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燃不記得自己是以一個怎樣的方式被送進醫院的,只知道在他昏迷前的一秒鐘,想的就是怎么能把桃園三結義這事兒給取消了。
太蠢了。
他感覺自己的智商跟這兩兄弟都不再一個層面上。
在他睜開雙眼的時候,發現病床周圍起碼圍著有十來張焦急中又帶點無奈的面孔,猛一下子,他還以為自己是被截肢了。
心慌了那么一兩秒鐘,他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綁著的繃帶。
老媽說是腕骨骨折,腳腕扭傷,還有點輕微腦震蕩。
江燃活動了一下手指和腳趾,發現都還有反應,莫名地舒了一口氣,相對于截肢來說,骨折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他轉頭看向離他枕頭位置最近的竇天驍。
竇天驍紅通通的小臉上掛著鼻涕,嘴角和T恤上滿是猩紅的液體,看著怪滲人的,仔細一看,發現那都是桑葚汁。
他的眼眶里還有淚水打轉,估計是剛挨過一頓罵。
江燃隱約想起自己摔倒后這兩人在自己邊上捶胸頓足呼天搶地,就有點兒想笑,“干嘛啊,我又沒死。”
“哎!什么死不死的,不吉利!童言無忌童言無忌。”舅媽搶著說了一句。
“你還好吧,”葉晞的嘴巴一癟,他剛被老媽一頓訓完,還有些小情緒,別別扭扭地靠過去道歉,“實在對不起啊,是我太重了。”
“是太重的問題嗎!”舅媽一拍他的腦門,“誰讓你爬樹了!啊?還學會墊椅子了,你怎么不找根梯子呢!”
“當時沒想到家里還有梯子。”竇天驍一本正經地說完,周圍幾個大人都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饞是真的饞,我們小時候也饞,我記得我小時候吃不起東西,還上人田里挖地瓜,洗洗直接就生吃了。”江晴笑笑說。
幾個大人又就著這個話題開始憶往昔崢嶸歲月。
過了一會,舅媽詰問道:“摘桑椹這主意誰出的啊?”
竇天驍垂下腦袋,不敢說話了,因為這事兒是他第一個提出來的。
三個孩子面面相覷誰都不主動承認,舅媽又一掌甩在了葉晞的頭上,“肯定是你出的餿主意!”
葉晞捂著腦袋一臉委屈,但好歹是沒把竇天驍一并供出來,這點舍身忘我的兄弟情還是有的。
江燃的老爸是從市區趕回來的,一聽完葉晞的解釋,頓時覺得自家兒子了不得,揚起下巴豎起大拇指,“兒子好樣的!這種犧牲自我,英勇無畏的精神值得表揚!……”
江燃被他這一通氣勢磅礴的夸贊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扭過頭小聲嘟囔,“哎,別說了,丟不丟人啊。”
“這怎么能是丟人呢!三個孩子里就數你最乖最懂事,要是被你擋著我們家葉晞不定摔成什么樣呢,阿姨也要表揚。”舅媽說著就從兜里掏出一個老式的碎花小荷包。
江晴一看這是要塞紅包的節奏,立刻伸手阻攔,“哎喲喂!好姐姐好姐姐!——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小孩兒相互幫助是應該的!”
“要的要的要的——一點小意思一點小意思,就當是給燃燃的醫藥費。”舅媽拿出來塞紅包的氣勢硬是從荷包中拔出幾張毛爺爺。
江爸爸大手一揮,加入推辭陣營,試圖將那毛爺爺重新塞回瘦小的和荷包里,“阿姐,使不得使不得!小孩兒有醫保,又不用動手術用不了幾個錢,恢復一陣就好了。”
“不行!”舅媽的臉色驟然一變,“這個錢一定要給的,小孩兒醫保歸醫保,一點心意,燃燃是因為我們家葉晞才受得傷……”
幾個大人擠成一團推推搡搡,外頭路過的護士還以為是打起來了,趕忙走進來提醒道,“病房內請保持安靜!”
舅媽改用小聲語氣命令,“拿著拿著!”
江媽媽這才勉強收下,打算回頭再買點吃的給幾個小孩兒。
竇天驍很佩服江燃的勇氣,更羨慕他能得到大人們的表揚,對他的崇拜之情也越發濃烈。
他從兜里掏出一顆飽滿的桑葚果子討好道:“哥哥,你吃不吃?”
江燃別過臉,“拿遠點兒,我再也不想看到它了。”
“你吃一個嘗嘗嘛,很甜的。”竇天驍捏著小果子喂到他嘴邊,還輕輕地碰了碰他的下唇。
江燃勉為其難地張了一下口,發現味道真挺不錯,隨即又意識到了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你洗沒洗啊!?”
竇天驍瞅了一眼自己臟兮兮的爪子——何止沒洗桑椹,他連手都沒顧得上洗。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手背到身后,但還是遭到了江燃一記無情的白眼。
江媽媽在五一期間廢寢忘食地準備心理學考試,葉晞又要在店里幫著端茶送水,于是送飯喂食這種跑腿任務就交給了沒正經事兒的竇天驍。
竇天驍每天中午十二點準時從店里出發趕往醫院,輕車就熟地架好小桌子,把床頭搖起,然后坐在床上和江燃一起吃飯。
今天的飯菜都是舅舅做的,有肉有蝦還有骨頭湯,非常合他的口味。
他暗戳戳地希望江燃能多住幾天醫院,這樣自己就能多蹭上幾頓了,他那愚鈍的腦子目前認為不寫作業是一件天大的美食,絲毫不理解住院的寂寞和痛苦。
竇天驍大口地扒著米飯,又往江燃的碗里夾了塊肥瘦均勻的紅燒肉,“真羨慕你啊,作業都可以不用寫了。”
江燃用勺子挖了口米飯,竇天驍相當有眼力見兒地把紅燒肉往他勺子上輕輕一撥。
“我媽說不好好學習長大了找不到好工作,找不到好工作就沒有錢掙,沒有錢掙就娶不到媳婦兒。”江燃說罷,把勺子往嘴里一塞。
前邊兒的竇天驍都能聽懂,就是娶媳婦兒這事兒有些難以理解,“娶媳婦兒是做什么的?”
“你不看電視啊?男人都是要娶媳婦兒的,就像我爸爸娶了我媽媽一樣。”江燃解釋道。
竇天驍有些茫然,因為他家沒有電視機。
舅舅的店里倒是放了一臺老舊的大彩電,不過一般都是葉晞霸占著遙控器,看的是些動畫片,所以他對情情愛愛類東西根本一點概念都沒有,真正算得上認真看完的也就一部《西游記》。
“那我的爸爸也娶了我的媽媽嗎?”
“那當然了,他不娶你媽媽怎么生的你啊,”江燃眉眼一彎,調笑道,“你在班上有喜歡的女同學嗎?”
竇天驍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見江燃又挖了一勺米飯,他立刻把剝好的基圍蝦放了上去,“可我媽媽說我是垃圾桶邊上撿來的啊。”
江燃著實無語,“你傻啊,這話騙小孩兒的你都信。”
竇天驍不以為然,“那你說我是哪里來的?”
“就是你媽媽生出來的啊,從肚子里……”江燃在自己的肚皮上比劃了一下,“這樣,一剖,就取出來了,我媽肚子上還有一道疤痕,就是生我的時候醫生劃的。”
竇天驍似懂非懂地問:“那我娶了媳婦兒就能生孩子了?”
“啊。”江燃點了點頭。
竇天驍抬眸望著江燃,忽然信誓旦旦地說道:“那我以后就娶你,咱們一起生個小孩兒玩。”
隔壁床的大叔正在喝水,一聽這話頓時噴了出來。
江燃有那么一剎那的錯愕和尷尬,完了以后擰起眉頭對著竇天驍劈頭蓋臉一頓罵,“你那腦袋是不是被門板給擠過,思維邏輯怎么就這么囂張呢,我是男的你也是男的,咱兩誰生孩子啊?”
竇天驍被問愣了,生孩子這個話題完全觸到了他知識范圍的死角,于是窮根究底地問道:“誰生?”
江燃一拍腦門,無可奈何道:“你生!”
隔壁大叔仰著腦袋笑得肆無忌憚,久久不能平靜,江燃都生怕他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江燃的一句話玩笑話鉆進了竇天驍的小耳朵里,又經過了一番曲曲折折的深思熟慮,他就像認定了自己長大以后會變成有錢人一樣,堅定地認為自己將來能迎娶江燃,并且給江燃生下一個小寶寶。
心情是難以名狀的高興。
許多年以后回想起這個離譜的念頭才發現原來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隱約有了一種想要和江燃共度余生的執念。
竇天驍學著江爸爸平常在飯桌上照顧江媽媽的樣子,挑了一塊最大的紅燒肉放到江燃的勺子上,自己舀了一勺骨頭湯喝。
江燃抬眸瞥見湯汁順著他的嘴角一路淌了下去,連忙抽了張紙巾往他嘴角一堵,“你嘴是漏斗啊?”
竇天驍咧著嘴巴呵呵呵地傻笑。
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外公會時不時地關注他的一舉一動,替他抹干眼淚,擦凈嘴角,這些細枝末節的關心對于他來說是難能可貴的。
所以即便是江燃這樣潦草又粗暴的動作,在他眼里也泛著無限的溫情。
“笑屁啊?”江燃隨手扔掉了紙團。
縱使他從小足智多謀,還能察言觀色,卻也一直沒能真正讀透竇天驍的內心世界。
少年時期磕磕碰碰似乎是常事,恢復得也相當之快,江燃的手腕總算是趕在期末考前恢復了,但畢竟有一個多月時間都有意無意地放縱著自己沒寫作業,期末成績還是很不幸地從班級第一下滑到了第四名。
這對于一個常年穩居第一的人來說,打擊程度尤為巨大,江燃小小年紀就失了眠。
在家閉門思過整整一個星期,把錯題反反復復抄寫了數百遍作為對自己粗心大意驕傲自滿的懲罰。
“戒驕戒躁”這四個大字被他用彩筆寫在A4紙上,貼在了臥室的房門上。
剛開始放假的那陣子,竇天驍就如同一匹脫韁的野馬,不是在舅舅的面館里幫點倒忙,就是在外公的廠里調皮搗蛋,因為約不到江燃,就只能和葉晞到處撒歡,有次在鄰居家的莊稼地里玩捉迷藏,踩塌了不少玉米桿。
好在是“熟人作案”,鄰居家的叔叔阿姨看在外公的面子上沒有多做責怪,反倒是外公挺不好意思地賠了人家一點錢。
從那天開始,他就被反鎖在家,哪兒都不能去了,日子頓時變得枯燥乏味,百無聊賴,每天都在墻上的掛歷上畫著圈圈,一直到過生日的前兩天,他終于靈光一閃,打了江燃一通電話,讓他務必前來參加他的小型生日會。
江燃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
在生日的前一天夜里,竇天驍興奮得睡不著覺,又偷偷摸摸起床打了一通電話過去,一開始是江媽媽接的電話,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腦袋問:“江燃在不在啊?”
電話開的是免提,那會江燃還在客廳寫作業,便湊過去說:“大晚上的我不在家還能在哪兒啊。”
竇天驍嘿嘿一笑,鄭重其事地提醒道:“明天晚上你一定要來哦!我舅舅說會給我們買一個超級巨大的蛋糕。”
“知道啦,肯定去的,你放心吧。”江燃打了個哈欠,“我掛了啊。”
竇天驍連忙補上一句,“那你早點過來,我們一起玩,我在家等你。”
“嗯,拜拜。”江燃在聽到對方的回應之后,掛斷了電話。
如果當時他就在竇天驍的旁邊的話,一定能從他眼中看到那種有點令人心疼的,像小狗期盼主人歸家的小眼神,在淡淡的月色中,泛著透亮透亮的光澤。
江燃有點輕微強迫癥,做事也比較嚴謹——至少在老師和同學們的眼里都是這么認為的。
他有一套很獨特的學習方法,從三年級開始就學著老媽,對自己的業余時間有了詳細的規劃,從暑假的第一天起就制定了完整的學習計劃,在每天的任務沒有完成之前他是不會出門的,所以當天就被一道高難度的數學題給耽誤了。
他和老媽一起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地探討了好半天,最終還是妥協地向數學老師打電話請教——結果是,答案印錯了。
而另一頭的竇天驍則翹首期盼了一個下午,一直到西沉的落日霞光萬道,家里的廚房飄出了飯菜的香味,江燃才姍姍來遲,自行車把上還掛著兩個禮物盒。
葉晞的生日禮物是可以變型的鉛筆盒,在當時那個年代,這玩意兒屬于孩子眼中的奢侈品,竇天驍“哇哦”一聲,投去了驚嘆和羨慕的目光。
他剛準備拆開自己的禮物盒,江燃忙按住他的爪子,“等我走了你再開啊。”
“是什么啊?這么神秘。”竇天驍期待道。
“反正是個好東西。”江燃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小得意。
他的話音剛落,身后便響起了摩托車的聲音,而且這個聲音離他越來越近。
緊接著,一道暖黃色的光束打在了江燃的身上,三人同時抬眸,讓到了一邊。
竇天驍站在江燃的身側,他看見老媽從一個陌生男人的摩托車上跳了下來。
老媽的身上穿著一條他從未見過的米色碎花長裙,嘴角掛著一抹少見的,發自內心的微笑,下車后似乎還很留戀地瞧了一眼那個男人,神情是罕見的專注和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