法子還他的錢，我?guī)椭悖覀€事作，我?guī)椭悖瑥拇瞬辉偻孢@一套。你想想看。”

“為藝術(shù)是值得犧牲的！”他沒看我，說出這么一句。

這回該我冷笑了。“是的，因為你在中學(xué)畢業(yè)，所以會說這么一句話，一句話，什么意思也沒有。”

他的臉又紅了。不愿再跟我說什么，因為越說他便越得氣餒；他的歲數(shù)不許他承認自己的錯誤。他向外邊喊了一聲：“二妹！你坐上一壺水！”

我這才曉得他還有個妹妹，我的心中可也就更不好過了；沒再說什么，我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