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晴那輛自行車的后座掉了顆螺絲,坐不了人,只能委派江燃把竇天驍載回家。
江燃耷拉著眼皮,一臉惆悵。
他那自行車是開學時候爸爸新買的,騎了一個月都不到,后座還是一塊處女地呢,怎么能讓一個尿褲子的小崽子坐!
“他都尿褲子了……”
江晴“嘖”了一聲,從車簍里拿出一疊報紙墊在了上頭拍了拍,二話不說就把竇天驍給抱上了后座,“你媽媽在哪個車間啊,我去跟她打個招呼,就說你上我家玩會。”
“第三車間。”竇天驍說罷小心翼翼地瞥了江燃一眼。
江燃也扭頭回瞟了他一眼,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總算是沒有勒令他下車。
江晴笑了笑說:“先帶弟弟回家換條褲子洗個澡,我馬上回來。”
“知道啦……”江燃踮了踮腳,用力踩了下去。
竇天驍的身子輕微地晃了晃,本能地揪住了江燃的衣服,一只手仍然抱緊了紙盒。
“你手臟不臟啊就往我身上抓,”江燃忍不住低頭掃了一眼,兩眼一黑,“你是去煤窯挖煤了嗎?!”
竇天驍松開他的衣服看了看自己黑乎乎的小爪子,不敢再抓著了,嘴上小聲嘟囔,“我是摘桑葉,沒挖煤。”
制衣廠后頭這條是還沒有翻修過的碎石子路,路面崎嶇不平寬窄不一,動不動就顛兩下子,張著嘴巴能咬到舌頭。
江燃騎的是帥氣昂貴的山地車,車速飛快,顛得最猛的一下竇天驍差點兒栽一個跟斗,但他的右手始終不敢扒著江燃的衣服,只是用盡全力揪緊了車子坐墊,瘦小的身子就像是一個不倒翁似的晃晃悠悠,隨時都像是要栽倒的樣子。
騎過一個大坑的時候江燃感覺到后邊的人大幅度地晃了晃,奇跡似的良心發現,勉為其難道:“你握著拳頭摟我腰吧,別碰到我衣服就成。”
竇天驍遲疑了一下,依言照做。
他的身材格外瘦小,看著有點營養不良,一直坐在班里第一第二排的位置,而江燃則恰恰相反,所以摟在江燃腰上的時候,連身子都得前傾一些。
盒子的尖角戳到了江燃的后背,他不由得往前縮了一下,“你那盒子里抱的是什么玩意兒啊?”
“蠶寶寶。”竇天驍小聲答。
“既不能吃又不好玩長得還惡心,你養那種東西干嘛?”江燃一聯想到胖乎乎蠕動的蠶寶寶,就又忍不住往前縮了點。
“老師讓我們觀察他們的生長過程,然后寫篇不低于三百字的作文。”竇天驍仰起腦袋,看到了江燃白皙的脖頸線條,陽光就好像在他的發絲上渡上了一層淺淺的銀光,明亮得有些耀眼。
“統共就湊三百字,你隨便編兩句不就好了,還真費那勁養蠶啊。”江燃的語氣中滿是對低等生物的不屑。
低等生物毫無察覺,還是一臉崇拜,“你是不是特別聰明啊?”
江燃驕傲得不露痕跡,“一般般吧,也不是次次都能拿滿分。”
“真厲害啊……”竇天驍垂下小腦袋,摳了摳手里的紙盒子,“我這學期還沒拿到過滿分。”
他平常和班上的同學幾乎沒有交流,所以也不存在任何對比,這是他頭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差距,也是頭一次感覺到了自卑。
江燃越發耀眼,就越顯得自己是一條丑陋的毛毛蟲。
江燃太優秀了,優秀到他想要靠近卻不敢靠近。
他的自尊心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泥潭里。
他從未有像現在這樣,渴望進步,渴望成為一個和江燃一樣閃閃發亮的好學生。
這樣班上的同學就都不會討厭他了吧。
假如他也能成為大隊長,那就比小胖子多兩道杠……嘿嘿……
“下車。”
竇天驍的白日夢剛開了個頭便被江燃冷颼颼的聲音無情地打斷了。
江燃上樓后搬了個椅子從衣柜的最上層找了條他穿不下了的睡衣睡褲,米白色底,胸口和褲腿上都印著哆啦A夢的圖案。
這曾經是他最喜歡的一套睡衣,所以保存得很好。
“喏,拿著吧。”江燃不情不愿地遞了過去。
竇天驍雙手接過,不自覺地捧到鼻尖嗅了嗅,依稀聞到了一點樟腦丸的味道。
江燃把竇天驍領到了隔壁浴室,便回屋寫作業去了。
過了一會,身后響起了很微弱的敲門聲,他一扭頭,只見竇天驍怯怯地躲在門后,歪著腦袋扒著門縫,只露出一對黑漆漆的小眼珠子。
“干嘛啊!嚇我一跳。”江燃放下了鉛筆轉過身去。
竇天驍遲疑了兩秒,弱弱地摳了摳門把手,“我不會開熱水。”
“你是不是豬精變的啊!”江燃簡直無奈了,只得站起身,大步流星地朝門口走去,心底暗暗抱怨老媽總是給他找點兒麻煩事兒回來。
竇天驍沒料到江燃會忽然起身,不由得向后一躲,扭扭捏捏地夾緊了大腿。
江燃低頭一看,差點兒嗆出口水,“你水沒放呢脫什么褲子啊!”
“我難受嘛。”竇天驍像是遭受了莫大的屈辱,絕望地嘆了口氣。
二年級了還尿褲子這件事兒江燃替他記了一輩子,以至于長大之后,每每想到那幾個五顏六色雜毛怪,竇天驍都想掐住他們的脖子讓他們好好死一死。
“紅色的這邊是熱水,藍色的是冷水……”江燃交代完一通之后掃了一眼邊上的小裸.男,大發慈悲地擰開了水龍頭,“算了還是我來吧。”
當然,當時的江燃還不懂什么同情可憐,幫助弱小,大發慈悲純粹是因為這小東西看起來就呆頭呆腦的,回頭放水把浴室淹了老媽又得把責任都賴到他頭上。
而竇天驍頭一回享受到酒店貴賓級待遇,心里美得冒泡泡,覺得江燃簡直是佛祖轉世,頭頂上都冒著一層金光,生來就是為了普度眾生,替他解決所有的麻煩。
在試過水溫之后,江燃大手一揮,頗有一種趕鴨子下水的架勢,“進去吧。”
“噢。”竇天驍光著屁股爬進了浴缸里,好奇地戳了戳邊上的橡皮小鴨子,小鴨子“嘎吱嘎吱”叫了兩聲,他覺得有趣,就又嘿嘿嘿地戳了兩下。
“好玩吧,”江燃把橡皮小鴨子扔進了水里,“讓它陪你洗澡吧。”
江燃家的浴缸很大,平躺在里頭都能沒過他的腦袋,竇天驍怕死,只敢坐在里邊。
橡皮小黃鴨漂浮在清澈的水面上,竇天驍手賤地往下一戳,小鴨子居然又神奇地浮上水面,他試了好幾次都是一樣的結果,好奇道:“為什么它能自己飄上來?”
這個問題當年江燃也問過老爸,他還記得老爸的回答是,“因為水有浮力。”
“那為什么我飄不起來?”竇天驍追問道。
江燃想了想,斬釘截鐵地回答:“因為你太重了。”
“噢——”竇天驍恍然大悟。
江燃望著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傷口,冒出了疑問:“你身上的傷都是哪來的啊?”
竇天驍扭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后背,要是江燃不提他倒也沒什么感覺了。
傷口都是在學校里弄的,有時候班上同學看他不順眼就抬腿絆他一跤,剛開始他還會向班主任揭發,但后來發現告訴老師不僅沒能改變什么反而還變本加厲,他就也懶得去訴苦了。
最嚴重的是上星期下樓時不知道被誰推了一把,直接從二樓滾下了一樓,后背和腿上的淤青都是摔下樓梯時磕出來的。
因為這事兒老師在班上發了一次火,但班里沒有任何人承認,便也不了了之了。
孩子們心中最尊敬的,代表了公正和仁愛的老師都無法阻礙傷害的發生,竇天驍很失望。
他不認為有人能夠替他擺平一切,改變同學們對他的看法,所以只能一個人默默承受著來自周遭的惡意,盡可能地蜷縮進角落當個透明人。
“那你知道是誰推你的嗎?”江燃擠了點洗發水搓了搓,抹在竇天驍的腦門上。
白色的泡泡水順著額頭一路掛了下去,流到了他的眼睛里,竇天驍瞇縫著眼睛揉了兩下,小聲嘟囔,“我不知道,我回頭的時候他們都在笑。”
“幾個人?”江燃問。
“很多人。”竇天驍報了一連串的人名,終于艱難地睜開了酸澀的眼睛。
“他們為什么要推你?”江燃有些好奇。
竇天驍望著江燃,遲疑片刻,沉默了。
如果說出來,江燃會不會也像別的同學一樣討厭他呢?
他垂下腦袋,摳著自己膝蓋上一塊深色的血痂,想要裝作沒聽見,掠過這個話題。
不料江燃竟然堅持不懈地追問,甚至還替他搓了搓腦袋,“怎么不說話了?他們為什么要推你啊?”
江燃手上的力度不輕不重,堪稱溫柔。
竇天驍難得感受到了來自同齡人的溫情,抬起雙眸,像講故事一樣,將自己和小胖子王佳楠之間的恩恩怨怨斷斷續續地梳理了一遍。
站在門口的江晴看到聊得正歡的兩個孩子,笑了笑,悄悄地把門帶上了。
或許是因為發生了超市的那件事情,江燃對竇天驍口中那個小胖子的印象很不好,所以即便是竇天驍的故事七零八落,雜亂無章,他也還是選擇了相信。
竇天驍跟人缺乏溝通,組織語言的能力非常有限,但是神情坦然誠懇,黑亮的眼珠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只毫無攻擊力的小奶狗,還是沒有血統毛色雜亂的小土狗,看著有點兒可憐。
江燃提了口氣,嘴唇動了動,但最終還是把“要是他們再欺負你你可以來找我”這句話給吞回了肚子里。
他的良心和善意非常有限,理智在告訴他這家伙背景復雜問題不斷,要是纏上了自己那絕對是個大麻煩。
江燃是標準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型人才,那天在超市要不是因為竇天驍和小胖子的事情耽誤他結賬時間他也懶得多管閑事。
不過,他的理性最終還是沒能戰勝感性,因為就在他甩甩胳膊站起身的那一刻,竇天驍眨巴了一下那對漆黑明亮的眸子,輕輕地叫了一聲,“哥哥。”
江燃回頭看了一眼沒有吱聲。
“你真好啊……”竇天驍趴在浴缸的邊緣笑了起來,他現在正處于換牙期,門牙邊上黑洞洞的漏著風,腦門上還頂著一坨泡沫,看起來傻里傻氣。
但就是這種天真的傻勁令江燃胸口一熱,心中那堵為了防御而筑起的高墻轟然倒塌,隨即,一顆名叫“保護欲”的小種子,在分崩離析的土地里霍然發芽,冒出了一片窄小的,綠綠的小葉子。
江晴把竇天驍的褲子泡在水里洗干凈之后晾了起來。
兩個孩子關在房間里寫作業,準確的說是江燃寫作業,竇天驍觀察蠶寶寶……以及江燃。
在江燃的課桌上,他看見了一疊用橡皮筋捆在一起的卡片,自己的那張獅鷲卡就在最上面。
“你集齊多少了啊?”他指了指卡片問。
“99張啊。”江燃托著腮幫子想題。
“哇!”竇天驍驚詫地瞪圓了眼睛,“那你不是可以去換自行車了?”
江燃頗為淡定道:“哦,我就是集著玩玩。”
竇天驍此刻的崇敬之情已經到達了一個巔峰,他覺得世界上應該不會有比江燃更強的人存在了。
他實在無法領悟到一個集卡99張只為玩玩的人的高尚精神世界,所以只能癡癡地仰望著這個神一般的存在。
“你呼吸能不能輕點兒,喘個氣兒都跟過年放炮仗似的吵死了,沒看見我這兒正算題目呢么。”江燃手上轉著筆,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
其實就是因為奧數題太難,橫豎算不出,看誰都不爽。
竇天驍沒什么腦子,還真就屏住了呼吸,最后憋得五臟六腑都在顫抖,滿臉通紅地戳了戳江燃的手背,木訥地詢問:“哥哥,你算好了嗎?我快憋死了。”
江燃噗嗤一下,靠在了椅背上,仰著腦袋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
竇天驍這才偷摸著呼了口氣,然后在不經意間發現,江燃笑起來的時候唇角左邊有一個深深的酒窩,這個小酒窩給那張冷淡銳利的俊臉上添上了幾分柔和的味道。
那時候的他還不懂什么叫做一笑傾城,只覺得這個笑容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最帥氣的。
竇天驍臨走的時候,江媽媽反復交代,在學校遇到了不會的題目可以上樓找哥哥,遇到同學欺負也可以上樓喊哥哥,總之就是甭管遇到什么事兒都別急著哭,能找哥哥就上樓找哥哥。
所以之后的一段時間,一點兒也不出江燃的所料,竇天驍就跟個二百五似的,成天纏著自己,剛開始是在校門口打個招呼,接著在操場上,食堂里,男廁所,都能接收到火辣辣的視線,最后甚至連課間時間都能在走廊里撞到那個二百五。
“你杵這兒迎賓呢啊!”江燃揉了揉剛和竇天驍的額頭發生激烈碰撞的下巴。
“我就是路過。”竇天驍搓了搓額頭。
“你一樓我三樓,男廁所在二樓你們老師辦公室也在一樓你路哪門子的過啊!”江燃簡直無語了,班上的幾個男同學拉著他一起下樓跳長繩,江燃應了一聲,催促道:“趕緊下樓寫作業去!別擱這兒擋道。”
“我不會寫。”竇天驍從兜里摳出兩粒已經被體溫捂化的巧克力遞向江燃——這是上周五一個來家里做客的阿姨給的,經過了一個漫長的雙休,能存活下來簡直就是奇跡。
江燃的同學剛巧路過,擠眉弄眼地調笑道:“喲!你小媳婦兒又給你送什么寶貝來啦。”
邊上一群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同學也跟著起哄架秧子,整個走廊鬧哄哄的都把班主任給招來了。
班主任站在辦公室門口一聲令下,眾人這才如鳥獸散,留下了竇天驍和江燃面面相覷。
竇天驍的身材瘦小,五官跟他媽一樣,走精致路線,雙眼皮,高鼻梁,還留著蘑菇頭一樣的短發,搓搓干凈說是姑娘也有人相信,但江同學當時走的可是中二路線,哪能忍受別人賜給他這么一個“小媳婦兒”。
簡直這太丟臉了!
于是乎,他就拎起了竇天驍的衣領,像是提著一件泡了水的厚毛衣,生生地把人給拎下了樓,并且鄭重嚴肅地指著他的鼻子放出狠話:“以后不準再上來找我了!聽見沒有!否則我削了你的腦袋!”
竇天驍也是一個執著的人,把巧克力往江燃的手里一塞,扭頭走了。
江燃望著竇天驍消瘦的背影,捏了捏手里那兩顆半融化的巧克力,終于還是大發慈悲地甩下一句,“煩死了,不會寫的先空著,等我空了再教你!”
竇天驍扭過頭,像是什么奸計得逞了似的,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