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燼

一

一自用火烘出來的那些詩人如像唐火般倏而消滅后，

雖然烏鴉與麻雀還是到處飛著，

世界終于清靜許多了。

二

從西河沿楊柳下踱回時，

我只是想到把生命怎樣去掛到那些像女人裙子飄動著的柳樹上面。

三

朋友把些熱情嵌進我心中時，

我便覺到這生是有意義的，

然而，那些妖精似的女人呢，

她會嵌進你心里也會剜出來。

四

一群游手好閑的平常人，

在人生的岐路上徘徊著徘徊著不知所措：

最后把藝術(shù)攫到手了，

畢竟都不是傻子呵！

五

小孩的哭能使人發(fā)笑，

于是許多頭發(fā)白了的老少年也時時在那愛哭的人面前裝著細聲的哭。

六

狗搖著尾巴諂媚著主人。

人呢？

人不搖動他的尾巴去諂媚死去的世界給我們那尊偶像，

人便如野狗般不為人打死也會餓死了。

七

在遺忘里，

幾個同在某段人生道上碰到的朋友都若死去，都若無生。

誰個又當真生過呢，

除了他去用靈魂摟抱著當時的熱情。

八

傻子從自己思想里找一切，

聰明人從別人的思想里找一切。

九

北京的六月的雨呵，

雖然大也壞不了許多墻垣。

十

愛人：我喜歡你了！

混賬：我罵你了！

該死的：我詛咒你了！

人的耳朵未免太信任口了。

十一

釣魚的人，

鉤子懸著他的餌也懸著他的心。

十二

大家祝福著分別開去，

各人又回過頭去把詛咒拋到朋友頭上。

其實大家都是路人；

祝福與詛咒都不能長帶著跑！

七月二十四日 北京

本篇發(fā)表于1925年8月15日《晨報副刊·文學(xué)旬刊》第78號，署名沈從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