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陡峭的山路通向山頂,沈清費力的走在山坡上面。他要登到坡頂上去,然后立高望遠,俯看山坡下面的景色。
坡下是房屋參差不齊的小村子,村外有一大片的水稻田,還有延伸出村子外面的羊腸小道。
跟著他一起的還有很多人,除了小弟弟沈昭,其他都是他的堂兄堂弟、表兄表妹。大家站在坡頂上,鬧哄哄的,朝著坡下面指指點點。
這里的一切,其實沈清都非常熟悉,因為這是他的鄉下老家。他在這里出生,在這里上學,在這里撿柴、采豬草,度過了他十年記憶朦朧的童年歲月。
沈清這一次隨父親回到家鄉來,已經是他們一家離開鄉下三年以后。三年過去,村子的面貌改觀不算太大,但沈清卻感覺變得新鮮了,別有一種風味和情致了。水塘上面那棵桃樹還在,不過已經嚴重傾倒,樹尖都快貼著地面。大約遭受了狂風暴雨,卻沒人去理睬它。村子的水井還是老樣子,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但是井邊洗菜洗衣服的人里,多了好多不認識的年輕女孩,那都是新嫁到村里的小媳婦。
事實上,沈清每年至少會隨父親回到家鄉來兩次,一是清明給爺爺、奶奶掃墓,二是春節給大伯、二伯家拜年。每次都很匆匆,上午來,下午就走,不會超過一天。理由當然是鄉下條件太差,沒有他們留宿的地方。但還是給人一種這樣的感覺,父親似乎對家鄉并沒有太多感情,不愿意在家鄉多停留一分鐘,要不是迫不得已,他大約根本不會回來。
今天父親領著一家人回到故鄉,不是掃墓也不是拜年,而是受了二伯沈占喜的邀請,來赴喜宴。因為二伯的大女兒今天出嫁,親戚朋友都來賀喜。
沈清一家搬到鎮上后,二伯跟父親的關系基本緩和了,逢年過節,兩家都會禮節性的來往和走動。每年清明和春節,沈清一家回到故鄉,二伯一家也是特別熱情,會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父親要是答應在二伯家吃一頓飯,二伯就會受寵若驚似的歡喜不已。
二伯現在很重視跟父親的關系,肯定很后悔從前那樣惡劣的對待沈清一家。
不過,二伯一家很少去鎮上沈清家里做客。沈清家到了鎮上,別的親戚來沈清家串門走訪,都變得特別頻繁。上街做點小生意,辦點什么事情,總要順道到沈清家拜訪一下。但是二伯家的人去沈清家里是最少的。
到底還是過去的仇怨留下的陰影。沈清父親沒有太大問題,每次二伯來了,都是客客氣氣的。只是沈清母親始終對過去耿耿于懷,不肯諒解。當著父親的面,她還能假裝一下笑臉;一背了父親,連一點乖面子都不給,很快就擺出一張拉長的冷臉。這樣子幾回以后,二伯就很少來了,來了也是匆匆幾分鐘就走。
這一次二伯的女兒出嫁,二伯給親戚們都發出了邀請,自然也把請闌發到了沈清家里。父親原來要求母親跟著一起去的,母親卻借口要照看診所不愿同去。父親于是只帶了四個孩子過來了,母親留在鎮上看家。
這兩年,鄉下的生活,普遍有了提高,挨餓的日子已經很少了,補丁衣服也是越來越稀罕。不過,比較起來,大家的進步不可能完全一致,有快一些的,也就有慢一些的。二伯就是致富較慢的那一個,他們一家仍然是村子里最窮的。
這可能跟二伯只是熱衷打獵,干農活卻不行有很大關系。打獵哪里還有什么出息,村子里連麻雀和青蛙都越來越少了。誰也不知道,那些野生動物,是什么原因那么快就消失掉的。
沈清上午剛到二伯家的時候,坐都沒坐,就端著一杯熱茶在屋里走來走去的看。他很好奇屋里的變化,原先沈清家的臥室,沈清在這里睡覺的地方,現在被改成二伯家的廚房;原先沈清家安放衣柜的地方,現在擺上了二伯家的廚柜;原先沈清寫字學習的地方,現在擺放著二伯家的餐桌……。
他這么走著,正好遇著了打扮成新娘的堂姐跟她母親在說話。她母親說:“閨女,原是說好,嫁妝里,冬夏兩季的被子一樣兩套,可是你爹實在拿不出錢了,每樣只給準備了一套,你別見怪。”
女兒倒體貼說:“媽,拿不出就別拿,別打腫臉充胖子。被子我們將來自己買,我以后不在家了,你跟爹要照顧好自己。”
那會兒,沈清內心深為這對母子的深情感動。
今天二伯家里真是賓客滿堂,該請的親戚都到齊了。屋里幾乎都擠不開,宴席只能擺到屋外空地上去。
宴席三點鐘開始,五點鐘樣子結束。吃過飯后,賓客們都準備告辭回家。但是父親沈學良不能馬上走,他和三個姑媽都被大伯沈占富留住,因為大伯有一件家事,需要親戚們參與解決。
大伯是一個大家庭,六個孩子有三個已經成家,孫子都有好幾個了。大兒子沈金明結婚已經三年,娶了一個又強勢又精明的女人。沈金明結婚之前,一直是大伯的好兒子,聽話、勤快、孝順,做為兒子該有的好品質,他都有。可是自從結婚以后,就完全變了。
沈金明的老婆跟沈金明同歲,不過看起來老氣很多,夫妻倆走在一起,不象夫妻,倒象母子。
假如“正點”是表示女人漂亮,那她就是“正點”的反義詞。她的長相并不突出,卻是心高氣傲,沒把幾個人放在眼里。
她跟丈夫的關系倒是恩愛,但跟大伯家其他人,包括公公婆婆,一個都合不來,顯得水火不容。自從她嫁到大伯家以后,原本和和睦睦的一家子,就變得風起云涌,硝煙彌漫。
為了一點點蠅頭小利,媳婦和婆家人都會有一場驚濤駭浪的吵鬧。矛盾隨著吵鬧而加深,名義上他們是一家人,其實已經是敵人。敵我雙方同住一個屋檐下,怎么可能還有風平浪靜的日子呢?
大伯和大嬸后來全力幫助兒子建了一間新房,讓兒子媳婦搬出去,跟兒子分了家。但就是這樣,矛盾絲毫沒有緩和,仍然是為各種瑣事鬧得雞犬不寧。
大伯大嬸不明白,“戰爭”這玩藝,隔著太平洋都沒用,要發生還是會發生,分個家又怎么能阻止呢。
大伯大嬸原指著兒子從中調停,管住媳婦那張“殺人不見血”的嘴。不料兒子看起來牛高馬大、威武強悍,到了老婆那兒卻是一個軟骨頭,他什么都聽老婆的。每次母親和老婆吵得不可開交,他只是麻木不仁的坐在一邊,一言不發、一動不動,表現得跟他毫不相干。
這種家庭矛盾是一種“毒瘤”,它會悄無聲息的向四處擴散。家庭“戰爭”逐漸影響到了家庭中的每一個人,其它五個孩子相互之間,以及他們與父母之間也開始出現問題,大家相互抱怨,一個原本團結互愛的家庭,正在一步一步的趨向瓦解。
對此,大伯和大嬸內心無比焦急痛苦,卻又毫無辦法。他們只好找來親戚們幫忙,一次一次的召開家庭會議,希望親戚們有足夠的影響力,勸說兒子和兒媳“迷途知返”、“改邪歸正”。
大伯最為仰仗的當然是沈清父親沈學良,沈學良不僅是家族里最有學問,也是最有社會地位的人。同時他身為一名已是“桃李滿天下”的教師,在教育和教化他人方面,無疑有著無可質疑的權威。
他們相信,通過沈學良富于策略的調解,深入人心的教導,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的勸說,兒子和兒媳必定是幡然悔悟、痛改前非。
每次的家庭會議,沈金明夫婦倒也被沈學良率領下的眾親戚“威逼”說服得服服帖帖、心悅誠服,答應會按照大家的意見怎么怎么去做。但結果是,親戚們離開后,一切又恢復原樣。該吵還是吵,該鬧繼續鬧。因為每次會議都只解決了過去的舊問題,而生活,是每天會產生新問題的。
因此,大伯和大嬸不得不反復把親戚們找來,反復召開家族會議,反復做兒子兒媳的思想工作。他們的家庭陷在一種綿綿不絕、無法徹底治愈,只能緩解疼痛的疾病當中。大伯和大嬸也只能在那種臨時緩解之中,尋求著短暫的安慰。
今天,趁著所有親戚都在場,大伯和大嬸自然不能放過這個“緩解疼痛”的機會。
大人們都在大伯家召開“調解會議”,孩子們無事可干,于是跑到村子后面來爬山。
隊伍領頭的是沈清的一個堂哥,這個堂哥比沈清大了十多歲,已經成家娶了老婆。沈清成了鎮上人,鄉下的堂兄堂弟對他多添了一份熱情,把他當成貴賓似的歡迎。
其實吃完宴席的時候,堂哥老婆就叫堂哥去把地里的蔬菜澆一遍水。不過堂哥地里都沒去,直接帶著沈清一行人去山上采摘野果子吃。
大家到達坡頂,俯望著山溝下面的村落。高低錯落的灰色瓦頂、彎彎曲曲的村中小路、游在水塘里嘎嘎亂叫的鴨子、站在草堆上撲打翅膀的公雞、沖著村口亂叫的黃狗,屋脊上悠閑散步的黑貓……。這一切構成一副精美絕倫的鄉村畫圖。沒想到,村子看起來這么美,這種感覺之前從來沒有過。
“瞧見了沒有,那一片就是我們家的稻田。”堂哥指著坡下的某個方向說。那語氣仿佛是把家里的珍寶展示給沈清看。
“哥哥,我們家的房子是哪一座?”弟弟沈昭詢問沈清。弟弟顯然對出生之地沒有了印象,找不到他們家曾經居住過的那棟房子。
“是那一座,桃樹前面的那一座,看見沒有。”沈清把現在屬于二伯家的房子指給弟弟看。
“現在,田和地都承包到了每家每戶,我們家的糧食都有了剩余。”堂哥對沈清說:“也許,你們家不該搬到鎮上去。”
“是咧,現在干活也自由了,不用聽生產隊長的吆喝每天都去上工。自家干自家的活,想什么時候干就什么時候干,想玩一會兒就玩一會兒,沒人來管扣工分,自由真的很好。如今鄉下生活也許不比你們城里差。”二姑的兒子說。
那意思是,沈清家搬去鎮上居住,真是虧大了。
“可我還是喜歡鎮上,鎮上人多商鋪多,比鄉下好玩。”小姑的女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