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和一對父親的老腳印
- 一個叫歐維的男人
- (瑞典)費雷德里克·巴克曼
- 3967字
- 2019-11-04 00:00:30
她相信命運。你在生命中走過的每一條道路最終都會“帶領你到注定的歸宿”。從前每當她念叨這些的時候,歐維都會含混不清地應付兩句就開始埋頭擰螺絲什么的了,但他從來不反駁。對她來說,注定的或許是“某事”,這和他無關。但對他來說,注定的是“某人”。
十六歲時父母雙亡是件奇怪的事。在失去這個家庭之后,還要等很久,才能自己組建一個家庭來取代它。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的孤獨。
歐維在鐵道上工作了兩周,勤勤懇懇,兢兢業(yè)業(yè)。出乎意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喜歡工作。工作帶來某種自由。腳踏實地,自食其力。歐維從來不討厭上學,但他也從來不明白上學究竟有什么好處。他喜歡數(shù)學,已經比他的同班同學超前兩個學年。但說實話,其他科目他并不放在心上。而工作是另一碼事。他更適合工作。
到最后一天下班的時候,他才開始陷入悲傷。并不只是因為他必須回學校,還因為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從今往后,他不知道該怎么養(yǎng)活自己。父親怎么說都是個好人,但除了一套破舊不堪的房子、一輛老爺薩博車和一塊變形的腕表之外,什么都沒留下。教會的捐助就不用再提了,上帝應該他媽的心里有數(shù)。歐維一個人站在更衣室里的時候這么說出了聲,可能更多的是對他自己而非上帝說。
“要是你非得把母親和父親都帶走,那些臭錢,你還是留著吧!”他沖著天花板喊道。
然后他收拾起東西準備離開。聽見的不管是上帝還是誰,他都無從得知。但歐維從更衣室走出來的時候,有個總經理辦公室派來的人在那兒等著他。
“歐維?”他問。
歐維點點頭。
“總經理說你這兩星期的工作很出色。”那個人簡短地說。
“謝謝。”歐維說,拔腿要走。
那人輕輕地握住他胳膊。歐維停下腳步。
“總經理問你愿不愿意繼續(xù)在這兒出色地工作下去。”
歐維沉默地站在那里看著那個人。可能主要是想知道對方是不是在逗他玩。他緩緩地點點頭。
“總經理說你和你爸爸一模一樣!”
歐維沒有轉身,但他離開的時候背挺得筆直。
然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接了父親的班。他工作努力,從不抱怨,從不生病。班上的那些老家伙可能會覺得他沉默寡言,有時甚至有些孤僻,下班后他不跟他們一起去喝啤酒,而且他好像對女人也完全不感興趣,這本身就夠古怪的。但他是他父親的小家伙,從來沒人和他父親拌過嘴。誰讓搭把手他就搭把手,誰讓頂個班他就頂個班,毫無怨言。慢慢地,幾乎班上的所有人都欠他一兩個人情,所以他們接納了他。
那年最惡劣的暴風雨夜,他們那輛沿鐵軌來來回回的老爺卡車在離城市兩英里的地方拋了錨,歐維僅憑一把螺絲刀和半卷膠帶就把它修好了。從此以后,只要是鐵道上的那些老家伙都會說,歐維這孩子不錯。
晚上歐維燒香腸和土豆,坐在廚房操作臺前透過玻璃窗向外張望,盛出晚餐。最后他站起身,端著盤子出門,坐到薩博里吃。
第二天他繼續(xù)出門上班。這成了他的生活。他喜歡規(guī)律,喜歡總是有盼頭的感覺。父親死后,他漸漸開始把安分守己的人和不這么做的人區(qū)分開,把做事的人和光說不練的人區(qū)分開,所以歐維少言寡語卻勤奮努力。
他沒有朋友,但換句話說,也沒有什么直接的敵人。反正沒有比湯姆更糟糕的敵人,如今已經升為工頭的湯姆總是一有機會就給歐維找碴兒。他給歐維最臟最累的活兒,沒事就沖他吼,領早飯的時候拿腳絆他,派他鉆到車廂底下,然后在毫無保護措施的情況下發(fā)動列車。當歐維驚恐地閃開的時候,湯姆就大聲地責難:“小心著點,不然就跟你爸爸一樣!”
歐維只是低下頭閉上嘴,他覺得沒有必要和比自己大一倍的人正面沖突。他每天上班潔身自好,父親能做到,所以他也可以,歐維想。其他同事也開始學著欣賞他這一點。“話少挺好,禍從口出嘛。”某個午后,一個老同事在鐵道邊對他說。歐維點點頭。有人理解,但也有人不理解。
所以,肯定有人理解那天歐維在總經理辦公室的所作所為,也有人不能理解。
那差不多是父親葬禮整整兩年之后。歐維剛滿十八歲,湯姆被逮到在一節(jié)車廂的售票箱里偷錢。除了歐維,沒別人看見,但錢失蹤的時候,也只有他和歐維在車廂附近。當歐維和湯姆被傳喚到總經理辦公室的時候,那里的一個正經人對歐維解釋說,這世界上沒有人會相信,在他們倆之間,歐維會是那個罪犯。他當然不是。
歐維被安排坐在總經理辦公室門口的一把靠背椅上。他坐在那兒瞪著地板等了十五分鐘,直到辦公室門被打開。湯姆走了出來,拳頭堅決地緊握著,直到小臂因缺血而泛白,他拼命想抓住歐維的目光。歐維只是繼續(xù)瞪著地板,直到他被領進總經理辦公室。
更多穿著西裝的正經人站在房間各處。總經理在寫字桌后踱來踱去,臉上的神情顯示著他的怒火已然按捺不住。
“你想坐下嗎,歐維?”一個穿西裝的人問。
歐維迎著目光,認出了他。父親修過他的車。一輛歐寶曼塔,大功率發(fā)動機。他友好地沖歐維微笑,輕輕指著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像是在說他們都是他的朋友,他可以放松一下了。
歐維搖搖頭,開歐寶曼塔的男人點頭表示理解。
“好吧。這純粹是走個形式,歐維。這里沒人相信你拿了錢。你只需要說出是誰干的就行了。”
歐維低下頭。半分鐘過去了。
“歐維?”開歐寶曼塔的男人問。
歐維不回答。總經理低沉的嗓音最后打破沉默。
“回答問題,歐維!”
歐維一聲不吭地站著,低頭看著地板。周圍穿西裝的那些人,從信任變得困惑起來。
“歐維……你知道你必須回答問題。是你拿的錢嗎?”開歐寶曼塔的男人問。
“不是。”歐維用堅定的嗓音回答。
“那是誰?”
歐維不出聲。
“回答問題!”總經理命令。
歐維抬起頭,背挺得筆直。
“我不是在背后說人閑話的人。”他說。
屋子里寂靜了好幾分鐘。
“你要知道,歐維……要是你不指證是誰,要是再有一個或一些證人說是你干的,那樣我們就不得不認為是你干的了。”開歐寶曼塔的男人說,他已經不像之前那樣友好了。
歐維點頭,但沒有再說什么。總經理看著他就像看這個牌桌上的老千。歐維絲毫沒有退縮。總經理嚴肅地點點頭。
“那你現(xiàn)在可以走了。”
歐維離開房間。
十五分鐘前,在總經理辦公室里,湯姆毫不猶豫地把罪責全都推卸給了歐維。下午湯姆的兩個小跟班突然跳了出來,就像所有急于被大人接納的年輕人那樣,一口咬定自己親眼看見歐維拿了錢。如果歐維指證湯姆,就是各執(zhí)一詞。但現(xiàn)在面對對方指控的,只有他的沉默。所以第二天早上,工頭讓他收拾東西去總經理辦公室報到。
湯姆站在更衣室門內,在他離開時沖他獰笑。
“賊。”湯姆狠狠地說。
歐維頭也不抬地從他跟前走過。
“賊!賊!賊!”其中一個指證歐維的小跟班隨聲應和,直到一起當班的一位與歐維父親交好的長者扯住了他的耳朵才住嘴。
“賊!”湯姆煞有介事地吆喝得更大聲,幾天后這個字還會在歐維的腦海里回蕩。
歐維頭也不回地走進夜色中,深吸一口氣。他怒火中燒,但并不是因為他們叫他賊。他從來不是被別人的稱呼左右的人。但丟失了父親為之獻出生命的工作所帶來的恥辱,卻像一塊烙鐵般在胸口燃燒。
去辦公室的路上,他有足夠時間思考自己的人生,這是他最后一次捧著扎成捆的工作服走這段路。他喜歡這兒的工作。正經的任務,正經的工具,一份好工作。他決定等警察處理完他們應對這類盜竊案的例行公事,他要換個地方找個類似的工作。或許他得去很遠的地方,他想。他估摸著一份案底需要離得相當遠才能不受影響。另外,他在這兒也沒有什么可留戀的了。他對任何地方都無所留戀,他邊走邊意識到這一點。但至少他沒有成為那種在別人背后說閑話的人。他希望當他和父親再見面的時候,這一點可以彌補他丟了工作的過錯。
他在走廊的靠背椅上坐了將近四十分鐘,直到一個穿緊身黑裙、戴尖框眼鏡的老女人對他說,他可以進辦公室了。她在他背后關上門。他孤零零地站在房間中央,工作服還揣在懷里。總經理坐在辦公桌后,雙手握在胸前。他們彼此注視了很久,就像彼此都是博物館墻上的一幅有趣的油畫。
“是湯姆拿的錢。”總經理說。
他的語氣不是在提問,只是簡短地陳述。歐維沒有回答。總經理點點頭。
“但你們家的人不會指證別人。”
這也不是在提問。歐維還是沒有回答。但總經理注意到他聽到“你們家的人”時挺了挺胸。
總經理再次點點頭,戴上眼鏡,低頭看看一厚沓紙,然后開始在其中一張上寫字。就像歐維從房間里消失了一般。歐維久久地站在他面前,以至于他真開始懷疑總經理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最后他輕輕咳嗽了一聲。總經理抬起頭。
“什么事?”
“一個人的品質是由他的行為決定的,而不是他說的話。”歐維說。
總經理驚訝地看著他。自從這個男孩在鐵道上工作兩年來,這兒還沒人聽見過他一口氣說這么一長串話。說老實話,歐維也不知道這些話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只是覺得應該說出來。
總經理再次低下頭面對那沓紙,在其中一張紙上又寫了幾筆,遞到桌前,指著某處讓歐維簽字。
“在上面確認你是自愿辭職的。”他說。
歐維簽了字,挺起身,臉上掛著倔強的神情。
“你可以讓他們進來了,我準備好了。”
“誰?”總經理問。
“警察。”歐維說,雙拳緊握在身邊。
總經理飛快地搖搖頭,低頭又開始在他那堆文書中翻找起來。
“目擊者的證詞好像混在這堆亂七八糟的紙里找不到了。”
歐維把重心從一只腳換到另一只,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這條消息。總經理頭也不抬地對他揮揮手。
“你可以走了。”
歐維轉過身,關上身后的門,走到過道上,感到一陣眩暈。正當他要走出大門的時候,那個領他進去的女人快步追了上來,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往他手里塞了一張紙。
“總經理讓我告訴你,他雇你做遠郊火車上的夜班清潔工,明天一早到工頭那兒報到。”她厲聲說。
歐維看看她,又看看那張紙。她靠近他。
“總經理還說,你九歲那年沒有拿那個錢包,現(xiàn)在他也不相信你會偷任何東西。讓他把一個正人君子的孩子送到大街上就因為那孩子也是個正人君子,這簡直就是造孽。”
歐維就這樣做了兩年夜班清潔工。如果不是這樣,他就永遠不可能在那天早上下班的時候遇見她。她一頭金發(fā),穿著紅色的鞋,佩戴著金色胸針。還有那即將纏繞他一生的笑聲,每次都像有什么東西光著腳丫在他的胸腔內奔跑。
她常說:“每一條道路最終都會帶領你到注定的歸宿。”對她來說,注定的或許是“某事”。
但對他來說,注定的是“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