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你不能把寶全押在覃中呂一句話上!她是瘋的!初六!”葉尉繚奮力同他辯解,封平平又不肯聽,只管背著他走。
一路跋山涉水趕來的地方看著有些粗陋,前后共有五間房屋,山石壘疊起來再以泥土干草糊墻,倒也諸事具備。房前干枝扎的籬笆圍了一個小院落,院中開墾了一小塊田地,種著些奇形怪狀的草藥。
封平平走到正屋,把背上的皮毛卷子解下來,把葉尉繚豎在門口,一手扶著,一手伸出去推門。剛剛開了一道縫隙,他鼻子輕輕一吸,忽然抽身鉆進門去,轉瞬不見了人影。留下葉尉繚在門口左右搖晃險些倒了,奮力向前掙了掙,斜靠在門框上。
“初六!”葉尉繚揚聲向門里喊。
門里無人應聲,只聽見接連開門還有跑進跑出的動靜,不一會又全然安靜下來。
葉尉繚叫也叫不應,只好自己直挺挺地奮力向上跳,跳過了門檻差點又倒,左擺右擺站定,好歹這一路上顛來顛去綁縛松動了少許,盡力掌握平衡,終于能一跳一跳地向屋中去。穿過堂屋,跳到了堂屋里面一進,后門打開,外頭隔著一片空地還有一個小房子,門小,窗小,隱隱散出一些腥臭氣味。
葉尉繚跳到小門外,皺著鼻子問道:“初六?你在嗎?我進來嘍。”
門框太低,跳門檻還磕到腦袋,連歪兩下終于蹭著一旁的木頭架子站住,眼前是一間蛇房。兩邊木架上擺著成排木板釘成的籠子,里面盤著或粗或細的各色蛇類,地下丟著幾段枯木,桌上也架得有枯木,樹杈上繞著一條花色同落葉相差無幾的細細小蛇。
“好多蛇……”葉尉繚有些咋舌。
幸好是冬天,房里爐火也不知熄了多久,四下冷透,這些蛇都凍得不怎么動彈。葉尉繚盡力探頭向木架另一端看去,封平平站在最里那一面窄墻跟前,也不動彈。
他又跳了幾回,站到近處,勉力歪頭,跟著封平平一道看向那一面窄墻。墻上濺得有血,大片潑墨一樣的血跡散布了半面墻。血跡之下,跌坐著一具無頭尸身,頸間齊齊斬斷,一道凹痕砍進血紅的墻面。
尸身著布衣,身形偏瘦,一邊袖管下半截空空蕩蕩,另一邊袖口連同手掌被齊腕斬去,地下也是一片干涸血跡。有一條赤紅的小蛇從地面血跡游過,正沿著腿緩緩往上爬。
封平平稍一揮手,彎刀挑起小蛇,在半空中斬作一截一截跌落下來。
“這是覃中呂?”葉尉繚小心問道。
封平平俯身以彎刀刀尖挑起左邊衣袖,手臂齊肘而斷,確實是覃中呂的舊傷。
“頭,右手,都被帶走了?”葉尉繚追問道。“找了,沒有。”封平平簡略答道,葉尉繚跳進來之前他已經把幾間房都看過一遍。
“這倒蹊蹺了……”
葉尉繚低頭思索著,一道冰冰涼的弧形刀鋒忽然又到了他眼下,擦著皮毛卷塞到他脖子里,逼得他往后一跳,倒撞在木架上。兩邊籠子震動,蛇也驚了,只聽著木板縫隙中無數“嘶嘶”吐信的動靜。葉尉繚瞪著封平平,不敢再打擾蛇們,無聲地叫了下疼。
“你從什么人那里聽到我師叔的消息?你幾時到的雙溪鎮?”封平平眉眼都皺在一處,沉聲問道。
“初六……”
“別叫我初六。”
“你師叔不是我殺的。”葉尉繚仰著頭,平心靜氣地看著他說道。
封平平低頭湊得更近些,一對眉毛要是能化作小刀都捅進葉尉繚額頭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臉,眼角還是有一些些泛紅。
“初六,沒事,我會幫你,我們一起找出來是誰殺了你師叔。”葉尉繚柔聲說道。
封平平一手扶著刀,彎刀繞著他的脖子,一手隔著皮毛抓在他肩頭,抓得十分用力,像是拼力管著自己不把刀再往前送上一送,劃進他的血肉里。葉尉繚看著他笑,得寸進尺一般挺了挺身,脖子迎著刀刃向前去。封平平手腕微抖,彎刀撤開了少許。
葉尉繚猛一仰頭,向前一頭撞到封平平額頭,“咚”一下,兩邊都撞得暈乎乎。
“你……”封平平瞪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他。
“初六你是不是傻!我可沒教你這么傻!我殺覃中呂干什么?殺了她好帶走你?那我還不把尸身埋得遠遠的又或者燒得凈干凈非得擺在這里讓你看見?非得讓你不高興?非得讓你懷疑我?就算我有這么壞,這么處心積慮地害你,玩你,嚇唬你,覃中呂的功夫你最知道,我隨手就能把她殺了?我功夫這么長進還能讓你捆得跟粽子一樣!你跟我鬧什么?沒有覃中呂你就搞不清你哥我是不是你哥了?我不管誰騙過你什么,我現在就在這,你好好認認!你這些年跟著覃中呂,她死了你難過,我還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大呢!你就這么難為我?出息了你!”葉尉繚氣得不輕,不管不顧劈頭蓋臉地罵了他一大篇。
“我……”封平平被他罵得有些心虛氣短,又吵不過,抽刀退去對面木架,一手捂到腦袋上按按撞出來的紅腫一塊。
“給我解開!不管管你還真的沒大沒小了!”葉尉繚趁勢喝道。
封平平用力搖搖頭,心虛雖心虛,仍是不聽他話。
“你等我自己出來揍你!”
封平平撇了撇嘴,盯著地面不看他。
“那你說說,你的傻腦瓜到底為什么懷疑我?”葉尉繚無法可想,無奈問道。
“太巧了。”
“什么巧!”
“一直都有人追殺,殺師叔的,殺我的,早年很多,后來輾轉逃亡漸漸少了。那么多人,師叔還帶著我,也沒死。你出現,她就死了。”
“總之你就是不相信我,以為我是什么來路不明存心要害你的人,算了,不跟你計較,這些年你除了師叔也沒什么人可信……我就跟你說,就算我想殺她,就算我有本事殺她,也不會在沒見到你的時候就貿貿然殺了她,更不會連全尸都不給她留。”葉尉繚說著輕嘆一聲,道:“先給她收尸吧。”
封平平眨眨眼,微一點頭,總算是認可了他一句,邁步往尸身跟前走過去。
外面忽然傳來幾聲輕響,封平平腳步頓住,抬頭跟葉尉繚對看了一眼,葉尉繚輕輕搖頭,也不知來者何人。
來的不止一人,腳步聲接連起落,不疾不徐地走到蛇房外隔開一段距離前后站住。封平平握刀在手,葉尉繚瞪著眼睛示意他解開皮繩,他眨眨眼,只作不知。葉尉繚氣得用口型罵他,他轉身輕手輕腳地向門邊貼過去。
“三尸門下嚴得得參見少主!”門外有一人吐氣開聲,朗朗而道。
封平平回頭又跟葉尉繚對看一眼,這回換葉尉繚眨眨眼,用口型無聲說道:“也許是他們殺了覃中呂?”
“三尸門下嚴得得參見少主!”門外那人沒聽見回應又喊了一遍,停了停,等了等,換了個說辭接著喊道:“三尸門下嚴得得奉門主之令,率眾恭迎少主回山,還請少主賜見!”
“還真是三尸門……這群陰魂不散的認什么少主,胡亂攀親!居然找來這種鬼地方,難道是從雙溪鎮一路跟著你進山?”葉尉繚悄聲問道。
“你一路亂吵亂叫,把他們引來了。”封平平道。
“怪我?還不是你綁我!”葉尉繚道。
門外那人還在喊,又往前走了兩步,喊得更響亮些。封平平瞪眼看了葉尉繚一陣,轉身,拉開門大步走出蛇房。
“等等,你先解開我……”葉尉繚喊了半聲,沒喊住。
門外空地上站著形狀各異的六個人,五人在后,一人當先,當先那人就是喊話的嚴得得,發間縷縷銀絲看來已有些年紀,倒是相貌堂堂,神情威嚴中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意思,讓人拿不準他打什么主意,一副挺拔站姿也有幾分大家氣派。
“三尸門人嚴得得率眾參見少主!”嚴得得領頭鞠躬一禮,后面五人跟著一膝跪地拱手行了大禮,他一臉喜色說道:“少主與前封門主形貌十分相似,不輸風采,我三尸門當真后繼有人!可喜可賀!洪門主知道也必定欣慰之至!”
“我不是什么少主,”封平平側身不受他們的禮,徑直問道:“你們誰殺了覃中呂?”
“覃中呂死了?”嚴得得聽來十分驚訝,稍加思索,匆忙道:“屬下不敢!屬下眾人絕不敢冒犯少主長輩師叔!覃先生雖非門人卻與三尸門淵源頗深,是門下人人敬仰的前輩,少主言重了!覃先生遭遇不幸,三尸門下盡皆悲痛,愿助少主早日將殺人兇徒找出來碎尸萬段挫骨揚灰,為覃先生報仇雪恨!”
“三尸門人追殺我們還少嗎?”封平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平平說道。
“那是早年前封門主不幸仙逝,新門主尚未接任,三尸門群龍無首之時,各人胡亂行事,難免有不長眼的想要謀害少主。后來洪門主繼任,大加管束,該罰的罰,該殺的殺,該趕出門的也趕出去了。只可惜少主已隨覃先生遠走他鄉,杳無音訊。三尸門下苦苦尋覓數年,近來終于打探到少主下落,實屬我門中之幸。屬下奉洪門主之令來迎少主,還請少主不計前嫌,重回山門!”嚴得得說完,他身后五人跟著喊道:“還請少主重回山門!”
“昨天還有三個守在鎮上等著我,要殺我。”封平平道。
“這倒奇了,只怕是有人冒充三尸門下,行離間之計。”嚴得得道。
這人言語誠懇,對答如流,睜眼說瞎話說得十分漂亮。封平平自知說他不過,索性住口,往前走了幾步,經過嚴得得站到他后面那五人身前,由左至右緩緩行步將五人一一看過來。
這幾人比起嚴得得年歲尚輕,人人形貌疲憊,想來已在山中盤桓尋覓多日。被封平平看著,有的眼神躲閃,有的牢牢盯著前方不動,還有一個同他年紀相仿的粗眉少年不服氣一般翻眼瞪向他。
“少主不必多慮,屬下這里有一封書信是洪門主親筆所寫,還請少主過目。”嚴得得站著沒動,側轉身以雙手呈遞信件。
封平平不接也不理會他,按著自己步調走到第四人身前,這人黃臉短下巴,頰生橫肉,眼神兇惡,硬扯著嘴角扯出一個僵硬笑容。封平平腳步微頓,后面蛇房門口忽然響起“撲通”一聲,回頭便看見一個皮毛卷子從門中跳出來,頭磕在門框暈上加暈到底摔了,連人帶卷斜斜橫倒在門前。
封平平未及反應,“鏘”一聲輕響,那五人已經齊齊揮動兵刃向他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