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清華法治論衡(第26輯)·梅因:從身份到契約(下)作者名: 高鴻鈞本章字數: 2815字更新時間: 2019-12-06 14:13:27
卷首語
歷史比較法學的重生
魯 楠
英國著名法學家波洛克曾說:“歷史方法并非法學或其他任一學科分支的專屬財產。它是一種最新也最強大的工具,不僅對于道德科學與政治科學,對于大部分的自然科學也是如此,且它的影響范圍正日增月漲。進化論學說無非是將歷史研究的方法應用到自然界的事實上,歷史研究的方法無非是將進化論學說應用到人類社會與制度上。”在19世紀,薩維尼、馬克思、韋伯、梅因等思想家生活的年代,歷史方法幾乎是一種普遍的研究范式。而在法學中,對歷史方法加以徹底貫徹者,梅因當屬第一人,是英國歷史法學的代表人物。
不僅如此,梅因還有意識地將比較方法運用于歷史研究中,是比較法學的思想先驅。他的所有法史研究,都或隱或顯在東西方之間往返比對,特別是在他心目中同屬“雅利安”族系的古羅馬與古印度社會之間加以比較,形成了獨特的比較法傳統,可謂歷史比較法學。故梅因著名的“從身份到契約”論斷,實扎根于歷史研究與比較法學的結合。如果不看到這一點,我們將既無法評斷并繼承梅因的學術遺產,也難以領會梅因的良苦用心。
但令人遺憾的是,與德國歷史法學的命運不同,梅因所代表的英國歷史法學,似乎并未枝繁葉茂。梅因既沒有形成薩維尼那樣的學統,似乎也沒有對英國產生深遠影響。直到今天,除了法人類學以外,正統法學家們除了像口頭禪一般,稱引“從身份到契約”的箴言,似乎將梅因遺忘在了法學史深處。這對于強調歷史重要性的學者來說,近乎一種反諷。
為什么梅因會被有意識地遺忘?我們今天重提梅因,是否還有意義?
梅因之所以長期遭到遺忘,或許有三個深層原因:一是在梅因身后,法律實證主義大行其道,吸引了法學家們的目光。在英國,法理學的正統被認為是奧斯丁以降的分析實證主義法學,這種研究更關注法律的技術之維,法律與政治的關系之維,卻具有強烈的非歷史性,逐步擠壓了歷史法學的生存空間,造成梅因思想的退場。二是梅因的比較法思想,以雅利安族系為潛在背景,難以涵蓋更廣泛的人類社會,且這種預設無法完全與種族主義、殖民主義切割,故而到了20世紀,受到西方左翼法學家們的批判。三是梅因用進化論的眼光看待人類歷史,將東西方社會劃成進步或靜止二端,與當今學界風行的文化多元論相對立——如此反潮流,更兼“政治不正確”,當然要被打入冷宮,別置另冊,被視為“法律東方主義”的殘渣余孽了。除此之外,英國學術自身的特點也是不可忽視的原因。與德國相比,英國人學術重精巧而輕體系,重個性而輕傳承,同屬歷史法學,德國人薩維尼與英國人梅因相比,身前身后名聲影響,恰成對比。
對此三點指責,筆者無意翻案,但欲為梅因略作辯解,或可為賢者提供反思之機。法律實證主義大興,實與近代以來法律系統的成熟有關,從法律系統運作來講,此趨勢乃勢所必至,理有固然。但從學術來講,梅因的歷史比較法學卻能將視野延至深廣,使法學躋身于文史哲的行列,而毫無愧色。諸君試想,19世紀的思想宗師,如馬克思、韋伯、薩維尼等,焉有一人不訴諸歷史探究與跨文明比較,以期發現人類社會運轉之奧秘?與此相反,倒是汲汲于律師攻防術、法律“雕刻”技巧的時髦“學問家”,無法經受時間考驗,其著作和其身體一樣,化作塵土。今日學者批評梅因是進化論者,仿佛人文社會科學沾上“進化”二字,便是大謬。考諸歷史,究其原因,固然有社會達爾文主義濫用的緣故。但看思想背景,不難發現,但凡社會劇變之時,進化思想較易萌發,承平安定之日,穩定思維較占主流。而梅因恰處資本主義社會劇變之時。他考察歷史,探本尋根,以總結人類社會古今變化的原理,不亦宜乎?反觀我們,將進化思想全盤否定,是否也是由于歷史處境造成局限所致?例如,梅因認為,與古印度相比,古羅馬社會屬“進步”社會,由于法律較早甩脫宗教桎梏,邁向世俗,為從身份向契約的轉變開路,這導致法律迎合社會發展,彌補二者裂隙的能力增強;而古代印度,其社會關系早為宗教所焊定,法律必須在僵死的宗教世界觀中匍匐,導致自身變化有限,難于伸展,故無法為新的社會變遷開路。如今古羅馬與古印度法的研究資料日豐,借此材料優勢,反思梅因的論斷,仍不可謂毫無道理。而若將法律故事,放諸政教關系之下省察,梅因的價值更形凸顯。或有時下學人,將“東方主義”的高帽送與梅因,認為他是維多利亞時代英帝國主義的“御用學者”。但若體會梅因初衷,實情卻似乎與此有差。梅因受歷史語言學思潮影響,將羅馬人與印度人視為同根同源,卻由于極復雜之歷史因緣,分道揚鑣,形成不同傳統,造成不同社會。恰如一家兄弟,分家單過,百千年后,兄家后代挾威勢以臨弟家后人,豈非歷史悲劇?梅因深感歷史之吊詭,命運之乖謬,法理之復雜,欲尋找原因,探明究竟,亦頗可理解。如今看來,雅利安神話未必可信,但各文明之發展分途,模式迥異,卻是鐵的事實。人類學或可不計較成敗得失,以理解或審美眼光欣賞文化之多樣;法學家卻不得不計算后果,衡量結局,稍斂愛美之心、求善之意,而將文明競爭之結局考慮在內。故人類學家眼冷而心熱,法學家眼熱而心冷,此實乃宿命,不得不然也,悲夫!因此,若有學人能返身回顧,評定先賢,抱理解同情之心,稍抑輕薄諷刺之意,亦未為不可,當頷首稱贊矣。
且吾以為,值21世紀,梅因及其歷史比較法學,正當重生之機緣,故略陳管見,求教方家。
其一,如今全球化過程大為深入,“地球村”已然形成。法律不再僅是一家一姓、一方一域、一國一族之規范,而成關乎人類命運,執掌世界運轉的系統。故而回到歷史,吸納各文明的傳統,再造適應全球化的新法學,是當務之急。梅因的歷史比較法學,恰可為此使命的完成,提供助力。
其二,科技革命大潮奔涌向前,人類社會又到飛速變革的歷史關口。其時局激變,恰如梅因所處之19世紀,或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此之時,撫今追昔,重尋人類歷史之脈絡,借由回到過去而通向未來,不亦宜乎?梅因曾做“從身份到契約”的論斷,那么契約之后,將又怎樣?身份復歸乎?契約升級乎?看互聯網之擴張,區塊鏈之涌現,若帶入梅因舊說,似可幫助我們窺破天機,別發新聲!
其三,中國固有尊重歷史的傳統,每逢大變,必回歸歷史,汲取經驗。歷史實乃中國人之史詩,中國人之宗教,其意義恰如印度人看待《摩訶婆羅多》,西方人看待《圣經》。因此,歷史研究恰是中國人研究法學之正宗,惜乎過去的歷史研究,多是整理國故,內求有余而外觀不足。基于此,梅因或可于華夏找到思想知音?不僅如此,梅因思想深處,暗含現代史觀。其力主法學應積極進步,法學家應奮發有為,人類社會應擺脫宗教、身份,乃至舊制度、舊倫理之束縛,借由反思歷史,邁向自由之境,故品味梅因作品,貌似保守,實則激進。此對國人抱殘守缺、尊王復古的痼疾,不失為一劑良藥。且梅因思想,借比較方法而有擴大胸襟、消除我慢之作用,對擊破國人天朝上國、文明中心以及其種種現代民族主義版本的妄想,也極富價值。
基于此,我們聚會諸賢,研讀梅因作品,勒成專號兩冊,以作野芹之獻。希冀同仁體會我等真心實意,正所謂嚶其鳴矣,求其友聲,讓我們共同呼吁歷史比較法學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