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從文詩集
- 沈從文著 張新穎編選
- 2133字
- 2019-11-18 15:29:07
春
男——
你這天上工匠打就的青年女人,
你端端正正呆在我面前是一樁功果,
我將你正面的瞧,側面的看,——
看清了你臉上身上雕鑿的痕跡。
夕陽的柔明顏色是配你眼睛的材料,
你的發和眉都是峒神用黑夜所搓成的。
你像羊樣想要瞞了你的牧人躲到別處時,
你把腳跡混在別的人里我也仍然分辨得清楚。
田壩上三月間草地莓那樣新鮮,
在你面前人的嗜好卻變了。
從初出水面那葦子里剝出的筍肉,
比起你來簡直老得同木頭一樣。
女——
這不是你可以唱歌的地方遠方的人哪。
鄉長的女兒是不能受人欺侮的。
我的長工可以把你吊起來打你的背,
使你得一些在生地方緘口的教訓。
男——
我分不清這是一只云雀在叫還是別的聲音?
使我的血感受春天的氣息是你的言語。
我把我所有的妒嫉全扔給你的羊群,
它們卻請得到這樣好保姆一個。
你的裝飾只適宜于用早上的露珠,
因為這是神給予玫瑰的私產。
有了年紀的上帝有些地方真有些私心,
他給你就比玫瑰多了些愛情和聰明。
你同羊同鴿子分擔了人類的和平,
神又賦你一個獨有的奶油摶成的身軀,
年青的人,把你那害羞的靦腆收藏吧,
讓遠方人好完成他最高的崇敬!
女——
烏鴉要找它可以休息的樹林,
得先看林里是不是可以停翅?
這里規矩是為遠方人特備有荊條和繩索,
用來酬答那不知檢點的外鄉蠢人。
男——
我知道玫瑰花旁少不了那些刺。
我不是那種怕傷手背的懦怯漢子。
我要得的是你女神第一次的愛情,
用生命同愛來賭博是一樁值得的慷慨。
一只黃鶯裝做虎叫是嚇不了我,
你那喉嚨我看最好是去贊美春天!
遠方人感情沉溺在你的聲音里,
正如同為春風為醇酒所醉的一個樣!
神把你今天安置在大路邊旁,
就懷了些不安分的害人心思:
它使一個遠方人提起了久忘了的饑渴,
又使他在未來路上還負了些溫柔累贅!
女——
走路的千千萬萬人豈止你一個?
我愿自在大路上放羊也不是今天!
我又不嗾我公羊攔了你的路,
你怎么坐下來唱了又唱還不走?
男——
你唱歌的天才必定是同畫眉一個師傅的。
百合花顫抖時正像你發怒的身材。
你的家私因了你的節儉真是太豐富,
看你嗔罵也居然迸出許多愛情了!
你縱把你鐮刀當真舉起也會又放下,
鐮刀用處原是割除腳邊的茨菓。
若是你認真當我是討厭的蒺藜,
把你那愛情的火燃起就有了。
天生的柔軟臂膀原是用它來摟人,
嘴唇若不是為接吻也不必紅了。
你看那坡下頭褥子樣的青草坪,
因為無人才讓你羊群去打滾!
女——
挑水洗菜也用得著我的臂膀,
吃飯說話才是要嘴唇去做事!
毛毛針比人的臂膀總還要軟,
映山紅花滿坡滿林同它去親嘴?
男——
雀兒,我不是個白臉長身的詩人,
怎么能同你一只山麻雀辯論爭持?
我看出在你面前同在神面前一樣,
你能送我一樁賞號于你又無損。
公山羊母山羊都明白要用何種儀式去答謝春天,
這儀式我們也可以在草地上來采用。
打雷落雨是上帝派來警醒草木的口號,
春風只是特來吹一些溫暖愛情到人的心當中。
你看你母山羊是怎樣愛她的小羊崽,
小羊崽叫喊時使母山羊快要發了瘋:
母樣的愛在你心里也是日益兒滋長,
我們自己的“小羊”還應由我們精細來創造!
女——
你這野話我是真真不愿再聽了,
我將要到溪水邊洗半個月的耳。
我疑心你是有那“雷打火燒”一樣的頑皮,
你遠方來的茨球怎么卻不為本鄉女人帶了去?
男——
我請求這一春的陽雀替我來表示誠心,
我請求你許我有機會去你門前踏破那雙鐵草鞋。
愛情的呼吁決不會在少女心中變成汗濁,
人們從不打量去掩耳避開蟈蟈的叫喊。
山坡上同一時候原開了千種萬種花,
火灶里同一時候原烤了千種萬種粑;
用牛肉切成細細絲炒了韭菜吃,
這當看各種味道有各人的愛!
我到你家去為你照料那不馴的公牛。
打麥割禾一個長工的事情我件件都會作。
用雞罩捕魚是我家傳的職業。
釀酒的工作我能夠包使你爸爸滿意。
你可以從油榨旁邊證明我強健。
耕田時你的大水牯我總決不會叫他累壞。
你們不用再害怕偷包谷的野豬娘。
到冬天時你爸爸會能得狼皮作褥子。
在你臉上我能猜想你爹比你還和平。
我將替你把羊群趕到欄里去。
你們樓上頭就可以夠我睡下來。
干稻草做墊褥是我鄉下人慣用的東西。
女——
你這遠方人是一個騙子,我知道。
你的話上涂了蜜,話的內面包有黃連作餡。
一個會說話的人愛情原只在口上,
心中有愛情積蓄的人口卻像啞子:
流水會唱歌它卻一去不回頭,
紫金藤摟抱著松樹那里說過話?
我斷你這里少年是在溪邊長大的,
唱完一首歌你就要走了,這是從水學的乖。
男——
請你剝我的皮,剜我的心,……
(抱)讓這紫金藤永遠纏在你身上吧。
我知道“燕子唧泥口要緊,”
我能學“鷺鷥夾魚過大江。”
我是在搖動一株含羞草的身軀?
我是在坐烏油篷船順水下駛七里灘?
喔,好人,請你同臥青草坪壩上,
你瞧天上綿羊莫有人看也不會走去!
女——
“你莫學坡上高粱紅了眼!
你莫學園里花椒黑了心!
你要學大山竹子朝上長!
我們是千條蠟燭一條芯!”
“白果好吃白果濃,
和你結伴莫露風!
九頭鳥會叫被人打,
窩落雞(蜘蛛)有絲在肚中!”
男——
你眉毛彎彎我就知道你會唱歌,
你讓我拜你做個歌師傅:
“楓子到時終須離楓枝,
它將逐白云緩緩過山去!”
女——
“大田大壩栽葡萄,
葡萄長成萬丈高,
只要情哥心有意,
那怕十天走一遭!”
男——
你試到溪邊去照你自己的影,
誰為你在臉上開了兩朵“映山紅”花?
你頭發長得這樣長這樣柔,
縛了我的心我想脫也不能去!
女——
“頭發亂了實難梳,
冤家結了實難丟,
(哭)……
…………”
完于六月十日
本篇發表于1927年6月29、30日《晨報副刊》第1986——1987號,署名甲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