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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讀寫指要
  • 朱光潛
  • 4564字
  • 2019-11-08 15:46:43

就部頒《大學國文選目》論大學國文教材

民國二十九年夏,教育部大學用書編輯委員會在北碚開會,經大會議決提前編選大學國文教材,并推定魏建功、朱自清、黎錦熙等六位專家負責編選。今年十月教育部頒發的《大學國文選目》就是六位專家工作兩年的結果。選目當另在本刊發表?,F在我們可以先就選目作一個簡單的統計。如以時代為標準,選目包括的文章計周秦兩漢共三十篇(占全部二分之一),魏晉南北朝共十三篇,唐宋明共十七篇(內有詩五篇)。如以類別為標準,計經十二篇,子七篇,史十六篇,此外集部雜著計論二篇,序四篇(已列史者不計),詞賦(連銘在內)五篇,奏疏(連對策在內)三篇,書牘二篇,雜記三篇,墓表一篇,總共六十篇。

六位編選專家都是國學名宿,而且都曾經在大學里擔任過多年的國文教學。茲事體大,他們編選歷兩年之久,斟酌去取之間,自然會煞費苦心。本人對國文既沒有下過多少工夫,一向又沒有教過大學國文,毫無資格說話,尤其無資格批評六位專家的工作。如果我貿然應允本刊寫一點意見的話,我的唯一的借口是專家和普通人的觀點常不相同,有時普通人的見解,因為不受某一專門學識的蔽囿,也很可以供參考。

看了那六十篇選目以后,我把所選的文章翻出來大致看了一遍,頗有一點感想。我這樣問我自己:假如我是現在的大學一年級生,讀過這六十篇以后,我對于國文能否達到選目所懸的水準呢?對這問題,我很茫然。我因為受過十年的私塾教育,到初進大學時,重要的經史都已讀過,所以這選目中的文章有一大半我在那時都已相當熟悉,于是我又換一個方式自問:那時候這些文章在實際上對于我有多大影響?對這問題我倒有些把握可以回答:我記得很清楚,在初進大學時,我讀得最多的是兩漢以前的著作,可是我最感覺得益受用的倒不是那些經子騷賦而是一部分史傳和寥寥數百篇唐宋人的散文。從那時到現在,二十多年間我也還不斷地翻舊書看,我也很明了群經諸子與楚詞漢賦的文章真茂美,拿唐宋文來比,真是小巫見大巫??墒堑浆F在我還不敢說,我在寫作方面可以從《易經》《書經》《莊子》《離騷》之類大文章中得一點力。

這并非說,這些名著在其他方面對于我毫無用處,文藝欣賞本身就是一種修養,何況它們于供欣賞之外,還幫助我了解古人的學術思想和生活狀況?但是這些作用是否為大學國文教學的主要目的卻大是問題。依我的愚見,大學國文不是中國學術思想,也還不能算是中國文學,他主要地是一種語文訓練。如果這個看法不錯,部頒的大學國文選目似還有商榷的余地。就大體說,兩漢以前的文章選得太多,唐宋以后的文章選得太少;他著重史傳敘事文是一大特色,不過十六篇史傳再加上三篇左傳,幾占全部三分之一(如論篇幅超過全部二分之一),似嫌過多,論著(經子不計)只有兩篇,書牘只有兩篇而且都是談論文章的。雜記只有三篇(《水經注》一段,《洛陽伽藍記》二段,而唐宋人作品如韓柳歐蘇的名作全不入選),在分量分配上都像有欠斟酌。詩本可不選,要選的話,只有李白《夢游天姥吟》,杜甫《北征》和《哀江頭》,白居易《琵琶行》,蘇軾《題煙江疊嶂圖》五篇,也不能示詩體大概。

把大學國文當作一種語文訓練看,編選教材必須顧到兩個重要的事實,第一是時間,在現制課程標準上,大學生只在第一年級共同必修國文,授課時間每周僅三四小時(連作文在內),國文以外第一年級還有六七種課程須修習,能夠用于國文一科的自修時間也極少。在有限制的時間之內,編選的教材必須精當,使學生讀著就能受用,不至囫圇吞棗。其次是程度。每年大學入學試驗中的國文試卷我們都可以見到,現在一般大學生的國文程度非常低下,這是不可諱言的事實。我們須因材而教,懸的標準不宜越高,選的教材必須有很明顯的規模法度可循,文字也不宜過于深奧。才吃乳的小兒就令他嚼肉骨,非徒無益而又有害。

把這兩個事實放在心里,我們編選教材時有一個先決問題:大學國文教學究竟應懸怎樣一個目標,學生修習完畢之后究竟應達到怎樣一個水準?我們已經說過,這不應該只是灌輸學術思想與文史知識。要研究群經諸子和史學名著,文哲史諸系設有專課,可供高年級生選習,不能擠在國文一科里去填塞。國文為現制文、法、理、工、農諸院一年級生共同必修就應有一個可以希望文、法、理、工、農諸院學生都能達到目標。這目標也并不難找。既是一個受高等教育的中國人,他起碼就應有用中國文閱讀和寫作的能力,大學國文就應懸訓練閱讀和寫作兩種能力為標準。不過這兩種能力有深有淺。就閱讀說,中國古籍深奧難讀的很多,國文專家也不一定都能把任何古書讀得透體,據一般經驗,繼續閱讀,繼續進步,日積月累,閱讀的分量愈多,閱讀的能力亦愈強。我們不能希望大學生對于這須循序漸進的工作可一蹴而就;我們只能希望他們有借注解而讀群經諸子,不借注解而讀兩漢以后散文而略懂其大義的能力。至于寫作也有高低等差,我們不能希望一般大學生能寫高深古雅的詩詞歌賦和古文,能固然好,不能也無妨;我們只能希望他們能用淺近文言或國語寫公私信,做學術論文,敘述時事或故事,描寫眼見耳聞的人物,寫得辭明理達,文通文順,我們所懸的大學國文教學的目標不應低于此,也不必高于此。

在這兩種能力之中,寫作比閱讀還更重要。這有三個重要理由。第一,一般人如理工農諸院的畢業生在事實上閱讀古書的機會不多(這并非說,他們無須讀古書),但是他們都必須用中文發表思想,至少也須能寫一封通順的信。就目前實際情形說,大學畢業生能夠寫一封通順的信的人并不很多。這缺點必須趁早補救。其次,就一般經驗說,對于寫作有濃厚興趣的人對于閱讀也自然有濃厚的興趣。不知寫作甘苦的人縱然多閱讀也大半不能深入。自己多寫作,對于旁人的作品決不會輕松放過。所以訓練寫作即間接訓練閱讀。第三,大學專門課程甚多,用中文的課程大半都可以訓練閱讀,只有寫作一項必須在國文課程中才可以徹底研究。目前,一般學校對于國文偏重講解閱讀,作文在名義上兩周有一次,實際上往往一學期只作幾次。學生敷衍塞責,教授也不能細心批改,這是一個極不合理的辦法。

要訓練寫作能力,我們須把兩個不同的路徑分清,一是立本,一是示范。立本就是打根基。這可分深淺兩層說,就深一層說,立本是積學蓄理,蘊于中者深厚然后發于外者豐腴,從前人作文所以貴能熔經鑄史。就淺一層說,立本對于語文的聲音訓詁和語句的組織樹立基本的知識,使用字不至不妥,行文不至不通。換句話說,小學和文法是文章的基礎,要習寫作,必先把這基礎奠定。至于示范則純從文章的規模法度技巧諸方面著手,精選模范文若干篇,使學者熟讀爛嚼口誦心惟,從里面討些訣竅,到自己臨文時,知道意思如何剪裁,段落如何劃分,局勢(如上下承接,前后呼應,輕重勻稱等)如何安排,句如何造,字如何用,聲調如何抑揚頓挫,立言如何得體。立本和示范本也可相依互用,但立本側重文章背面的普遍修養。示范是說文言文,使光華可以煥發。立本是求有話可說。示范是研究如何把話說得出而且說得好。很顯然地,國文在一年的短促期限里決談不到立本。立本是大學以前的事和大學本科諸專門科目的事。我們決不能希望在寥寥數十篇模范文中求立本。但為示范起見,如果選得精,講得好,讀得熟,習作得勤,寥寥數十篇模范文就很可夠用。文章的內容盡管千差萬別,作文的道理則說來說去都不外理明辭達,文從字順。俗語說得好,“一通百通”,能做一篇好文章,就能做無數篇好文章。在大學里時間和精力都只允許側重示范,而實際上一般大學生沒有以文章為千秋事業的必要,也只須側重示范。既然是示范,就須適合學生程度。就目前大學一年級生的程度說,過于古奧的文章實在是高不可攀。在其他方面,盡管是“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在練習寫作方面,“畫虎不成反類犬”,倒不如取荀于“法后王”的意思。秦漢文章除《孟子》《左傳》《史記》《漢書》以外,大半絕對不可模仿。比較易模仿的還是唐宋以后的文章,因為規模法度比較明顯,技巧比較淺近,就大體說,姚姬傳的《古文辭類纂》所示的路徑是很純正而且便于初學的。

我對部分大學國文選目不免有微詞,從以上一番話約略可以見出,編選者似沒有很注意到大學國文只有一年,和現在大學生國文程度很低落兩個重要的事實。他們多選兩漢以前作品,用意似在立本與訓練閱讀的能力,忘記國文選本在任何級學校中都應偏重示范。我相信《易·坤文言》,《書·秦誓》,《莊子·秋水》,《荀子·天倫篇》、《賦篇》,《淮南子·冥覽訓》以至于《離騷》、《長門賦》之類文章,決不宜做現在大學生的作文模范。單拿《離騷》來說,如果只叫學生懂,至少也得十幾小時的講解,那就要費一個多月的工夫,占去年授課時間十分之一。學生在費去這么多的時間聽講之后,能否懂得幾分是問題,就是懂得,能否在里面學得幾分寫作的訣竅更是問題。像這類文章在國文系較高年級中講授,原無可非議,擺在一年級中,讓文、法、理、工、農諸院學生共同必修,未免是躐等躁進,毫無實益。看編選者的用意,似要把選本弄成一個很完備的百貨店。就時代說,從先秦一直到明朝,每時代都有代表作;就種類說,從群經諸子正史以至詩詞歌賦,每種都陳列一兩件樣品。這種辦法如從文學觀點編訂選本,或有必要,為大學一年級生奠定語文基礎起見,我們實無須五花八門的陳列,而要指出一個簡捷的路徑。依我的愚見,我們不妨把選文分做四類,即敘事、說理、狀物、抒情。前兩類的分量應較多,因為用得最廣。大學國文選目中敘事文特多,所可惜的是過于側重古代;說理文太少,群經諸子雖亦說理,難以為范,唐宋以后的代表作僅三數篇,實在說不過去。我還有一個見解,時代愈近,生活狀況和思想形態愈與我們的相同,愈易了解,也愈易引起興趣。我主張多選近代文,這也是一個理由。尤其是說理文,近代的比較痛快透辟,不像秦漢人的言簡意賅,難于捉摸主旨。賈生《治安策》也許比王安石《上仁宗皇帝書》寫得更好,可是學生想得益,與其讀十遍《治安策》,不如讀一遍《上仁宗書》。如果我教我的子弟做說理文,我毫不遲疑地叫他們看章行嚴的甲寅政論文字,大公報社評,和梁任公胡適之諸人的論著。至于敘事文,我也必定叫他們除史傳之外看著小說(中外新舊在所不論)。我覺得現在一般國文教師還是不脫“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那種“頭巾氣”,大家穿著紗帽圓領衫和高跟靴在演戲,好像穿起時行便服就有失尊嚴。要想國文教學走上合理的路,這種“架子”和“頭巾氣”必須放下才行。

我不愿在這篇短文里再翻出文言和白話的老爭執。白話文能否完全取文言文而代之,我不敢武斷;不過白話文日漸推廣,大多教學生在做白話文,卻是鐵一般的事實?,F在編選大學國文教材的人把白話文完全撇開,只有兩種可能的解釋。第一種是他們反對白話文。這是受成見與短見的累,時間會證明他們的反抗白費氣力。另一種是他們以為白話文容易,無可講亦無須講。這更是一個極大的誤解。白話文并不比文言文容易,其中也有很大的講究。大多數學生既在做白話文,而教員天天替他們講群經諸子,似未免近于滑稽。世間沒有可以不學而能的,學生不著實正經地去研究白話文而全憑自己的意思去做,自然不會做得好。他們做不好,于是復古運動者援為攻擊白話文的借口。這事實在有些冤枉。大學國文選目的編選者大半是白話文能手,深知其中甘苦,上述兩種解釋似不能應用到他們身上去,而他們竟不選一篇白話文范作,我百思不得其解,同時我也很惋惜他們給人一個排棄白話文的印象,很可發生不健康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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