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這頓算是給竇廣茂的接風宴,但來的大多都是他以前的狐朋狗友,舅媽也懶得一一打招呼,拉著外公和兩個小孩坐到了旁邊單獨架起來的小圓桌上。
舅舅看到竇廣茂的邊上還留了一個空座,便輕輕拍了拍竇天驍的后背,示意他坐過去。
竇廣茂看著兒子朝自己走過來時,殷勤周到地給他拉開椅子,倒上飲料。
“謝謝?!备]天驍說。
“怎么跟我還客套上了?!备]廣茂摸了摸他的頭。
這回竇天驍沒能躲過去,只是尷尬地笑笑,“這只是禮貌而已。”
竇廣茂的那些朋友在飯桌上熱情地向他提問,從身高體重,學習成績到興趣愛好,事無巨細都問了個遍。
竇天驍不擅長與人交流,對這種生硬的客套感到十分枯燥。
后來一桌人又開始劃拳敬酒吹牛逼,還有人輸了干脆仰頭對著酒瓶子吹。
竇天驍吃兩口飯就往邊上那桌瞧一眼,心里就盼著這飯局能早點兒結束,但每當他想起身時,總有人會問他問題,出于禮貌,他沒有隨意離席。
席間,他還聽竇廣茂提起了自己當年之所以入獄的經過。
“當時是李隨他們先動的手,我上去的時候那人剛好拽住了我衣服要求救,他兩比我打得狠多了,還死不承認都賴在我頭上?!?
“那吃屎的律師還想把故意殺人的罪名扣到我頭上。還好那人吸了毒,自己死了?!?
竇廣茂說這些話時臉上沒有了笑意,面相就顯得格外得兇悍,眼神里蘊藏著許多捉摸不透的東西,竇天驍只瞟了一眼就覺得心驚肉跳的。
而竇廣茂似乎也意識到了什么,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坐在一起的這群人,口音來自五湖四海,說話的嗓音特別大,那些刺鼻的煙味中裹挾著毫不收斂的污言穢語,令周遭的空氣都變得渾濁不堪。
就連平常最牙尖嘴利的舅媽都不敢多說什么,所以竇天驍能感覺得出來,這幫人都是尋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流氓無賴。
在看到葉晞扒完米飯準備上樓時,他終于忍無可忍地放下筷子說:“我上樓寫作業去了。”
此時酒精上頭的竇廣茂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對在座的人笑了笑:“好了好了,最后一杯,喝完就不喝了,我兒子還要寫作業呢。”
然而,過了半個鐘頭,飯局還在繼續,有幾個已經趴在桌上說夢話了,有些人還在引吭高歌,推杯換盞。
竇廣茂屬于后者。
“你爸的酒量真好,我爸就不行,一瓶啤酒喝完臉都是紅通通的?!比~晞趴在樓梯間的扶手上小聲說。
竇天驍沖著竇廣茂的位置努了努嘴,“他以前也這樣嗎?”
“我不知道啊,我以前跟他不熟,”末了又補上一句,“現在也不熟。”
竇天驍看了一眼葉晞,沒有說活。
他覺得樓下這群人的到來對于舅舅他們來說,屬于不速之客吧。
有那么一瞬間,他真希望自己和竇廣茂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最后是外公委婉地把人轟出了面館,有幾個橫躺著的還沒來得及出門就吐了個昏天暗地,竇天驍在樓梯上都能聞到那股污濁濃烈的惡臭。
他的晚飯都快跟著吐出來了。
待一幫人離開之后,外公到廚房拎了個拖把,默不作聲地把地上的污穢都處理干凈。
竇天驍寫好作業下樓時剛巧看見舅舅他們在收拾碗筷,便擼起袖子去廚房幫忙洗碗,被舅舅擠到了一邊,“要閑著沒事兒趕緊跟外公回家睡覺去,別擱這兒占地方?!?
“外公在跟人聊天呢?!备]天驍有意地避開了那個稱呼。
“那你也上外頭坐著去,回頭讓你爸瞅見你在這兒替我刷碗拖地的,指不定以為我這么些年怎么虐待你呢。”舅舅手腳麻利地刷著碗筷。
“那我就跟他說我是自愿的?!备]天驍撅著嘴。
舅舅扭頭看著他,“聽話啊,今天先上外頭招呼一下,改天我留一水池碗筷給你刷。”
“改天我就不想刷啦……機會錯過了就沒了?!备]天驍嘿嘿一笑。
“不想刷我也要按著你頭皮刷?!本司撕谜f歹說一通,終于把這塊小牛皮糖給攆出去。
外公和竇廣茂面對面坐著,神色冷淡道:“之前你留下來的一些現金我女兒沒要,我都給你存銀行里了,存單我明天拿給你。”
“聽這話的意思怎么像是要跟我一刀兩斷???”竇廣茂面色如常地轉動著手邊的茶杯,完全不像是喝多了的樣子。
如果不是剛才有一幫人爬著出去,竇天驍都懷疑他喝得是兌了水的二鍋頭。
外公無聲地嘆息,扭頭看了一眼竇天驍,“有孩子在呢,斷不了?!?
竇廣茂取下耳背的一根香煙,瞇縫著眼睛點燃了,“錢先放你那吧,我現在手頭還有一些。”
“你有多少我還不知道啊,反正早晚都得還給你的?!蓖夤f。
“阿月她最近怎么樣了啊?還在原來那廠里上班嗎?”竇廣茂吸了一口香煙,吐出了一連串的煙圈。
“沒,搬走了?!蓖夤欁笥叶运?,“那邊工資待遇不行,還一直要加班,她身體抗不住。”
竇天驍手賤地將食指戳進一個煙圈里,竇廣茂的臉上終于又有了一絲笑意,張嘴連吐了好幾個煙圈出來,“那她搬哪兒去了說了嗎?”
“你要去找她?”外公看著他。
“嗯,出來了,起碼得打個招呼吧?!备]廣茂見兒子不再戳煙圈,似乎有些失望,也沒再繼續吐了。
“我看是不用打招呼了,你兩都離婚那么久了?!蓖夤f。
“她改嫁了?”竇廣茂意識到了什么。
外公沒回答,起身后順口一問,“晚上有地方睡嗎?”
竇廣茂用力地吸了一口煙,故作輕松地反手一指,“路口那邊的招待所湊合一晚就行了,我這人不講究?!?
“路口那邊的招待所前年就拆了改建成超市了,你們原來租的那房子也早就被別人租去了。”外公低頭時對上了竇廣茂驚詫和茫然的神色,遲疑片刻,“要不然就跟我回鄉下湊合一晚吧?!?
竇廣茂迅速捻滅煙頭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煙灰,“那走吧?!?
葉家的老房子雖說是兩層建筑,但樓下的空房基本都用來裝些雜物或是停著自行車三輪車什么的,根本沒法住人。
樓上的三間臥室爺孫三一人一間,沒有空房。
竇廣茂上樓后很有自知之明地往客廳沙發上一躺,“我晚上睡這就行了?!?
沙發正對著的剛好是竇天驍的臥室,兒子進進出出他都能看見。
老爺子從房間里抱了一床被子出來,竇廣茂起身接過。外公從兜里掏出一張嶄新的存單,“里頭一共一萬三,密碼是六到一。”
“噢?!备]廣茂接過存單,坐回了沙發上。
“接下來有沒有打算做點什么?”外公看著他,“好不容易出來了,還是要找份踏踏實實的工作的。”
“我知道,這你就不用操心了?!备]廣茂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
“別又跟著那些亂七八糟的人鬼混,實在不行我幫你上我們廠車間問問去,雖然累點忙點,但總歸是一份安穩工作,大家都是這么過來的。”外公說。
竇廣茂沉默頷首,沒再多說什么。
但活了大半輩子了,又要讓他回到原點。
怎么能甘心。
竇天驍洗完澡后,趿著拖鞋從樓下“嗒嗒嗒”地小跑上樓,竇廣茂立刻從沙發上豎起了身子。
竇天驍還沒有適應家里多了一個人,在黑暗中看到一道黑影嚇得“喔”了一聲,像炸了毛的貓咪一樣,聳起了肩膀。
“你嚇我一跳?!?
竇廣茂笑笑說:“明天周幾啊兒子。”
“周五?!备]天驍說。
“那明天早上我送你去上學吧。”竇廣茂繼續獻殷勤。
“我早就已經自己騎車上下學了?!备]天驍看見黑暗中的那道輪廓坐回了沙發上。
竇廣茂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像是在自言自語,“都會自己騎車了啊……”
竇天驍愣在原地好一會都想不到什么可以繼續的話題,抓了抓后腦勺說:“我先睡覺了啊,你也早點休息吧?!?
“嗯?!备]廣茂看著兒子走進屋里,然后是開燈關門的聲音,最后聽見“咔噠”一下,上鎖的聲音。
竇廣茂躺下沙發時,終于忍不住長長地嘆息一聲。
五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時光就好像是一雙粗礪的大手,用一磚一瓦,堆砌成了一道無形的高墻,將自己和兒子徹底地隔絕開來。
妻子的離去,兒子的冷淡,岳父的疏遠,旁人的鄙夷,令他對接下去的生活喪失了信心。
出獄也挺沒勁的,一切都好像沒有了意義。
命運就好像是在故意捉弄他一樣,讓他無論在什么節點,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人是自由了,可是好像什么都沒有了。
當晚,竇廣茂一直盯著窗簾縫里滲進來的一點稀薄月光,失了眠。
竇天驍雖然沒有失眠,但他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噩夢——他夢見竇廣茂殺人了。
夢里的情形他已經記不太清了,竇廣茂殺了誰,為什么要殺人,他都沒什么印象。
醒來唯一記得的就是竇廣茂殺人時的那種眼神,銳利得像是一把匕首,再加上那電視劇反派特有的皮笑肉不笑款笑容,令人寒毛直豎,總覺得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
竇天驍是被嚇醒的,因為噩夢里的那個可怖的眼神,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直視竇廣茂的眼睛。
有一次在面館,他跟舅舅提起過自己夢見老爸的事情,舅舅還笑著說:“那是因為你在意他啊,所以才會夢見他。”
竇天驍不以為然,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在意,而是出于本能的惶恐和擔憂。
他覺得竇廣茂和自己平常接觸的那些人都不一樣。
他不正常。
或者應該說……他不安分。
從他交往的那些狐朋狗友就可以看出來他不屬于“普通人”,他就好比是一顆定時炸彈,沒有按下按鈕的時候,看起來很安全,但一旦碰上點什么事兒,就一定是常人難以承受的大爆炸。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很顯然,竇廣茂不是他們“正常生活圈”里的人,所以即便是知道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不會故意地傷害自己,但竇天驍還是會忍不住地想要避開。
不過很快,他就發現對竇廣茂畏而遠之的人不止他一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