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讀寫指要
- 朱光潛
- 1141字
- 2019-11-08 15:46:44
讀經與做古文
就各人安排自己的讀書范圍來說,讀經與不讀經,全是個人的自由,用不著辯來辯去。不過就站在教育立場,替一般學校規定課程來說,限定全國的學生去讀經,或是限定全國學生都不去讀經,這種決斷——如果不是武斷——就值得仔細考慮。
我相信專門研究國學的人們不能不讀經,正猶如研究西方文學的人不能不讀希臘史到悲劇和新舊的諸古典名著。經書是中國文化思想的淵源,是中國民族特殊精神的表現。
不過在現在分工時代,社會的需要與個人的精力都不幸只能容許一個受教育者走一條很窄的路,每個人都能從經書去明白中國文化思想與特殊精神,這已成為一種可望不可攀的理想。它是研究國學者的特殊工作。十個受教育者之中至多只能有一個人能專修國學,我們就要顧到其余九個人的時力經濟。讀經到能真正得實益的程度,所需的時力中定妨礙到其他功課的進展。現在學校讀經,恐怕正如讀第二外國語,費力多而無所成就。
主張讀經的道理自然很多,已經引起很多人的討論,用不著多說。我想多數父兄師長希望子孫讀經,還是從前人的老心理,以為經書是“古文”典型,要想做好文章,終須讀經書。這種迷信是急待打破的。為練習文字發表力起見,以同樣的時力去研究語體文,比較以同樣的時力去研究經書古文,可以說是事半功倍。我相信就一般人而論,做“古文”是不合理的,現代英國人不做伊利薩白時代的古文,唐宋大家又何曾真正學周誥殷盤呢?是一時代的人,過一時代的生活,就用一時代的語文發展思想,這已成為世界公律。中國決非例外。“古文”是決不會復興的,絕對沒有未來的現代青年還要學做“古文”,那是老鼠鉆牛角,死路一條。這番經人說過三番四遍的話,到今日還有再說的必要,我不但覺得希怪,也很難受。
主張讀經做古文的教師們慣罵寫白話文者不通,他們應該捫心自問:他們的學生們的“古文”卷有幾篇說得上“通”呢?我近來看一些青年人所做的腐氣沉沉的“古文”,愈讓我堅信“古文”不可做。亂用語言的總是思想糊涂,現代人做“古文”不亂用語言,那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
舉一個小小的統計來說,現在青年用語體文做的作品,可觀的甚多。這一二十年來,我就沒有見到一個做“古文”的青年寫出一部值得一看的書。我對于新書舊書都歡喜看,并不分什么畛域。
我自己也讀過經書,做過“古文”的,改作語體文是近十年的事。我覺得用語體文比用古文要痛快得多就切得多。我現在對于經書仍有幾分留戀,對于“古文”都敢斬定其為偽制古董,我或許不會忘懷于《論語》《詩經》《左傳》《檀公》《樂記》《學記》之類書籍,但是我相信我這一輩子不會再歡喜唐宋八家的議論文,也不會再用“古文”來發表思想。我對于一般青年的忠告是經書可讀但不必人人都讀,古文則絕對不可做。讀經書也要脫除冬烘腐氣,用新方法去整理,用新觀點去鑒賞。帶冬烘腐氣去讀經,那就不免愈讀愈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