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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國際信息新秩序及其理論

第一章
國際信息新秩序(1976—1984年)

一、簡介

在國際傳播的歷史上,國際信息新秩序是個極具爭議的命題。從20世紀70年代末期至今,圍繞國際信息新秩序進行的爭執仍然連綿不絕。特拉伯與諾頓斯登(Michael Traber與Kaarle Nordenstreng,1992)將此定義為一場“媒介改革運動”。(1)默多科斯(Alain Modoux,2003)認為這是極權國家實施國際與國內信息控制的行動。(2)趙月枝與哈克特(Yuezhi Zhao與Robert A. Hackett,2005)將此定義為一場“媒介民主化浪潮”。(3)

查克拉瓦提和薩瑞卡基斯(Paula Chakravartty與Katharine Sarikakis,2006)將其稱為“福特時代試圖改變國際傳播政策的最重要的斗爭”。(4)在2006年問世的兩本國際傳播教材中,對國際信息新秩序的說法仍然存在天壤之別。圖蘇(Daya Thussu,2006)認為新秩序是發展中國家的進步訴求;麥克費爾(Thomas McPhail,2006)卻認為其是扼殺媒介自由的劊子手。那么,圍繞著國際信息新秩序,究竟發生了什么樣的誤會與爭議,以至于產生了如此截然相反的評論?

萬幸的是,國際信息新秩序的真相猶存。親歷者仍然健在,他們繼續捍衛國際信息新秩序的進步性、民主性以及正義性,并不斷發掘新秩序的新內涵。即便如此,詆毀的聲音仍然不絕于耳,一些西方國家以及西方保守右翼學者抵死也不承認新秩序的進步意義。何至于此?因為親手扼殺國際信息新秩序的那些政治和商業媒介勢力仍然主導著這個世界以及世界輿論,并且眼下關于互聯網治理的一些全球辯論幾乎是國際信息新秩序辯論的翻版。

也正因為如此,彼時積極投身國際傳播正義事業的批判學者們即便已經兩鬢如霜、年過古稀,此時仍然必須像古羅馬斗獸場上的角斗士一樣打起十二分精神,在主流的學術平臺上不斷披露關于國際信息新秩序的真相。作為國際信息新秩序辯論的最重要的產物,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出版的《一個世界,多種聲音》是最早被翻譯成中文的國際傳播書籍。(5)作為境外最早一批新聞傳播學者之一,李金銓的一些早期文章和著作曾受到這段歷史的啟發。中國大陸最早記敘國際信息新秩序的學者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的明安香。(6)

就行為主體而言,參與國際信息新秩序政治辯論的政治力量主要由三大陣營組成:南方發展中國家、東方社會主義國家以及西方資本主義國家。南方發展中國家的主要代言人是不結盟運動國家,這些國家跟東方社會主義國家形成了天然同盟,共同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起國際信息新秩序運動,挑戰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信息壟斷,試圖改變在傳播實力、信息流通以及報道質量方面的現狀。在認識這三大陣營的時候,需要注意兩個背景因素。

(一)冷戰思維壓倒一切的時代

當時國際傳播的主導背景是美蘇爭霸,這已經事先注定了冷戰思維會凌駕于一切訴求之上。不結盟運動國家心有余而力不足,無法掌控辯論的方向。東西之爭的實質是意識形態之爭,兩大陣營之間幾乎沒有貿易往來;南北之爭的實質則是發展問題之爭。東西陣營的意識形態爭議蓋過了發展問題的爭議。美蘇意識形態對抗涵蓋了從社會制度到媒介制度等多個維度。在這種對抗語境下誕生的典型學術著作便是1956年出版的《報刊的四種理論》。傳播學四大創始人之一施拉姆(Wilbur Schramm)先入為主,將蘇聯媒介制度污蔑為“極權主義”,其同事西伯特(Fred S. Siebert)則將西方模式美化為“自由主義”。(7)實則美蘇兩種模式均各自服務于政治和商業利益。

1984年,阿特休爾(Herbert Altschull)在《權力的代言人》(8)一書中振聾發聵地宣布,“報紙、雜志、廣播、電視并非獨立的行為主體”,“所有報業體系中的新聞媒介都是政治、經濟權力的代言人”。此時,《報刊的四種理論》作為英美暢銷的教科書已經誤導讀者接近30年之久。1995年出版的《最后的權利:重訪報刊的四種理論》(9)與2009年出版的《媒介規范理論》(10)更為系統地道出了《報刊的四種理論》的謬誤。這些書籍的作者正是活躍在國際信息新秩序思想陣線的傳播批判學者。

到了21世紀,蘇聯早已分崩離析,東歐已經改弦更張,南斯拉夫這個不結盟運動國家的領袖已經被民族問題和北約單方面發起的科索沃戰爭埋葬。但是主要西方國家不但并未收斂,而且乘勝追擊,借助軍事和經濟實力,更加肆無忌憚地推行霸權主義對外政策。“西方力量非但沒有收斂自身的報復心理,反而變本加厲,發展出來進一步施害的心態,那些跟先前社會主義政權有關聯的所有人,包括那群推翻社會主義政權的改革者,也沒能幸免。”(11)由于自身的全面崛起,中國已被卷入大國斗爭的漩渦。雖然“軟實力”提出者約瑟夫?奈(Joseph S. Nye Jr)提醒美國當局不要像對待蘇聯那樣對中國采取遏制戰略,(12)但是借著長期以來形成的霸權思維的慣性,現下美國對華政策的重心無疑已經轉向遏制政策。

發展問題以及南北差異本應是當下國際關系的本質和主流,但是卻被主導國家扭曲成了意識形態爭議,而以對峙的視角來看待其他國家,收獲的必然是差異而非共識。正是因為新秩序的目標沒有實現,主導國家和西方商業媒介掌握著國際傳播的話語權,南方發展中國家依然無法扭轉自身在當下國際傳播格局中的被動局面。不過,從長遠來看,廣大發展中國家之間的聯系日益增多,各國的交流不受教條主義的束縛,各國均不自我標榜,均不站在“言論自由”等道德制高點上去指責別人,未來隨著經濟實力的增長,有潛力真正重塑國際傳播格局。在當下關于互聯網治理辯論中,中國、俄羅斯、印度、巴西、南非五個金磚國家取代了原先的不結盟運動國家,成為核心行為主體。

(二)三大陣營內部各有裂痕

三大陣營的內部均非鐵板一塊。在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當中,敵視新秩序的政治力量主要是右翼保守勢力,這些勢力中尤其以美國傳統基金會(Heritage Foundation)居心叵測,其他機構包括美國媒介理事會(the Inter-American Press Council)、國際媒介學院(International Press Institute)以及世界媒介自由委員會(the World Press Freedom Committee)。西方左翼和自由主義的力量大都對國際信息新秩序持有同情立場,這些力量包括羅馬的“重塑世界秩序”俱樂部(Club of Reshaping the International Order)、瑞典的哈默斯科爾德基金會(Dag Hammarskjold Foundation)以及德國的埃伯特基金會(Friedrich Ebert Foundation)。

此外,法國獨特的文化傳統以及加拿大相對于美國的獨特地理位置均使兩國對美國文化產品具有警覺心理,這兩個國家并不完全敵視新秩序。尤其是法國一貫奉行保守的文化政策,使法國思想家與法國媒介文化產品一直在西方國家中別具一格。但是不管如何,國際信息新秩序觸動的是西方國家的整體利益,法國媒介本身也備受指摘,因此西方國家在官方口徑上是一致對外的。西方自由與批判學者在真正意義上構成了新秩序的支持力量,這些學術力量實際上構成了南方與東方之外支持新秩序的第三方力量。(13)

南方陣營和東方陣營之間以及兩大陣營的內部也存在摩擦,甚至爆發戰爭。不結盟運動國家形成的初衷就是要在美國與蘇聯兩個超級大國之間尋找第三種立場,希望在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中間另開言路,希望利用媒介促進本國的自主發展,并不想過多地卷入意識形態的對抗。另外,南方陣營內部就有烏干達與坦桑尼亞以及伊朗與伊拉克之間的戰爭。東方陣營內部存在蘇聯與中國之間水火不容的對抗。(14)

實際上,中國兼具東方社會主義國家和南方發展中國家兩個角色,以南方國家來定義中國要比東方國家更加合適。早在20世紀50年代末期,后來新秩序辯論的親歷者以及國際新聞社創始人薩維歐(Robert Savio)訪華之后便在《意大利求知》雜志上發表了長篇文章,描述了中蘇兩國關系的裂痕,結果遭到了意大利左右兩翼的譴責。右翼認為他對共產主義的威脅輕描淡寫;左翼責怪他破壞工人運動的團結。(15)1969年,中蘇之間爆發的珍寶島事件驗證了薩維歐的觀點。1962年,中國和印度這個不結盟運動的領袖之間也曾經由于殖民時期留下的領土糾紛爆發過戰爭。這場戰爭一度將中印由兄弟變成了仇敵,至今仍是中印關系中邁不過去的坎兒。這些內部爭議都構成了國際信息新秩序辯論的背景。

二、1976年:不結盟運動國家與批判學者的相遇

(一)不結盟運動國家

不結盟運動的萌芽產生于1955年在印度尼西亞萬隆召開的亞非會議。這次會議確立了國際傳播史上令人耳目一新的外交原則——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互相尊重領土主權、互不干涉內政、平等互利、和平共處以及互不侵犯。這些被用于解決中印邊界沖突的原則被引入多邊關系,奠定了不結盟運動國家之間的合作基礎。1961年,不結盟運動國家第一次峰會在貝爾格萊德召開,東西對峙的國際政治中從此正式誕生了一個新的維度——南方發展中國家。

1973年,不結盟運動國家第四次峰會在阿爾及爾召開。這次會議擬定了國際經濟新秩序的框架,要求重組國際貿易體系,提高發展中國家的經貿談判實力。按照這次會議的精神,同時為了報復西方國家支持以色列發動“十月戰爭”,不結盟運動國家中的石油輸出國組織(the Organization of Petroleum Exporting Countries)抬高油價,控制石油產量,采取統一定價,扼住了西方國家的經濟命脈,直接造成了1973年世界石油危機,第一次顯示了這個陣營積攢的經濟影響力。阿爾及爾會議還認識到,“帝國主義的行為不僅僅局限于政治與經濟領域,還涉及文化與社會領域”,因此此次會議呼吁“在大眾傳播領域采取一致的行動”。(16)

1974年,在國際信息新秩序正式提出之前,亞非拉國家合力在聯合國通過了國際經濟新秩序宣言,致力于打造第一世界與第三世界之間平等的經濟關系。具體來說,國際經濟新秩序提出五個分階段的訴求:

(1)提倡更加有利于第三世界的貿易條款,例如在南北貿易方面擁有更優惠的貿易條件;

(2)提倡第三世界國家占有更多的生產資源,例如資本、勞動力、管理等方面的資源;

(3)提倡促進第三世界國家之間的貿易交流,即促進南南貿易;

(4)提高第三世界國家在第一世界國家占有的市場份額,即促進南方對北方的反向貿易滲透;

(5)增加第三世界國家在世界經濟機構中的影響力,例如增加在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發言權。(17)

國際經濟新秩序與國際信息新秩序是一對孿生姐妹。兩者構成了這段國際傳播歷史上兩個互相平行的過程,是互相依存的唇亡齒寒關系。1976年3月,不結盟運動國家在突尼斯召開了信息問題研討會。在這次會議上,首次誕生了國際信息新秩序的提法。這體現在會議委員會的報告當中:“考慮到當今世界恃強凌弱的信息體系,不結盟運動國家有責任與其他發展中國家一道努力,改變這個不平等現狀,實現信息領域的去殖民化,發起國際信息新秩序。”(18)總體來說,國際傳播學者將不結盟運動國家在信息方面提出的基本訴求分為三個方面:

(1)各國傳播實力相差懸殊,發展中國家缺乏表達自己聲音的能力。1970年,發展中國家當中每千人擁有32份報紙以及9臺電視機,而在發達國家中,這兩個數字分別是314份和237臺。雙方之間的比例分別是1:10和1:25;

(2)國際信息流通不平衡,國際信息流通是一個從發達國家流向發展中國家的單行道。諾頓斯登與瓦瑞斯收集了50多個國家的數據,發現美國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出口的電視節目是所有其他國家總和的兩倍,美國之外的其他主要電視節目出口國依次是英國、法國;

(3)西方媒介充斥著對發展中國家的片面扭曲報道。西方媒介只關注負面的、突發的、瑣碎的事件,任意涂抹發展中國家的現實,而不必承擔任何責任。

1976年7月,不結盟運動國家又在新德里召開部長會議。透過新德里會議《信息領域去殖民化宣言草案》,我們可以更具體地了解當時不平衡、不公正、不民主的國際傳播格局:

(1)當前全球信息流通存在嚴重的不足與不平衡。信息傳播工具集中于少數幾個國家。絕大多數國家被迫消極地接收來自中心國家的信息。

(2)這種現狀延續了殖民主義時期的依附與主導關系。人們應該知道什么?通過什么方式知道?對這些問題的判斷與決策權掌握在少數人的手中。

(3)當前的信息發送實力主要掌握在少數發達國家的少數通訊社手中。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民不得不通過這些通訊社來理解對方甚至自身。

(4)政治領域與經濟領域的依附性是殖民主義的遺產。信息領域的依附性也是如此,這反過來又限制了發展中國家的政治與經濟進步。

(5)信息傳播工具掌握在少數國家少數人手中。在這種條件下,信息自由只是這些人按照自己的方式進行宣傳的自由,從而剝奪了其他國家其他人的權利。

(6)不結盟運動國家尤其是這種現狀的受害者。在集體與個體層面,他們追求世界和平正義、追求建立平等的國際經濟秩序的努力要么被國際新聞媒介低調處理,要么被誤讀。他們的團結精神被破壞,他們追求政治經濟獨立與國家穩定的努力被任意詆毀。(19)

第(1)(3)(5)(6)條表明了不結盟運動國家在新秩序運動中的三個主要訴求:各國傳播實力相差懸殊、國際信息流通不平衡、西方媒介對發展中國家的片面扭曲報道。第(2)(4)條交代了這三個訴求的歷史背景——殖民主義。1976年8月,不結盟運動國家在科倫坡召開第五次峰會。出席會議的最高國家首腦正式批準了《信息領域去殖民化宣言草案》。這次會議重申突尼斯會議與新德里會議的精神,并認為,“不結盟國家與發達國家的傳播實力相差懸殊,而且這種差異仍在不斷擴大,這是殖民歷史的遺產”,強調“建立國際信息新秩序與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同等重要”。

(二)批判學術力量

傳播批判學派興起的過程與國際信息新秩序醞釀的過程大致平行。批判學者在一系列學術會議剖析言論自由的概念,形成了較為統一的認識。這些會議主要是通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首席咨詢機構——媒介與傳播研究國際協會(IAMCR)來組織的。該協會成立于1957年,這在傳播研究史上是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1966年,媒介與傳播研究國際協會在前南斯拉夫召開年會。傳播批判學者諾頓斯登(Kaarle Nordenstreng)、席勒(Herbert Schiller)、埃德爾斯坦(Ablex Edelstein)、格伯納(George Gerbner)以及扎蘇斯基(Yassen Zassoursky)通過這次會議建立了聯系。

1968年,媒介與傳播研究國際協會再次在前南斯拉夫召開年會,這次會議這樣理解國際共識的障礙:“控制人思想的體系已經日趨完善,外國的思想源源不斷地強加到別國人民的頭腦,以至于當代社會人們的頭腦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外國思想的俘虜。”(20)這次會議是“最早意識到國際信息與傳播領域需要根本變革的國際會議之一”。(21)1969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蒙特利爾召開專家會議。這次會議更加直接地提出西方所謂的信息自由流通原則構成了國際共識的障礙:新聞媒介的確能夠提高、擴大國際共識,但是文化間信息流通并不見得會提高國際共識。事實正好相反,我們認為,當前所謂的信息自由流通實際上是信息單向流通,而非真正意義上的信息交流。(22)

同在1969年,席勒出版了《大眾傳播與美帝國》,分析了美國的信息政策。他引用了美國總統杜魯門對言論自由的認識:“跟和平相比,美國人更加重視自由,這些自由包括信仰自由、言論自由以及經濟自由。”杜魯門接著認為經濟自由居于這三大自由之首。由此,席勒認為,在美國信息政策中,言論自由其實是“美國大眾媒介在世界范圍內不受限制地傳播信息的機會”或者“美國媒介產品的自由流通”。(23)

197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贊助的電視節目國際流通研討會在芬蘭坦佩雷召開。與會學者包括諾頓斯登、席勒、史麥茲(Dallas Smythe)、戈爾丁(Peter Golding)、古柏克(Thomas Guback)等批判學者。這次會議進一步批判了西方的言論自由概念,認為在國內背景下,這是精英階級的言論自由,在國際背景下,這是發達國家的言論自由。巧合的是,不結盟國家的合作原則也體現在這次會議的結論當中:本次研討會認為,各國之間的信息流通應該建立在和平共處原則之上……信息流通應該為增強民族之間相互理解服務,應該為和平事業服務。這就要求各國之間互不干涉內政、互不歧視以及根除戰爭宣傳。(24)

此時傳播批判學者與不結盟運動國家之間并沒有直接聯系。“和平共處”“互不干涉”這些術語之所以出現在研討會的結論當中,是出于史麥茲的建議。史麥茲此時剛剛結束了他的中國之行,因此順便將這些“中國智慧”引入到學術討論中。不結盟運動國家與批判學者實際上共享了中國這個信息來源。兩者之間的直接聯系則要等到三年之后才算正式建立。1976年3月,不結盟運動國家在突尼斯召開信息研討會。這次會議不僅僅代表了政治力量,而且也代表著學術力量。電視節目國際流通研討會的學者發言與結論被用于起草這次會議的首腦發言。諾頓斯登、斯布利豪(Slavko Splichal)、帕夫利克(Breda Pavlic)等批判學者親自參加了這次會議。學術與政治這兩條原本平行的軌道碰到了一起。

(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

各大陣營之間的分歧較為集中地體現在信息流通原則上。西方提倡信息自由流通原則,東方與南方則認為由于各國傳播實力相差懸殊,信息自由流通不能體現真正的自由原則,只能是從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的流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是新秩序辯論的大本營,在這個多邊組織當中,隨著各方力量的此消彼長,關于信息流通的官方口徑見證了從自由流通到自由而平衡流通,再折返到自由流通的過程。1949年創立之時,以美國為首的西方資本主義陣營就提倡信息自由流通原則;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亞非拉國家取得了一些多邊組織的多數席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開始提倡信息自由而平衡流通;20世紀80年代中期,美英以新秩序為借口,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致使這個多邊組織陷入財政困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新任總干事梅耶重新回到親西方立場,提倡信息自由流通。

從1970年到1976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信息領域的活動主要跟一份大眾媒介宣言有關。這份宣言始自白俄羅斯遞交的一份提案,主張“利用大眾媒介反對戰爭、種族主義以及國家敵視”。這符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憲章捍衛和平的精神。197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17次全體會議通過4.113決議,要求總干事在下一次全體會議時遞交一份關于“利用大眾媒介鞏固和平、增強國際共識、反對戰爭宣傳、種族主義、種族隔離”的草案宣言。

瑞典法學教授艾科(Hilding Eek)撰寫了第一份草案宣言,這形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COM-74/CONF.616/3文件。這份文件中有兩個條款在接下來六年里引發了極大爭議:第一條 各國既對本國大眾媒介在國內的行為負責,也對其在國際范圍內信息服務與行為負責。國際責任應符合國際法原則與規則,尤其是《聯合國憲章》。第四條大眾媒介領域的專業機構應該增強業界新聞責任意識,采取措施鼓勵職業道德標準建設,加強國內外媒介從業人員培訓,從而利用媒介增強和平信念,增進各國之間的友誼與理解。

這里的第一條只是簡單地將國際法的精神貫徹到國際傳播領域,第四條實際上體現了新聞業的社會責任理論。(25)1974年,艾科將草案宣言遞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秘書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召開專家小組會議進行討論,爭議主要在于難以在信息自由與責任之間達到恰當平衡。與會專家對草案進行了修改,形成了18C/15文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當年召開的第18次全體會議并沒有通過該文件,會員國認為應該慎重對待信息領域的問題,不能僅靠一次專家會議就草率行事。因此,該會議通過4.111決議,要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1975—1976年召開一次政府間專家會議,討論18C/15文件,并向下一屆全體會議遞交一份修改后的草案宣言。

從1970年到1974年,一切看上去都波瀾不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仍然是美國的地盤。按照“慣例”,美國只想在這里討論會擴大其利益的議題,而根本不想討論會觸動其利益的信息問題。美國認為可以將大眾媒介宣言議題無限期地擱置下去,直到將它擠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議事日程。蘇聯作壁上觀,看起來也并不期待能夠在信息領域有所作為。從這些現象來看,1975年在政府間專家會議上爆發的風暴來得毫無征兆,這場風暴持續升級,最后幾乎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這棵大樹連根拔起。

1975年12月,按照4.111決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召開政府間專家會議,討論大眾媒介宣言草案。85個會員國參加了這次會議,但是會議尚未進入正題,就在導言內容上卡了殼。按照國際文件的慣例,在進入正式內容之前需要澄清該文件的來龍去脈,介紹跟該文件有關的重要歷史文本。爭議產生在是否應該引述聯合國3379決議上。在這次會議召開前一個月,阿拉伯國家剛剛在聯合國取得重大外交勝利:聯合國大會通過3379決議,將猶太復國運動定義為種族主義。受此鼓舞,阿拉伯國家希望擴大戰果,在大眾媒介宣言中引述該決議,引起西方國家的強烈反對。八個歐洲經濟共同體成員國、美國、加拿大、以色列以及奧地利代表團拒絕繼續談判,走出會場進行抗議。這使信息問題雪上加霜,自由與責任之爭本來已經難分難解,何況又牽涉進來國際政治史上最具爭議的阿以問題。

其他國家在這些國家缺席的情況下繼續討論,最后這次政府間專家會議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19次全體會議準備了19C/91文件。在媒介自由與責任、媒介與國家關系上,這份草案基本保持了原先的陳述:第五條 大眾媒介不應該煽動、支持戰爭、暴力、種族隔離以及其他任何形式的國家的、種族的、宗教的仇視。第七條 各國對轄內大眾媒介在國內與國際領域的所有活動負責。雖然這種簡化論述出自蘇聯,但是在這次會議上爆發的沖突實質上是南方與西方的沖突,而非東方與西方的沖突。這是西方媒介開始密集報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時刻。1975年12月18日,《紐約時報》刊發題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件提及猶太復國運動”的報道。第二天,《紐約時報》又刊發題為“12國走出會場抗議反猶行為”的報道。

1976年10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19次全體會議在肯尼亞首都內羅畢召開。這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次在發展中國家領土上召開全體會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干事莫布(M’Bow)事先做了協調工作,阿拉伯國家在是否引用聯合國3379決議方面做出了讓步。雖然如此,1975年爆發的爭議仍然使這次會議布滿陰霾。西方國家認為19C/91文件是在他們當中許多國家缺席的情況下產生的,并以此為借口拒絕承認該文件。他們認為蘇聯在文件當中提倡的責任論調是對言論自由的干涉。爭議焦點是草案的第一條與第五條:第一條 政府應該鼓勵大眾媒介為促進信息自由與平衡流通做貢獻。第五條對于戰爭、暴力、種族隔離與其他形式煽動國家、種族、宗教仇恨的罪惡行為,大眾媒介有責任避免提供任何形式的辯護與支持。(26)即便在如此符合人類和平發展常識的文本上,各方也沒有達成共識。

因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干事決定擱置爭議,取消就19C/91文件進行表決,臨時成立起草與談判小組,進一步討論該文件。薩斯曼(Leonard Sussman)認為,成立這個起草與談判小組的決定其實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干事莫布的無奈之舉。真正的情況是,美國在會議開始之前做出威脅,如果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重要爭議問題上不能達到令美國滿意”,那么美國將拒絕交付會費甚至退出該組織。莫布親自派助手到美國會見時任國務卿基辛格,確認美國的威脅是否當真。等莫布了解到美國不是虛張聲勢之后,會議已經開始了,于是莫布做出了這個決定。事后發展情況證明,薩斯曼的猜測是準確的。起草與談判小組經歷了幾周討論之后,并沒有達成一致。據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全體會議通過了4.143決議,決定將此問題推遲到下一次全體會議再進行表決,要求總干事“進一步開展協商,準備一份最終草案”。

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這次全體會議上,不結盟運動國家充分利用了美國與蘇聯的對立,在會上通過了4.142決議,主張建立并完善發展中國家的信息體系,要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干事:特別關注不結盟運動國家在信息領域的活動……負責這些活動的具體機構是不結盟運動國家聯合通訊組織,這涉及不結盟運動國家信息研討會通過的決議(突尼斯,1976年3月)、不結盟運動國家聯合通訊部長會議(新德里,1976年7月)以及就有關問題做出批復的不結盟運動國家科倫坡峰會(1976年8月)。不結盟運動國家認為,美聯社(Associated Press)、合眾國際社(United Press International)扭曲了發展中國家的形象,過分報道負面事件與負面特征,成立一個不結盟運動國家的聯合通訊組織(The Non-Aligned News Agencies Pool)有助于彌補這種不公平現狀。

美國此時只想集中火力對付蘇聯,不想四面樹敵,因此勉強接受了這種安排。這個決議打通了新秩序運動的任督二脈。根據這個決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干事決定成立“傳播問題研究國際委員會”(The International Commission for the Study of Communication Problems),“全面地研究當今社會存在的傳播問題”。到了1977年,傳播問題研究國際委員會轉變為麥克布萊德委員會。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103次行政會議上,總干事莫布宣布該組織將由16名世界各地著名人物構成,由諾貝爾和平獎與列寧和平獎獲得者麥克布萊德(Sean MacBride)任主席,并且“鑒于該委員會研究問題的復雜性,委員會將僅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78年全體會議提交一份中期報告,而在1980年全體會議提交最終報告”。

(四)1976年:水酒互變的一年

總之,1976年是政治與學術相結合的一年。政治上,不結盟運動萌發于1955年萬隆會議,經歷了1961年貝爾格萊德會議、1973年阿爾及爾會議、1975年利馬會議,在1976年又召開了突尼斯會議、新德里會議、科倫坡會議。學術上,在媒介與傳播研究協會1966年會議、1968年會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贊助的1969年會議、1973年會議上,批判學者探討了言論自由、信息自由流通、文化帝國主義的概念與證據,堅定了對弱勢國家的同情立場,并在1976年3月突尼斯會議上與不結盟運動國家會師,提出國際信息新秩序。不結盟運動國家與批判學者的這些努力在1976年10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19次全體會議上得到承認與支持。從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成為不結盟運動國家論證并落實新秩序運動三大訴求的主要陣地。

批判學術與不結盟運動的結合具有正反兩方面的意義。從一方面來講,這種結合具有正面意義,學術上的虛無概念轉化為實質的政治權力,能夠更有效地保護文化多樣性,壯大發展中國家傳播實力,維系民主。在這個意義上,學術是水,政治是酒,學術的水在1976年轉化為政治的酒;從另一方面來講,這種結合也有負面意義,并非所有的政治力量都是從保護文化、關注民生以及維護和平的角度來利用學術概念,也有可能借此機會控制本國媒介,限制人民言論自由,維護統治階級的利益。在這個意義上,學術是酒,政治是水,學術的酒在1976年轉化為政治的水。

后來新秩序發展的情況發現了正反兩方面的證據。因此,1976年是個關鍵轉折點,正是在這一年,不結盟運動國家抓住了批判學術界傳達的信息,提出了國際信息新秩序,文化帝國主義觀點也從此被卷入政治斗爭的漩渦,甚至學者們也必須根據意識形態而非通過科學探索來決定自己的立場。1976年,各大陣營在信息問題上形成微妙對峙關系。蘇聯想要用“責任”來對抗美國的“自由”,不結盟運動國家更希望使用“平衡”這個中性字眼。不結盟運動國家意識到,要擴大自己在信息問題上的戰果,他們既需要蘇聯的支持,也需要跟蘇聯拉開距離。同時,美國意識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已經不是自己為所欲為的地盤,在信息問題上必須重視不結盟運動國家的主張,否則可能會將這些在國際多邊組織當中占有多數席位的國家推向蘇聯。因此,各方力量在1976年以后進入了相持狀態。

三、1977—1983年:國際信息新秩序的三個主要產物

(一)《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眾媒介宣言》

1978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20次全體會議成立了東方陣營、西方陣營、南方陣營三方工作組。在會議召開之前,三大陣營已經各自提交了“西方文本”“社會主義文本”以及“不結盟運動國家文本”。這是冷戰時代的獨特會議分組和工作方式,到了現在關于互聯網治理的國際辯論,我們可以看到更加靈活、多樣的分類,商業力量和公民社會組織均被編入其中,從這些會議程序中,可以看到國際傳播格局的變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46個成員國全票通過了該文件。經過八年的艱苦談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大眾媒介宣言》(以下簡稱《大眾媒介宣言》)終于誕生。

這份最終文件主要是不結盟運動國家與美國進行交易的結果。如果以“責任”一詞代表蘇聯立場,以“自由”代表美國立場,以“平衡”代表不結盟運動國家立場,那么“責任”僅僅在宣言中出現了一次,中間的幾次修改幾乎刪除了關于國家、媒介責任的所有字眼,只有一句話含糊地提及“媒介應該以負責任的方式履行自己的功能”,“自由”出現了七次,“平衡”出現了四次。出現這種情況并不為奇,畢竟,美國為首的西方國家是不結盟運動國家信息訴求的對象,而不結盟運動國家擁有西方國家維護既定游戲規則所需要的多數選票。

《大眾媒介宣言》的完整名稱叫作“有關大眾媒介為加強和平與國際共識、為促進人權以及為反對種族主義、種族隔離與戰爭煽動而做貢獻的基本原則宣言”。哈梅林克(Cees Hamelink)認為,這份宣言的最大特點是缺少上升為法律文件的特點。(27)哈梅林克提出了衡量某項宣言的法律意義的三個標準:“(1)該宣言是否獲得一致通過;(2)該宣言的措辭是否具備鮮明的、約束性的風格;(3)該宣言在通過之后是否在接下來的辯論當中被廣泛引用,用來闡釋現有的法律準則。”

哈梅林克使用這三個標準來衡量《大眾媒介宣言》的法律意義,得出的結論是“極差”。確實,該宣言獲得各國一致通過,但是,這個事實本身是大打折扣的。西方國家抱怨該宣言沒有體現足夠的媒介自由,南方、東方國家抱怨該宣言過于縱容媒介報道自由。這份宣言能夠得到一致通過的關鍵原因是它在措辭上的模棱兩可。(28)但是,“模棱兩可”這個診斷也是從當時語境下得出的結論。

從現在回頭來看,《大眾媒介宣言》提倡尊重所有國家、民族和個人的權利和尊嚴,提倡媒介責任和媒介倫理,并且得到146個成員國的全票通過,已經是最為勇敢、進步的國際傳播政策文本之一。至少,它在關注媒介和傳播的核心命題。諾頓斯登總結道:“除了隔離主義之外,其他所有問題至今依然存在。事實上,媒介中的種族主義和排外主義問題要比三十年前更加嚴重。種族和宗教仇視言論以及戰爭宣傳不僅仍然體現在政治言論中,還作為當下世界活生生的現實,存在于戰亂地區以及北方中心國家。”(29)雖然《大眾媒介宣言》沒有被升級為法律文本,也沒有被廣泛引述,但是即便是它從文件故紙堆里滲透出來的一點兒光亮,已經足夠讓大量眼下被技術和商業邏輯霸占的國際傳播文本黯然失色。假如這份宣言能夠像《人權宣言》那樣得到重視,那么2005年丹麥《于爾蘭郵報》就無法打著言論自由的幌子刊登褻瀆伊斯蘭教先知的漫畫,更不應該出現2012年《穆斯林的無知》這類極端主義的電影。

除了通過《大眾媒介宣言》之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20次全體會議還通過了兩個重要決議:4/9.1/3決議與4/9.4/2決議。前一個決議進一步擴大了傳播問題研究國際委員會(麥克布萊德委員會)在1976年被賦予的使命。在肯定了麥克布萊德委員會遞交的中期報告之后,該決議要求該委員會16個成員“在準備該報告最后文本時,提出具體的、實際的建議,以便建立一個更加公正、有效的世界信息秩序”,這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麥克布萊德委員會問題上的后續行動。后一個4/9.4/2決議是能夠給不結盟運動國家帶來具體物質利益的決議。該決議要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干事在這次全體會議之后,召集一次政府間會議,就發展傳播的活動、需求以及計劃,廣泛征求意見。

通過在《大眾媒介宣言》方面的讓步,不結盟運動國家換來了美國物質援助的承諾。美國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代表團團長萊因哈特(John Reinhardt)在會前就呼吁開展切實行動,對美國認為合理的地區進行援助,具體包括職業培訓、技術移植等。這是美國在信息領域實施的“馬歇爾計劃”。4/9.4/2決議就是這種物質承諾的體現。根據此決議,1980年4月,政府間會議順利召開,會議建議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1次全體會議上成立發展傳播國際項目(International Program for the Development of Communication)。

(二)《麥克布萊德委員會報告》

1980年9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第21次全體大會在貝爾格萊德召開。這次會議不僅按照上次全體會議的決議正式成立了發展傳播國際項目,而且根據本次會議提交的《麥克布萊德報告》,進一步理清了新秩序的具體含義,這體現在4/19決議的內容當中:

第一條 世界信息與傳播新秩序可以建立在下列基礎之上:(1)消除當前局勢下的傳播不平衡與不平等。(2)消除公共、私有壟斷與過度集中造成的負面效果。(3)消除對信息自由、平衡、廣泛流通構成障礙的內部與外部因素。(4)信息來源與渠道的多樣化。(5)媒介與信息自由。(6)記者與媒介從業人員的自由以及與伴隨這種自由的責任。(7)發展中國家自身傳播的能力的提高。這些提高尤其體現在設備、員工、基礎設施方面,通過這些努力使其媒介適應自身傳播需要。(8)發達國家應該真誠地幫助發展中國家實現這些目標。(9)尊重每個民族的文化身份,尊重每個國家向世界表達自身利益、觀點以及社會文化價值觀的權利。(10)尊重所有民族在平等、正義、互利基礎上參與國際信息流通的權利。(11)尊重公眾、各種族、社會群體以及個人獲取信息、參與傳播過程的權利。

第二條 世界信息與傳播新秩序應該建立在國際法基本原則之上,例如《聯合國憲章》的內容。

諾頓斯登觀察到,盡管第一條列舉概括了新秩序的基本訴求,但是由于使用了“可以”二字,條目中的內容表達的僅僅是可能性,因此是親西方的立場。第二條使用了“應該”二字,認為國際信息流通應該尊重國家主權與多邊協商,因此卻是親南方或東方立場。(30)《麥克布萊德報告》后來成為國際傳播史上的里程碑,本書下一章對此進行了專門分析。

(三)發展傳播國際項目

發展傳播國際項目也值得簡要論述。這個項目是一件返祖產品,西方國家成功地用貍貓換了太子,傳播結構問題再次被置換成一個技術援助平臺,這是西方國家為了捍衛核心利益做出的一種點綴性的補償。早在20世紀60年代,技術援助作為一種發展理論已經被證實存在缺陷,一些發展中國家意識到這種方式甚至加重了針對發達國家的依附性。在國際傳播政策的辯論中,技術援助成為西方國家轉移發展中國家注意力的標準化操作。一旦發展中國家對于國際傳播方面根本的、結構性問題提出了質疑,西方國家就“伸出技術援助之手”,誘使發展中國家放棄這方面的要求。

到了21世紀之初的信息社會世界峰會,數字團結基金項目簡直就是發展傳播國際項目的翻版。但是,由于新興國家的崛起,美國已經無法像在新秩序辯論中那樣用技術援助來維持自己在互聯網治理方面的核心利益,只有將互聯網爭議在政治上進行無限地上綱上線,才能繼續遮掩下去。回到發展傳播國際項目上來,盡管只是一個技術援助項目,但在實際操作中,由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本身并未淪落,故而這個項目仍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

自該項目1980年成立迄今,一共募集了上億美元的資金支持在140多個發展中國家中展開的1500多個項目。2010—2012年的出資國包括安道爾共和國、印度、瑞典、比利時、以色列、瑞士、丹麥、荷蘭、美國、芬蘭、挪威、法國以及西班牙13個國家。發展傳播國際項目甚至資助了中國傳媒大學翻譯和評估“媒介性別敏感指數”,并在2012年啟動了“提高中國大眾媒介性別意識”項目。(31)

四、1984年:國際信息新秩序的失敗

1981年是新秩序命運的轉折點。保守主義在美國與英國抬頭。美國里根政府在這一年上臺,一反前任卡特政府在信息問題上的合作策略,開始全面反撲。世界媒介自由委員會在法國特里艾召開會議,吸引了主要由西方國家構成的21個國家的參加。這次會議通過了《特里艾宣言》。這個宣言表明了西方國家在新秩序問題上的強硬立場。

賴特(Rosemary Righter)認為,“在過去十年里,西方國家在這場漫長的沖突中一直處于被動的地位,直到這次會議,西方政府才扭轉了局面,在反對政府干涉媒介方面找到了統一立場”。(32)諾頓斯登分析了這個宣言的結論,指出其中的荒誕與虛偽。針對該宣言認為“媒介自由是一項基本人權”,諾頓斯登反駁認為,個人才是國際法的主體,才是言論自由的所有者,這種自由被賦予個人,而非《特里艾宣言》中所稱的媒介。

諾頓斯登還認為,言論自由這個基本人權還包括責任的一面,行使這種自由不能違背國際社會的關鍵利益,尤其不能違背捍衛和平的責任。(33)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諾頓斯登總結道:西方國家發起的抵制新秩序的運動是典型的奧威爾式的虛張聲勢:它們污蔑新秩序限制媒介自由,而事實上,新秩序的初衷卻是要在全球范圍內促進信息平衡流通,增加言論多樣性,旨在通過這種方式促進信息自由。對于新秩序的倡導者來說,新秩序是一種外交工具,第三世界的獨裁者們并不需要以此為借口來壓制媒介。私有媒介力量發起了抵制新秩序的運動,是為維護自身意識形態做出的強詞奪理,這場抵制新秩序的運動之所以能夠興風作浪,是因為它借助了背后強大的勢力。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有理由將這場抵制運動稱為“彌天大謊”。(34)

特里艾會議是進一步政治行動的前奏。美國副總統布什要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停止干涉媒介自由的行為;助理國務卿阿布萊姆建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借助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來解決世界傳播問題。到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1983年第22次會議,新秩序運動陷入困境,這表現在三個方面:“(1)發展傳播國際項目陷入缺乏資金的境地;(2)原先利用新秩序圓桌會議長期討論信息問題的計劃泡湯;(3)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不再考慮撰寫與頒布一份專門針對新秩序的宣言。”(35)

這說明,在西方保守勢力的咄咄進逼下,不結盟運動國家以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開始低調處理新秩序問題。從這次會議來看,東西南三方在信息方面的戰斗硝煙看起來馬上就要散去,新秩序運動的沖突朝著西方立場靠近。盡管如此,美國里根政府并不就此罷手,而是舊賬新算,以新秩序為借口,在1984年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這標志著新秩序運動走向徹底失敗。

經過一年的觀望,美國在1984年正式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美國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方指控主要集中在一封通知書、一個備忘錄以及美國國務院發言人言論中。1983年12月28日,美國國務卿舒爾茨(George Shultz)知會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干事,指責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內“政策、意識形態重心、財政與管理方面的發展趨勢正在破壞該組織的有效性”。(36)1983年12月30日,美國國務院發言人龍伯格(Alan Romberg)在發言中指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幾乎所有項目上都過度政治化,敵視諸如市場自由、媒介自由等自由社會的基本原則,以及在財政預算方面無節制地擴張”。(37)

1984年2月9日,美國國務院通信政策顧問哈雷(William Harley)在一份備忘錄中認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需要改正“項目導向、政治化、預算增長以及管理方面”的缺點。(38)總的來說,美國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這些官方指控可以概括為四個方面:(1)管理失當;(2)威脅媒介自由;(3)預算增長;(4)過度政治化。所有這些指控都是空穴來風的“莫須有”罪名。

就第一個罪名來說,即便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內部存在管理方面的失當,那么這種失當也要由西方來承擔責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秘書處的中高職員當中有44%來自西歐與北美,而該組織傳播部門則僅有一名來自蘇聯的員工;(39)就第二個罪名來說,跟美國觀點完全相反,世界上絕大多數記者支持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媒介自由方面的政策。五大非政府記者組織領袖(代表世界四萬記者)發表聯合聲明,支持聯合國在促進記者之間交流、反對政府干涉媒介方面做出的努力;(40)第三個罪名也不成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總干事指出,該組織1984—1985年計劃中預算比上一年削減了5600萬美元。(41)

相比之下,在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相平行的國際組織當中,國際勞工組織(International Labor Organization)、世界衛生組織(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以及糧農組織(Food and Agricultural Organization)的預算分別增長了4%、12%以及15%。(42)因此,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財政預算實際上正在縮水。新預算數額甚至低于許多美國大學的預算(43)或建造一艘潛艇的成本費用(44)。因此,美國這方面的指控是無中生有;第四個罪名似乎難以澄清,因為無法定義“政治化”這個概念。美國這種指控實際上是一種雙重標準的典型體現。在美國眼中,阿拉伯國家要求在《大眾媒介宣言》中引用反對猶太種族主義條款是政治化的表現,而美國堅持在發展傳播國際項目有關文件當中插入對韓國墜機事件的譴責卻并不是政治化的表現,更認為其多年以來利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推廣于己有利的項目不是政治化的表現。

那么導致美國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分析《傳播雜志》1984年秋季專刊發表的文章,可以得到一個令人信服的答案。在這期專刊的封面圖片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當中“U”與“S”兩個字母落了下來,象征美國退出該組織。該刊物發出40份信函,就美國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決定,邀請“在此方面持有不同觀點的機構、公共人物、學者發表意見,并盡量照顧到支持者與反對者的平衡”。(45)這樣產生了來自13個國家的16篇文章。

在這些文章當中,有10個反對美國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6個支持該決定。在10個反對美國退出的聲音當中,都認為美國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是出于對多邊主義的敵視。這些解釋包括:美國拒絕“一國一票原則”,(46)無法容忍“多極世界”,(47)設法“削弱多邊組織的影響”或“攻擊多邊主義原則”,(48)規避“多邊決策的風險”,(49)維護“美國超級地位”,(50)打造“霸權”,(51)反對“整個聯合國體系與總體多邊主義”,(52)破壞“大多數原則”。(53)

甚至薩斯曼(Leonard Sussman)這個美國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支持者也認為,“美國是在利用這個決定來改變聯合國體系,或者從這個體系中退出”。(54)其他5個支持美國退出的聲音大都認為美國退出該組織是因為新秩序構成了對媒介自由的威脅,但他們卻沒有找出任何具體的證據。因此,美國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原因是為了敲山震虎,警告其他國家尊重美國霸權,放棄多邊主義民主原則。

那么在涉及美國的36個國際組織當中,美國為什么選擇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來達到這種警告目的?原因主要有兩個。其一,新秩序確實對美國堅持的市場媒介自由構成了威脅。在新秩序辯論中,一個關鍵辯論主題就是掌握在市場手中的媒介是否擁有真正的媒介自由。許多人仍然傾向于認為這可以代表真正的媒介自由。例如,在美國的擁護者當中,塔拓林(RogerTatarian)覺得在發展傳播當中不應過度強調政府的作用;(55)斯莫爾(William J. Small)認為自由市場中的媒介能夠為人民服務。(56)新秩序這場媒介改革運動要求增強新聞業的責任意識,的確對這種市場媒介自由原則構成了挑戰。

其二,美國媒介對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及其在傳播領域的活動進行了長期負面報道。這種負面媒介議程轉移到美國公共輿論當中,奠定了美國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民意基礎。諷刺的是,造成這種負面報道的原因也正是不結盟運動國家發起新秩序運動的原因。本書第四章討論了美國媒介對新秩序運動的負面報道。由于這兩方面的原因,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以及新秩序運動成為美國的眼中釘、肉中刺。

這里還需要考慮一個時間因素,美國為什么不在1976年——基辛格第一次發出警告的時候——退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而是拖到1984年?實際上,到了1983年,新秩序運動中要求西方媒介承擔責任的訴求已經基本上平息,西方國家已經基本上取得勝利,以物質援助的承諾換得發展中國家在此方面的讓步。西方市場條件下的媒介自由原則毫發未損。如薩斯曼指出,西方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內的勝利是在1976—1983年取得的,并非是在1984—1985年。(57)

這里的原因主要是20世紀80年代的政局變化與技術發展,這引發了去規制化、私有化、商業化的浪潮。在分析美國信息政策時,席勒注意到里根時代的兩個重要趨勢。第一,跨國公司越來越多地使用與依賴新傳播技術。第二,業界要求去規制化(deregulation)的條件已經趨于成熟。席勒認為,這兩個趨勢為美國攻擊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奠定了基礎。在70年代,美國仍然覺得有必要跟其他國家在一些國際組織中進行周旋以維護其游戲規則,但是到了80年代,新傳播技術進步將跨國公司武裝起來,使它們能夠繞過國際組織,有效地進行跨國經營。

這些新趨勢卻并沒有引起發展中國家的充分關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過多地沉迷于教育與文化項目,沒有感覺到技術方面的新脈沖。這些因素使美國能夠繞過于己不利的國際平臺,創建在決策與投票方面于己有利的平臺。(58)這說明一條原理:只有道義、民主的追求還不夠,科學技術作為第一生產力也應是弱小國家和進步學者的關注重點。中國便是這條原理的踐行者,從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中國勵精圖治,忍辱負重,奉行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基本國策,一心埋頭做事,及至20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中外傳播學者在哀悼、反思國際經濟新秩序與國際信息新秩序時,意外地發現:中國已經從第三世界的陣營中脫穎而出,在經濟層面已經能夠跟西方國家并駕齊驅,實現了國際經濟新秩序所能夢想的所有目標。

雖然如此,中國實現國際信息新秩序的目標尚任重道遠,但已并非可望而不可即的夢想。挪威學者加爾通(Johan Galtung)將此總結為日本經濟模式(雁陣模式)與中國文化模式(儒家—佛教)的異軍突起,并認為如果中國的大陸和臺灣、朝鮮半島的韓國和朝鮮能夠完成各自的統一,那么這個地區的經濟/文化潛力更將不可限量。(59)但是,以短期來看,面對國際主導力量的干涉,這個經濟、文化方面具有高度同質性的東亞地區的各方合作經常陷入僵局。相反,以經濟力量武裝起來的金磚國家反而形成了一個更加顯性的維度,成為互聯網領域國際傳播政策辯論中的重要力量。


(1) Michael Traber, Kaarle Nordenstreng. Few Voices, Many Worlds: Towards a Media Reform Movement. World Association for Christian Communication. 1992. 1

(2) Alain Modoux. WSIS, Media and the Right to Freedom of Expression. In: Daniel Stauffacher, Wolfgang Kleinwachter, ed. The World Summit on the Information Society: Moving from the Past into the Future. The United Nations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ies Task Force. 2003. 205

(3) Yuezhi Zhao, Robert A. Hackett. Media Globalization, Media Democratization: Challenges, Issues, and Paradoxes. In: Robert A. Hackett, Yuezhi Zhao, ed. Democratizing Global Media: One World, Many Struggles. Rowan & Littlefiled. 2005. 4

(4) Paula Chakravartty, Katharine Sarikakis. Media Policy and Globalizatio n.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06. 30

(5)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一個世界,多種聲音》,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第二編譯室,1981。

(6) 明安香:關于建立世界新聞新秩序,《百科知識》,1984年9月。

(7) Fred S. Siebert, Theodore Peterson, and Wilbur Schramm. Four Theories of the Press.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56

(8) Herbert Altschull. Agents of Power. Longman. 1984

(9) John C. Nerone. Last Rights: Revisiting Four Theories of the Press.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95

(10) Clifford G. Christians, Theodore L. Glasser, etall. Normative Theoriesof the Media.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2009

(11) (芬蘭)諾頓斯登:《世界信息與傳播新秩序的教訓》,載《現代傳播》,2013(4)。

(12) http://opinion.m4.cn/2013-01/1200196.shtml

(13) Kaarle Nordenstreng. The Context: Great Media Debate. In: Richard C. Vincent, Kaarle Nordenstreng, and Michael Traber, ed. Towards Equity in Global Communication: MacBride Update. 1999. 238-239

(14) Kaarle Nordenstreng. The Context: Great Media Debate. In: Richard C. Vincent, Kaarle Nordenstreng, and Michael Traber, ed. Towards Equity in Global Communication: MacBride Update. 1999. 238-239

(15) Robert Savio. Living the New International Information Order. Unpublished article. 2011

(16) 1973年8月,阿爾及爾,會議摘要,International Journalism Institute資料,94頁。

(17) Breda Pavlic, Cees Hamelink. The New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 Linksbetween Economics and Communications. UNESCO. 1985

(18) 1976年3月,突尼斯,會議摘要,In: Kaarle Nordenstreng, Enrique Manet, and Wolfgang Kleinwachter ed. New International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Order: Sourcebook.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of Journalists. 282

(19) 1976年7月,新德里,會議摘要,International Journalism Institute資料,95~97頁。

(20) Johan Galtung, Richard C. Vincent. Global Glasnost: Toward a New World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Order? 1992. 73

(21) Breda Pavlic, Cees Hamelink. The New International Economic Order: Linksbetween Economics and Communications. UNESCO. 1985. 13

(22) Johan Galtung, Richard C. Vincent. Global Glasnost: Toward a New World 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Order? 1992. 73

(23) 杜魯門,1947年,轉引自Herbert Schiller. Mass Media and American Empire. Augustus M. Kelly. 1969. 6。

(24) 1973年5月,芬蘭坦佩雷,會議記錄,102頁。

(25) Kaarle Nordenstreng with Lauri Hannikainen. The Mass Media Declaration of UNESCO. Ablex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4. 87

(26) Kaarle Nordenstreng with Lauri Hannikainen. The Mass Media Declaration of UNESCO. Ablex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4. 301-305

(27) Cees Hamelink. MacBride with Hindsight. In: Peter Golding, Philip Harris ed. Beyond Cultural Imperialism: Globalization, Communication&the New International Order. Sage. 1997. 73

(28) Cees Hamelink. MacBride with Hindsight. In: Peter Golding, Philip Harris ed. Beyond Cultural Imperialism: Globalization, Communication & the New International Order. Sage. 1997. 73

(29) (芬蘭)諾頓斯登:《世界信息與傳播新秩序的教訓》,載《現代傳播》,2013(4)。

(30) Kaarle Nordenstreng. The Context: Great Media Debate. In: Richard C. Vincent, Kaarle Nordenstreng, and Michael Traber, ed. Towards Equity in Global Communication: MacBride Update. 1999. 251

(31) http://www.unesco.org

(32) Quoted from Kaarle Nordenstreng. The Context: Great Media Debate. In: Richard C. Vincent, Kaarle Nordenstreng, and Michael Traber, ed. Towards Equity in Global Communication: MacBride Update. 1999. 255

(33) Kaarle Nordenstreng. The Context: Great Media Debate. In: Richard C. Vincent, Kaarle Nordenstreng, and Michael Traber, ed. Towards Equity in Global Communication: MacBride Update. 1999. 256

(34) (芬蘭)諾頓斯登:《世界信息與傳播新秩序的教訓》,載《現代傳播》,2013(4)。

(35) Wolfgang Kleinwachter. Three Waves of the Debate. In: George Gerbner, Hamid Mowlana, and Kaarle Nordenstreng, ed. The Global Media Debate: Its Rise, Fall, and Renewal. Ablex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93. 17

(36) 1983年12月28日,美國國務院信函。

(37) 1983年12月30日,《紐約時報》。

(38) 1984年2月9日,美國國務院備忘錄。

(39) Kaarle Nordenstreng.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93

(40) Kaarle Nordenstreng. Journal of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93

(41) 1984年1月18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DG/1533文件。

(42) Tomo Martelanc.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119

(43) Tomo Martelanc.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120

(44) Herbert Schiller.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126

(45) Herbert Schiller.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81

(46) Kaarle Nordenstreng.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94

(47) Armand Mattelart.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97

(48) Ian Reinecke.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99-100

(49) Cees Hamelink.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103

(50) Enrique Gonzalez Manet.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117

(51) Fernando Reyes Matta.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118

(52) Herbert Schiller.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126

(53) Toby Terrar.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129

(54) Leonard Sussm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162

(55) Roger Tatarian.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153

(56) William J. Smal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Autumn Issue. 1984. 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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