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性案例裁判規則理解與適用:公司卷二
- 江必新 何東寧等
- 2188字
- 2019-11-15 21:37:38
三、公司章程可作為裁判法源
事實上,公司章程能否成為裁判法源,或者其作為裁判法源的法理基礎是什么,在理論上是有不同看法的。長期以來,在判例和學說中形成了兩種主流觀點:一些學者認為,公司章程在公司與股東之間產生“法定契約”的效力。“普通契約”的有些規則不適用于公司章程,如公司章程不能因為錯誤的意思表示、普通法上的錯誤、不當影響或者強迫而撤銷;公司章程一經登記,即使不能代表股東的真實意思,法院也無權修改;法院也不能從外部情形推斷默示條款來補充公司章程等。另一些學者則認為,公司章程是公司內部的自治規范。其立論的基礎在于章程不僅對成立當初與公司有關系的人,而且對于因受讓股份而成為新的股東,以及成立后選任的董事、監事也具有約束力。這是由于章程具有自治法的性質。多數大陸法系國家的學者傾向于支持這一觀點。
用“法定契約說”或“自治規范說”來解釋公司章程所蘊含的法理基礎,其背后實質上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裁判思路。“法定契約說”著眼于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認為公司章程使公司與股東、股東與股東等之間存在法定契約關系,這意味著公司章程條款的制定是由公司與股東或股東與股東等相互之間意思表示一致的結果;而“自治規范說”強調的是公司的“自主立法”,[6]站在公司的立場,認為公司制定的章程對包括公司在內的相關當事人具有約束力。兩種學說的基本差別在于,前者為公司與股東或股東與股東之間的意思表示,后者則為社團的意思表示。析言之,其差別具體表現為兩個方面:(1)對“法定契約說”而言,制定或者修改公司章程的主體是公司與股東或股東與股東;對“自治規范說”而言,制定或修改公司章程的主體則是公司本身。(2)在“法定契約說”的場合,公司章程的具體條款是公司與股東或股東與股東之間相互合意的結果;而在“自治規范說”的場合,公司章程的內容是在“資本多數決”原則下股東大會決議的結果。可見,兩種學說雖然都承認公司章程所具有的規范意義,但對據以作出裁判的法理基礎則大相徑庭,從中表達了在判決理由上的不同邏輯。
事實上,“法定契約說”主張在適用契約法規則時應作調整和變更,目的無非是為了使裁判具有正當性的基礎。但是,在什么情形下應遵守契約法的一般原理和規則,在哪些情形下不適用這些原理和規則,“法定契約說”似乎未能給出清晰的答案,這就容易導致裁判思路的紊亂,從而造成相同案情不同裁判結果的司法窘境。同樣,當公司章程排除適用公司法時,依“自治規范說”不加區別地承認“資本多數決”原則,必然引發對公司章程正當性的疑問。迄今為止,兩種學說的奉行者仍然相互對立,這個問題也就成了公司法理學中待決的歷史遺留問題。我們認為,無論是“法定契約說”還是“自治規范說”,都無法全面揭示公司章程的真實本質。當我們站在某一學說的立場來審視、評判另一種學說的不足與弊端時,會驚奇地發現,兩種學說在思維上所犯的其實是同一個錯誤,那就是公司章程似乎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文件。這種思維錯誤十分類似于“私法的公法化”這樣一種表述。當民法是私法成為學界的共識時,無意間便形成了一種思維定式——私法就是民法,于是,當民法出現公法色彩的規范時,被煞有介事地總結出一個結論,即私法的公法化。顯然,這是邏輯思維上的一個錯誤。因為,如果把民法規范理解為包含私法規范和公法規范的話,是難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的。關于公司章程的兩種學說,在思維上也正是犯了這樣一個類似的錯誤。如果把公司章程內容分解的話,恐怕結論就不言自明了。因此,“法定契約說”也好,“自治規范說”也罷,針對的只能是公司章程中不同的具體內容,而不是整個公司章程。
公司章程要真正成為裁判的法源,一個基本的前提就是公司章程的內容必須是有效的。在司法的過程中,違反法律強制性或禁止性規范的行為應歸為無效,否則強制或禁止的法意無由貫徹,這一點已成為司法上基本的觀念。從反面解釋,未與法律的強制性規范或禁止性規范相沖突的行為就是有效的,這似乎已經成為一種經驗性的解釋方法。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這一解釋方法的有效性得到了印證;但在特殊情況下,違背強制性規范的行為“亦有僅一部為無效或僅為得撤銷或加以別種制裁者,稀有不完全之規定,其違反亦無制裁者”。[7]尤其是在強制性規范未明文化的情形下,如何認定公司章程的效力就值得認真研究了。
雖然在立法層面上,公司章程作為裁判法源的一種制度性安排已經確立,但在司法層面上對公司章程的司法化卻未見成熟。司法實踐中對公司章程的不同理解,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公司成文法的不完善,而公司法又未能給法官提供一種站在立法者的立場去思考問題、遵循穩妥的判例與學說的方法。尤其是“當一種正式的權威性的法律淵源就某個法律問題提供了一個明確的答案時,那么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就不需要亦不應當再訴諸法律的非正式淵源”[8]時,公司章程究竟該如何司法化,是擺在法官面前的一個現實問題。對公司章程內容的類型化,依不同內容蘊含的不同法理將公司章程作為裁判的法源,是我們的基本觀點。無疑,在個案中,通過對公司章程作為裁判法源的解釋,從適用公司章程的基本法理中推導出司法判決的個別規范,并提供這些個別規范對其他案件在適用法上的借鑒意義,是公司章程司法化的任務。公司章程已經成為公司法規范體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對公司章程裁判法源地位的深入研究,目的是為了探明這種規范起作用的基本原理,避免出現面對司法難題而在學理上集體失語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