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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即使如此,也要去做(一)

01

我素來是一個不愿飾演他人口中話題人物的孤高演員。

通過觀察,我發現人們聊到一個人時,鮮有是帶著褒義在議論。他們會眉開眼笑地在討論不知從哪聽來的關于那個人的小道消息,而不會提起那人之所以出名的事跡(哪怕是光鮮亮麗的)。他們才不會在乎自己敘述出來的信息是真是假,也不會在意會給本人造成怎樣的后果,心中想著的盡是如何取悅自己及聊天對象。在聊天結束后,由虛假的信息衍生出的新的虛假信息便會成為下一次的談資。

這比臟兮兮的細菌繁殖還要惡心。

我寧愿當默默無聞的幕后工作者,也不愿當知名人士。雖然也有希望別人記住自己做過什么的時候,但記住的代價就是成為談資,那就入不敷出了。想通這點后,我便一直秉承影子般的行動方針,無論做任何事都不會出現在公眾的視野里——

——所以,我不明白。

不明白為什么——她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明明一直在刻意消去自己的姓名。

我的姓氏和名字,不應該輕易地被人知道。

“我當然知道學姐的姓名。”

她頗為干脆,

“學姐自己可能不清楚,但你已經是這所學校的風云人物了——任誰都知道高二年級里有一位叫葉馨園的女學生。她的父親是搶劫犯,自己也是個出入可疑場所的可疑人物。”

對了對了——她像是沒注意到我逐漸凝固的臉色,小聲補充著。

“大家都說,學姐你就像是漫畫的主人公一樣。”

名為犬守魂的初中少女,肆無忌憚地說著別人的事——而那個別人就是我。當事人正是我,自己老爸入獄的人正是我,出入可疑地點的人正是我。按理說提到的對象就在自己面前時,膽大包天的人也會有所收斂,可犬守魂不是如此。

她侃侃而談著我的事。

“學姐你雖然沒有自覺,但實際上學姐的名氣已經大到連剛轉入這個學校的我都知道了。”

“……”

“班上的同學對我很熱情。為了能讓我早點融入班級,說了好幾個有意思的話題。其中就有關于學姐的事。不過因為沒有向本人確認,所以我也不知道有多少是真的。”

“……都是真的。”

“他們還說學姐是一個胸部很大的女生。”

“——那個是假的……”

為什么反駁一個謠言會讓我如此心疼。

我安慰自己。犬守魂在我面前提起那些不雅的事情絕非懷有惡意,只是出于求知欲才直言不諱。若非如此,我可能就沒辦法好好讓對話進行下去。

“學姐是一個脾氣和藹的大胸女生,待人溫柔,善解人意,還會主動幫男生解決生理上的問題。即使是最自卑的男生也能在學姐面前找到男性的自信——這些都是假的嗎?”

“真抱歉啊,我可不是那種角色。不如說那種角色只會在糟糕物里出現吧!你是女生吧?會制造這種謠言的肯定是男生吧?為什么他們會跟你說這些啊!”

“可能是我太熱情了。我詢問他們知道的關于學姐的一切事情,為了回應我的熱情,他們只好捏造信息了吧。結果,就變成虛幻和現實的混合物了。”

她嘆了口氣,捏了下自己的耳朵——長在頭發上的耳朵。不,怎么可能有人耳朵長在頭發上。我打量清楚了后,發現那不過是看起來有些像狗耳朵的頭發而已——這大概是她的興趣吧。

“怪我我太想了解學姐你啦!”

她沒有惡意——我這樣想。她的笑容燦爛耀眼,天真無邪。

我見過許多燦爛的笑容。只是像她這般純粹的,我只在小琴臉上見過,而且僅有一次——如果說這是迷惑我的演技,那也太奢侈了。只是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熱衷于了解我的事情。這個疑慮幾乎蓋過了她的那份天真。

“那個……為什么你會想了解我。”

“好奇心。”

意料之中的回答。

確實,假如說我的那些事跡已經被世人知曉,會對我本人產生興趣自然是情理之中。我絕不是那類敏感到光是有人打聽我的消息就會拋棄其他客觀合理因素而去懷疑對方動機的人。偶爾有一兩個人——尤其是對方是可愛無害天真無邪的初中生的情況下——對我的事情感興趣,我也會大方地與他們暢聊的。

對了。

她剛才不是說“真巧”嗎?

早上遇到的人竟然是新學校里的風云人物,碰上這么巧的事,肯定會想深入了解對方吧。

“說起來,真是巧合呢。”

我說,

“一天之內遇上兩次,我們很有緣啊。”

偶然的情況下,我經過一個不一定要經過的走廊。可以挑選的路線有很多,但我今天偏偏選擇了這一條。我通過這不一定要走的走廊,來到了一個轉角,駐留一會。

在這里,我遇上了她。

“說不定這里面有命運的力量!”

她興味盎然地說著。

“我不這么想。”

“這么一來我轉入這個學校也肯定是命運的幫助!”

真是命運讓你進來的嗎?

“為什么你會來我們學校呢?”

我問。

“學姐很在意這個嗎?”

“好奇心。”

我重復了她的話。

“我們學校——雖然是重點中學,一本率也很高,但是……”

但是,

“前不久發生過那樣的事……”

自殺。

兩人數的自殺。

有兩名學生——在校內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如今即使是捕風捉影的消息也能引起輿論風波的社會,已經蓋棺論定的惡性事件有多大影響,從接二連三辭職卸任的學校管理層與陸續轉學的學生便可見一斑。

慢著,說不定犬守魂不知道這件事——

“噢,那件事,我知道。”

明明知道——

知道那樣的事情——

卻還依然轉入我們學校。

要說奇怪那便是奇怪;要說怪異那便是怪異;就算被人說愚蠢也無話可說,只能點頭承認吧。小女孩閃閃發光的綠瞳再怎么可愛,也無法彌補她明知故犯的蠢——惡行吧,我想。

“事實上,就是因為那件事——我才想轉入這所學校的。”

犬守魂很自然地說出不得了的話。

我身為一名正在就讀的高二學生,迄今為止的人生閱歷稱得上豐富。豐富的程度就連滿漢全席也會在比較后黯然失色吧。在閑暇時間打工時,見過各色各樣的人,這其中不缺乏那些人們口中常常提到的熊孩子。因此我對于人們常常說的“熊孩子不知天高地厚,胡作非為”是不贊同的。熊孩子絕不是不知天高地厚,恰恰相反,他們往往都有恃無恐,能充分利用自己的一切優勢,無所不用其極,比起長大后會顧忌面子而有所收斂的青少年,他們才是真正的強者。這些強者知道自己的極限所在,所以分外謹慎,鮮有吃虧的時候。面對真正的危險,他們絕不會以身涉險,最多遠遠觀望,悻悻離開。

我們學校上次發生的事件,則毫無疑問屬于真正的危險。面對這樣的危險,就算是以獵奇為個人興趣的熊孩子,也鐵定會望而止步,掉頭就走吧——

我似乎把犬守魂當成了同樣天真卻極其自私的熊孩子,所以一時間沒能對她的這句話做出反應。我不能理解犬守魂——直到這個一臉天真的孩子說出那句話為止都是如此。

她是這樣解釋的:

“學姐,你不覺得這件事很有意思嗎?乍看之下毫無共同點的兩名學生僅隔一天相繼死去,明明存在諸多疑點卻只能被認定為自殺。即使最后推出來一位犯下教唆自殺罪的教師,也無法解釋為什么死去的兩名學生會對自殺有這么強的執念吧,第二位據說第一次失敗后,還嘗試了第二次,這真的只是‘教唆’就能做到的嗎?已經是催眠的級別了吧!還有——我還聽過那樣的傳聞,抓到那名教師的,不是警察或者學生,而是一個瘦弱的男人與一個紅發的女人。真奇怪啊,明明這個學校里根本沒有那樣的人吧。”

她說,

“這真的很有趣啊。這就是現代的不可思議事件吧。能夠親身到這樣的地方上學,不覺得是一種眷顧嗎,學姐?”

原來如此。

我明白了。

看她那興致勃勃地討論那種惡性事件,幾乎快要失去理智的興奮模樣,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和他一樣——

和那個男人一樣——

和那個惹我生氣的男人簡直如出一轍。

“一點都不有趣。”

我咬牙切齒地反駁道。

把別人的死當作有趣的事看待——

怎么會是正常人的思考方式。

霎時間,盡管有一半原因是遷怒,但我對這名喚作犬守魂的學妹的好感一下子降至冰點。

接近零度的冰點。

和現在的氣溫相差無幾。

“是這樣嗎?我以為學姐能理解我呢!學姐看起來很生氣,是討厭這樣的事嗎?”

她帶著讓我生不起氣的笑容說著。現在隔絕我把她的形象與李少輝重疊起來的唯一阻礙,就是她這張元氣到無懈可擊的笑臉。它能幫助她粉碎一切質疑。

“我沒辦法把別人的不幸當作增添生活趣味的調料。”

“即使是毫不相關的人?”

“任何人的不幸都會讓我吃不下飯。”

啊,

那個人除外。

“不僅僅是自己的恩人和仇人,連未曾交談的陌生人也被算在里面嗎。”

她像是在向我確認,但似乎又不是。我從她的語氣里聽出了和她笑容不符的諷刺,我希望那是我的錯覺。

“學姐,你真愛說大話啊。”

犬守魂為我嘆了口氣。

“你現在不是一樣能吃下飯嗎?還是說,你從來不看新聞——甚至連身邊的消息都不注意嗎,學——姐?”

“……”

說大話,

她的意思是——我說了假話嗎?

“我當然有注意——”

我最引以為傲的能力便是自己對信息的敏感。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我的眼睛,我知道自己小區里常駐的流浪犬有六只,其中一只是殘疾的;我知道對面老婆婆的兒子在上個月因病去世了,我還幫忙操辦了喪事;我還知道李少輝經常光顧的餐館與飯店是哪些——我知道很多事。

很多不幸的事——我也知道。

“電視新聞也好,報紙也好,街坊鄰居的交談,因特網——現代社會想要獲取信息的方式層出不窮,能夠得到的消息森羅萬象。包含萬千的消息里,有多少是別人的慘劇,他人的不幸,學姐你不清楚嗎?”

“……”

我啞口無言。

“而且,學姐——你應該是知道的吧。能夠被人們注意到的慘劇,數量上是遠遠少于那些仍藏在黑暗中的慘劇。公之于眾的部分只不過是露出海面的一角,冰山的大部分體積都藏在海面之下。被人遺忘的,被人忽略的——那樣的慘劇可是比學姐你吃過的米粒還要多。”

“……”

“既然如此,學姐為什么能夠說出’任何人的不幸都會讓我吃不下飯’這種彌天大謊呢?只能解釋為學姐在說大話了吧。”

“……”

對。

“我是在說大話。”

我承認自己的失言。為了出風頭而說出不可能的謊話。別人的不幸會讓我難以下咽,這無疑是脫離現實的發言,我迄今為止仍然有在好好進食,好好生活,就是最諷刺的證據,證明我失言的鐵證——說是難以吸煙還靠譜點,因為我從未抽煙。

“學姐真的很坦誠啊!我超中意學姐你這一點呀!”

“……你是想取笑我嗎?”

“我才不會取笑學姐呢!”

真是的。

自己為什么要和小孩子討論這種事。

我沉溺在同小自己許多的初中生爭執,并且在論戰中處于下風的恥辱與懊惱中。為了讓自己從這讓我想要找個老鼠洞鉆進去溜走的羞恥感脫身,我挖掘起自己逐漸可以托付信任的記憶,終于——

“話說,今早你說的約定之日是……”

約定之日,

霧霾中的綠瞳少女,曾經說過這樣意義不明的詞組——我自然知道它是約定好意思,但也僅知道它的字面意思。我沒有打聽別人隱私的想法,只是突發性地想要一探究竟——也就好奇心作祟。

“嗚嗚嗚,真害羞啊!那只是隨便說說的話啦!”

我從她臉上看不到一點類似害羞的表情。

隨便說說——真的嗎?

“自言自語被聽到了。學姐真糟糕,居然偷聽別人說的話。”

“我也沒打算偷聽——”

“光明正大地聽也不行啊。”

“我只是剛好經過。”

“一般人哪會在意路人地自言自語啊,學姐真變態。”

“誰讓你這么奇怪啊!”

任誰都不會不特意分心留意站在霧霾里的少女吧——尤其是對方的眼瞳是綠色的情況下。

“嗚——難道說學姐覺得我性感的黑皮有問題嗎——”

“怎么可能啊!話說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皮膚的。而且你一點都不性感。”

“誒?真的嗎?看到這個比一般初中生的發育要好很多的胸部和線條完美的身材。學姐你真的覺得一點都不性感,一點都不SEX嗎?”

“不,一點都不!完全不!你是初中生吧?你的腦袋里裝的都是什么呀?”

“大腦皮層、下丘腦、小腦、色情、垂體、還有脊髓。”

“不要以為把完全不該有的東西混到正經答案里就能瞞天過海了!”

“誒嘿,露餡了嗎?”

“是啊,你是變態中學生的事實完全暴露了!”

“居然說人家是變態……唔,學姐真過分,當面說別人壞話……”

“是我的錯嗎……”

她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搞得我心里真有負罪感出現了。

“算了,相互抵消,以一減一啦!剛才不是故意取笑學姐的,如果傷害到學姐自尊心了,真是對不起。”

“不……我其實也不怎么在意剛才的話……”

“只是。”

她打斷了我用來客套的廢話,

“學姐還是不要太天真比較好。不然的話,會連近在咫尺的毒牙都看不見了。”

犬守魂可能是累了。她說完這句話后,打了一個哈欠。接著開始揉起自己的眼睛,并從口袋里取出一塊小小的餅干,放在嘴里咀嚼。我清楚地看見在咀嚼過程中有她的唾液從空中落下,掉進了一旁的綠化帶里,這讓我不禁想立正敬禮。(不得不承認,一般人沒辦法甩那么遠,這可是有兩米以上的距離)慢吞吞地吃完餅干后,她含糊不清地說了句道別的話:

“我累了,聊這么久真開心啊——下次再聊吧,學姐。”

聽到她這句話,我本來也想說點什么,但不知為什么什么都沒有說出來。我口干舌燥,似乎已經有好幾天沒喝過水。她的身影逐漸縮小,直到化為一個點——然而事后我卻想不起她是從哪里離開的——我準備離去,卻發現自己的手和腳在以自己熟悉的某支樂曲的旋律戰栗。一邊奇怪自己的身體到底怎么了,一邊帶著一絲不安轉移視線時,我注意到了奇妙的景象。

——草叢枯萎了。

大壽已盡般,無聲無息地逝去了。

我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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