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國際刑事管轄與國家官員的豁免問題研究作者名: 伍俐斌本章字數: 4764字更新時間: 2019-11-22 17:16:00
第一節 國際刑事管轄之概念
一、國際法上“管轄”的概念
對于什么是國際法上的“管轄”,學者們給出了各種定義,例如奧克斯曼(Oxman)認為:“從最廣義上講,國家管轄指的是國家采取行動的合法權力,以及國家決定是否采取行動、在決定采取行動的情況下如何采取行動的權力。”[2]肖(Shaw)認為:“管轄是國家對人民、財產和形勢施加影響的權力,反映了國家主權、國家間平等和不干涉內政的基本原則。”[3]這兩個定義都是從廣義上來界定“管轄”這個概念的,按照這種理解,凡是國家合法的權力都可視為“管轄”。
不過國際法委員會特別報告員頌蓬·素差伊庫(Sompong Sucharitkul)在其《國家及其財產的管轄豁免的第二次報告》中對“管轄”從狹義的角度作了定義,他指出:“‘管轄’是指領土國家受理訴訟、解決爭端,或裁定爭訟的權限或權力,以及在所有方面的司法權力。”[4]并在第3條(解釋性規定)草案中對這一定義作了進一步的補充:“……第2條第1款(g)項定義中的‘管轄’,包括:(1)裁決的權力;(2)確定法律和事實問題的權力;(3)司法和在法律程序的所有階段采取適當措施的權力,及(4)領土國司法或行政和警察當局通常行使的其他行政和執行權力。”[5]素差伊庫本人在對管轄的定義進行解釋時,指出:“為了條款草案的目的,管轄的概念‘包括整個司法進程,從啟動到提出訴訟、送達令狀、調查、申請、審判、構成臨時或暫行措施的命令,到決定作出各種判決和執行以此方式作出的判決,或者中止和進一步免除此類判決。”[6]可見,根據素差伊庫的定義,“管轄”是國家在司法方面的權力。
前述關于管轄的各項定義,都是學者們從國家管轄的角度進行定義的。根據這些定義,國家管轄具有如下特征:
(1)管轄是國家的一項權力;
(2)國家管轄的內涵十分廣泛,既包括實體法意義的權力,也包括程序法意義的權力。
在國際法上,國家管轄可以分為立法、行政和司法管轄(legislative,executive and judicial jurisdiction)。[7]立法管轄是指由政府當局頒布法律及其他法律規定;行政管轄是指由國家、國家行政當局和官員實施和執行國家法律及其他法律規定的行動;司法管轄是指國家司法當局的活動,主要是案件審理方面的活動。行政和司法管轄具有共同特點,都涉及法律的適用和執行。[8]
國家管轄權有時又被分為立法管轄權、執行管轄權和裁決管轄權(prescriptive jurisdiction; enforcement jurisdiction; adjudicatory jurisdiction)。[9]國家管轄權的這種分類與前一種分類大同小異:立法管轄權必然意味著規則的制定,是國家制定適用于具體的人、行為和情境的實體法的權威;執行管轄權涉及國家對具體的人,特別是針對具體的情境或者事物的執法能力,并涉及國家動用資源,引導或者迫使人們遵守其法律,或者對不遵守其法律的行為予以矯治;裁決管轄權包括使特定的人、事件或者事物服從其司法程序。[10]
在國家管轄中,管轄還可以分為民事、行政和刑事管轄,取決于當局頒發的法律(命令)的實質內容、當局的行為以及當局的命令所涉或當局審理的問題或案件。[11]例如,“刑事管轄包括頒布法律和其他命令,把所涉個人行為定為犯罪行為,確定并使行為人承擔對這些行為的責任,并包括實施這些法律和命令的政府機構的活動……司法機關、某些行政機關,還有一些不屬行政或司法系統的機關均可負責適用和執行刑事法律。國家的法律制度決定了哪個政府主管當局和司法當局參與行使刑事管轄權”。[12]
二、國際刑事管轄的概念
管轄雖然是國家的一項權力,但并不是專屬于國家的權力。根據國際法,一些國際組織,包括國際司法機構也享有管轄的權力。特別是“二戰”以后陸續建立的國際刑事司法機構都享有相應的管轄權。從“二戰”以后的實踐來看,國際刑事管轄是指為決定罪行和懲罰之目的而建立的國際刑事法庭(院)對被控犯有戰爭罪、滅絕種族罪、危害人類罪或者侵略罪的人行使司法權力;對在特定國家發生的違反人權和人道法的行為進行評估也屬于國際刑事法院和特設國際刑事法庭的職權范圍;國際刑事管轄的權力來源于國際法和建立國際刑事法院的條約,以及得到眾多國家批準的人權和人道法文件。[13]
三、國際刑事管轄與國家管轄之比較
與國家管轄相比,國際刑事管轄具有如下一些特征:
第一,國際刑事管轄與國家管轄的權力主體不同。享有和行使國家管轄權的主體是國家,而國際刑事管轄的權力主體是國際刑事司法機構。狹義的國際刑事司法機構僅指完全國際化的刑事法庭,主要包括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東京國際軍事法庭、前南國際刑庭、盧旺達國際刑庭和國際刑事法院。廣義的國際刑事司法機構除了包括完全國際化的刑事司法機構以外,還包括混合性質的刑事司法機構,即混合法庭(hybrid/mixed courts/tribunals)。混合法庭又被稱為“國際化(刑事)法庭”[internationalized (criminal)courts/tribunals]、“國內國際混合法庭”(mixed/hybrid domestic-international tribunals)、“半國際化刑事法庭”(semi-internationalized criminal courts/tribunals)、“國際化的國內法庭”(internationalized domestic courts/tribunals)、“國際國內混合機構”(mixed international/national institutions)。[14]然而,學界至今對混合法庭尚無公認的定義。一般認為混合法庭是由國際法官和東道國國內法官共同組成的,適用的法律既包括國際法,也包括國內法。[15]目前,國際社會已經建立的混合法庭有東帝汶嚴重犯罪特別法庭(the Serious Crimes Panels in the District Court of Dili in East Timor)、科索沃混合法庭(the Regulation 64 Panels in the Courts of Kosovo)、塞拉利昂特別法庭(the Special Court for Sierra Leone)、柬埔寨特別法庭(the Extraordinary Chambers in the Courts of Cambodia)、波黑戰爭罪法庭(the War Crimes Chamber in the Court of Bosnia and Herzegovina)、黎巴嫩問題特別法庭(Special Tribunal for Lebanon)。[16]下表是完全國際化刑事法庭的概要介紹。
完全國際化刑事法庭概要介紹[17]
續表
續表
第二,國際刑事管轄與國家管轄的權力范圍不同。國際刑事管轄是司法管轄(裁決管轄),而不包括立法管轄和行政管轄(執行管轄)。國際刑事管轄的這一特性決定了國際刑事司法機構只能適用既有的法律規則,不能自行制定法律規則,也不能自行執行有關的裁決。以國際刑事法院為例,國際刑事法院只能依據《羅馬規約》行使管轄權,而不能自行制定法律,創設新的管轄權,此外,國際刑事法院發布的裁決,如逮捕令和有關判決的執行,只能請求國家予以執行,法院無權也沒有能力執行。
第三,國際刑事管轄與國家管轄的目的不同。國際刑事管轄的目的在于追究犯有戰爭罪、滅絕種族罪、危害人類罪或侵略罪等嚴重國際罪行的個人的刑事責任,而不是追究犯有普通刑事罪行的個人的刑事責任。而通常情況下,國家刑事管轄的目的是追究犯有普通刑事罪行的個人的刑事責任。
追究個人的刑事責任已經成為當代國際法上的一項制度。1946年12月11日,聯合國大會通過第95號(I)決議,確認了《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憲章》中包含的國際法原則。[18]1947年,聯合國大會通過了第177(II)號決議,要求國際法委員會編訂《紐倫堡憲章》和法庭判決確認的國際法原則,并擬具一項危害人類和平及安全治罪法草案。為起草這項法案,國際法委員會決定將它的工作限定在追究個人刑事責任的范圍之內,對此,委員會援引紐倫堡法庭的判決評論說:“犯下違反國際法的罪行的是具體的人,而不是抽象的實體,只有通過懲罰犯有這些罪行的人,國際法規則才能得到執行。”[19]國際法委員會擬定的《危害人類和平及安全治罪法草案》第1條規定:“本法案規定之危害人類和平及安全的罪行是國際法上之罪行,對此應負責之個人應受到懲罰。”[20]1948年《防止及懲治危害種族罪公約》第6條規定:“凡被訴犯滅絕種族罪或有第三條所列其他行為之一者,應交由行為發生地國家的主管法院,或締約國接受其管轄權的國際刑事法庭審理之。”[21]1949年日內瓦各公約要求各締約國對于本身犯有或令人犯有嚴重破壞本公約之行為的人,處以有效之刑事制裁。[22]
前南國際刑庭總共對161人提出了起訴,其中149人已經審判結束;12人處于審判之中,這其中又包括8人處于上訴分庭的程序中,4人處于審判分庭的程序中。[23]盧旺達國際刑庭對93人提出了起訴,其中有85人已經由法庭審判結束,另有8人移送其他法院起訴。[24]可以說,“這兩個法庭的建立重新點燃了國際社會懲治犯有戰爭罪等嚴重破壞國際人道法罪行的人的希望,使得國際社會對嚴重違反國際人道法的人進行起訴和懲治成為可能,也使得國際人道法切切實實地轉變成一門‘具有牙齒’的法律體系”。[25]
2002年7月1日,國際刑事法院正式成立。截至目前,國際刑事法院正在處理包括10項情勢的23個案件。[26]特別是國際刑事法院在2009年3月4日對蘇丹現任總統巴希爾發布了逮捕令,稱其在蘇丹達爾富爾犯下戰爭罪和危害人類罪,但不包括種族滅絕罪;[27]2010年7月12日,國際刑事法院第二次簽發了對蘇丹總統巴希爾的逮捕令,罪名是種族滅絕罪;[28]2011年6月27日,國際刑事法院向包括時任利比亞領導人的卡扎菲在內的三名利比亞高官發布逮捕令,以追究他們自2011年2月15日以來在利比亞所犯的危害人類罪的責任。[29]而且,國際刑事法院已經對若干位曾任國家元首或其他高級職位的前官員提出了起訴。例如,2010年11月22日有關指控剛果(金)前副總統本巴[30]犯下戰爭罪和危害人類罪的案件正式在國際刑事法院開庭受審,本巴被控在2002年10月至2003年3月間在鄰國中非共和國犯下三項戰爭罪——謀殺、強奸和搶劫,以及兩項危害人類罪,該項審判預計將于2016年3月21日宣判。[31]又如2014年,國際刑事法院對科特迪瓦前總統洛朗·巴博提出起訴,[32]目前該案仍在審理中。
各混合法庭在起訴和懲罰犯有嚴重國際罪行的個人方面也取得了很大成就。東帝汶特別法庭在2000~2005年間完成了55項、涉及87名被告人的審判,其中84人被判有罪,3人無罪釋放。[33]
從2003年3月到2004年6月,科索沃混合法庭正式記錄在案的案件就有305起,其中230起仍處于不同的訴訟階段,75起案件已經處理完畢。[34]
塞拉利昂問題特別法庭只審判負有最大責任的人,[35]其審判分為對武裝力量革命委員會(AFRC)的審判、對民族抵抗部隊(CDF)的審判、對革命聯合陣線(RUF)的審判和對利比里亞前總統泰勒的審判。目前,對武裝力量革命委員會(AFRC)的審判、對民族抵抗部隊(CDF)的審判、對革命聯合陣線(RUF)的審判已經結束,[36]對利比里亞前總統泰勒的審判已經完成了口頭辯論程序,正等待法官作出判決。[37]
從2005年9月到2008年6月,波黑戰爭罪法庭總共審理了48起案件,涉及84名被告人,審判分庭已經作出32項判決,包括27項有罪判決和5項無罪宣告判決,其中15項有罪判決已經生效。[38]
第四,國際刑事管轄與國家管轄的權力根據不同。國家管轄權是國家的固有權力,是國家主權的體現。而國際刑事管轄的權力根據通常是建立國際刑事司法機構的相關法律文件,例如前南國際刑庭和盧旺達國際刑庭是根據安理會決議建立的,安理會決議是構成這兩個法庭的管轄權的根據;國際刑事法院是根據《羅馬規約》這個多邊條約建立的,《羅馬規約》是構成國際刑事法院管轄權的法律根據。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可以認為國際刑事管轄建立在國家的直接或者間接同意的基礎之上,因為根據《聯合國憲章》,會員國同意并接受安理會決議的約束效力,于是安理會決議構成會員國對前南國際刑庭和盧旺達國際刑庭的管轄權的間接同意,而《羅馬規約》的條約性質更是反映了國家的直接同意。
第五,國際刑事管轄與國家管轄相沖突時,其先后次序取決于建立國際刑事司法機構的法律文件的規定,而不能武斷地認為國際刑事管轄優先于國家管轄,或者國家管轄優先于國際刑事管轄。例如,前南國際刑庭和盧旺達國際刑庭的管轄權優先于國家管轄,[39]但是國際刑事法院的管轄權則只是對國家管轄權的補充。[40]
第六,國際刑事管轄的另外一個顯著特點是,國際刑事管轄具有復合性特征。對此,我國學者陳澤憲先生作出了精辟的概括:“國際刑事法院的管轄權是集案件的調查、起訴、審判于一體的復合管轄權。這種管轄權的復合性,是由國際刑事法院在組織和職能上固有的區別于國家法院的特殊性所決定的。各國的法院通常專司審判職權,因此國家法院的刑事管轄權是單一的審判管轄權。而國際刑事法院作為一個獨立的綜合性的國際刑事司法機構,在其組織建構上是‘檢法一家’,即檢察官辦公室是國際刑事法院的組成部分,檢察官和法官同屬法院官員;在其司法職能上是‘偵、訴、審一體’,即國際刑事法院對其具有管轄權的犯罪案件,不僅可行使審判權,而且可行使調查權和起訴權。”[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