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字書法之美
- 蔣勛
- 1663字
- 2019-11-18 15:21:39
毛筆
拿著毛筆的手,
慎重地在器物表面留下一個圓點。
“點”是開始,
是存在的確定,
是亙古之初的安靜。
因為安靜到了極致,
“線”有了探索出走的欲望……
教科書上談到毛筆,大概都說是:蒙恬造筆。蒙恬是秦的將領,公元前三世紀的人。
依據(jù)新的考古遺址出土來看,陜西臨潼姜寨五千年前的古墓葬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毛筆,不但有毛筆,也同時發(fā)現(xiàn)了盛放顏料的硯石,以及把礦物顏料研細成粉末用的研杵。影響漢字書法最關鍵的工具,大致已經(jīng)完備了。
所以“蒙恬造筆”的歷史要改寫,往前再推兩千七百年以上。
其實在姜寨的毛筆沒有出土之前,許多學者已經(jīng)依據(jù)上古出土陶器上遺留的紋飾證明毛筆的存在。
廣義的“毛筆”,是指用動物的毫毛制作的筆。兔子的毛、山羊的毛、黃鼠狼的毛、馬的鬃毛,乃至嬰孩的胎發(fā),都可以用做毛筆的材料。
毛筆是一種軟筆,書寫時留下來的線條和硬筆不同。

蒙恬造筆傳說
傳說蒙恬駐軍邊疆,經(jīng)常要向秦始皇奏報軍情,而當時的文字是用刀契刻的。由于軍情瞬息多變,文書往來頻繁,用刀刻字速度太慢,蒙恬急中生智,隨手從士兵手中的武器上撕下一撮紅纓,綁在竹竿上,蘸著顏色,在白色的絲綾上書寫,大大加快了寫字速度。此后,他又因地制宜不斷改良,以北方狼、羊較多之便,利用狼毛和羊毛做筆頭,制成狼毫羊毫筆。蒙恬也被供奉為制筆業(yè)的祖師爺。
然而根據(jù)文獻與考古發(fā)現(xiàn),早在蒙恬之前,毛筆就已經(jīng)存在。一九五四年在湖南長沙挖出的戰(zhàn)國時期木槨墓,陪葬品中就有一支毛筆,筆頭是兔毛,筆管筆套是竹制,桿長18.5厘米,是目前存世最古的毛筆。
所以,蒙恬應只是秦筆的制作人,而不是發(fā)明者。蒙恬雖沒有創(chuàng)造毛筆,卻也對筆桿、筆毛所用材料和制作方法提出了改進。
圖為湖南長沙出土的戰(zhàn)國毛筆和筆套。(湖南省博物館藏)(編寫)
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兩河流域古文明的文字,大多是硬筆書寫,我們叫做“楔形文字”,是在潮濕的泥板上用斜削的蘆葦尖端書寫。蘆葦很硬,斜削以后有銳利鋒刃,在泥板上的刻痕線條輪廓干凈絕對,如同刀切,有一種形體上的雕刻之美。
埃及與兩河流域古文明都有高聳巨大的石雕藝術,也有金字塔一類的偉大建筑,中軸線對稱,輪廓分明,呈現(xiàn)一種近似幾何型的絕對完美,與他們硬筆書寫的“楔形文字”是同一美學體系的追求。
中國上古文明時期稱得上“偉大”的石雕藝術與石造建筑都不多見。似乎上古初民有更多對“土”、對“木”的親近。
“土”制作成一件一件陶甕、陶缽、陶壺、陶缶,用手在旋轉(zhuǎn)的轆輪上拉著土坯,或把濕軟泥土揉成長條,一圈一圈盤筑成容器。容器干透了,放在火里燒硬成陶。
陶器完成,初民們拿著毛筆在器表書寫圖繪——究竟是“書寫”,還是“圖繪”,學界也還有爭議。
陜西半坡遺址出土的“人面魚缽”是有名的作品。一個像巫師模樣的人面,兩耳部分有魚。圖像很寫實,線條是用毛筆畫出來的,表現(xiàn)魚身上鱗片交錯的網(wǎng)格紋,很明顯沒有借助“尺”一類的工具。細看線條有粗有細,也不平行,和埃及追求的幾何型絕對準確不同。中國上古陶器上的線條,有更多手繪書寫的活潑自由與意外的拙趣。

半坡仰韶文化出土的人面魚缽。魚是很重要的圖像,是富足繁衍的象征,從七千年前就一脈相承到今天。(西安半坡博物館藏)

半坡仰韶文化的雙耳網(wǎng)紋陶壺和三角曲折紋缽,同樣有著“線”、“面”和“留白”的構成與美感。
追溯到五千年前,毛筆可能不只決定了一個文明書法與繪畫的走向,也似乎已經(jīng)虛擬了整個文化體質(zhì)的大方向的思維模式與行為模式。
觀看河南廟底溝遺址的陶缽,小底,大口,感覺得到初民的手從小小的底座開始,讓一團濕軟的泥土向上緩緩延展,綻放如一朵花。拿著毛筆的手,慎重地在器物表面留下一個圓點。圓點,小小的,卻是一切的開始。因為這個“點”,有了可以延伸的“線”。“點”是開始,是存在的確定,是亙古之初的安靜。因為安靜到了極致,“線”有了探索出走的欲望。“線”是綿延,是發(fā)展,是移動,是傳承與流轉(zhuǎn)的渴望,是無論如何要延續(xù)下去的努力。
廟底溝的陶缽上,“點”延長成為“線”,“線”擴大成為“面”。如同一小滴水流成蜿蜒長河,最后匯聚成浩蕩廣闊的大海。
“點”的靜定,“線”的律動,“面”的包容,竟然都是來自同一支毛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