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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 戀曲1999
  • 曉神驚
  • 5046字
  • 2019-10-23 15:25:44

肘關節骨折不是小傷,保守都需要四個月的修養才能完全康復,即使骨折線完全消失,拆下外固定石膏后,也要進行相對應的理療和復健,來避免肘關節黏連等后遺癥,但胡達才在醫院呆了半個月就堅持要辦理出院。他沒有五險,大多數的醫療費都是治安隊給他劃賬,出院的時候嚴天沒有到場,但派了一輛警車過來,順路將他們捎回坪鄉。

開車來的是小張,他給胡達帶來了隊里簽發的六千塊錢,作為群眾舉報四毛的獎金。為警隊供職的線人,領取獎金的標準一般是作案金額的10%,這六千塊拿在手里,比實際應該折算的金額要少很多,但胡達理解,他和吳久生在東莞留下的爛攤子已經給嚴天帶去了不小的麻煩,就是現在支取的這筆錢,應該大半都是出于嚴天的照顧。

過去的胡達是不會在意錢數多少這種事的,但現在不一樣了。他答應過林建華,需要接手葉浩接下來的治療,身邊還有吳久生,需要他操心未來的生活,讓他比過去任何時候都需要錢。

人民幣這種東西,第一次在胡達的腦回路里具有了實實在在的概念,他合計著那六千塊的用途,頗有了一種人到中年,初次成家立業后需要照料家庭的緊迫感。

手頭的資金不夠,他就需要重新把生意開起張來,可偌大的坪鄉,他也只有那間不起眼的蒼蠅小館子,況且就連那本來賴以為生的廚師活計,胡達思忖,也許都已經不能再干下去了。

他和吳久生搭著小張警官的順風車回到坪鄉時,已經是一天的末尾,日頭帶著白晝的余熱西沉下去,街道昏昏暗暗的,人們注意到警車,卻沒留意兩個早提前下車步行,從偏道上匆匆忙忙融入街巷的人的身影。

胡達料想到他和青年不能大張旗鼓地回到這里,但直到真的站在久久燒烤的門頭前面了,那種物是人非的感覺才分外的清晰強烈起來。

站在他身邊的青年直接就傻了眼。

久久燒烤已經完全不是記憶里的樣子。胡達領走前在大門落了兩道鎖,其中一條帶鉸鏈的鎖頭不知道被誰給絞斷過,只留下斷成兩截的殘骸。大門因為那點松動被人為地抬上去了一截,在那點空隙里,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果皮垃圾,門前的水泥地同樣一片狼藉,摞在一道又用防雨布蓋好的塑料椅子也被拆出來,摔打得七零八落的,為數不多還保留著四條腿的幾把椅子棄兒似的被拖到了涼棚之外的水溝里遭污水泡著、日頭曬著,早像損壞了百八十年的報廢品一樣變色變形,不堪使用。更不要說還有人用不知道哪來的大紅色噴漆,在卷簾門上噴了一個大大的“拆”字,紅艷艷的,噴漆未干時順著筆畫的末尾流淌下來,把畫面搞得就像恐怖片,透著一股瘆人的氣息。

拆遷是肯定不會拆遷的,胡達知道,像生活街這樣密集布局的區塊如果要整體重新規劃,勢必會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工程,噴那些大紅字在他門上的人無非是想借拆遷的名義趕他走,或者就算趕不走,至少也明明白白地傳達給他——

“你在這片兒不受歡迎,繼續待著的話,不會有你的好日子過”這條信息。

那并不是他的臆想,就在門邊的一堆垃圾里,藏著一個用煙盒硬紙卡寫著的留言條,上邊抖狠的話比胡達聯想到的還要難聽和露骨。胡達很準確地接收到了。

他默默將硬紙片藏到背后,拿拳心捏成一團,沒叫吳久生看見,假裝無事發生那樣清咳一聲,丟給青年一串鑰匙。

“太久沒回來了,屋前頭是臟點兒了。”他漫不經心地對青年說,像是在談論一件無甚大不了的小事,“不過我手腳現在這樣,也沒法開火顛勺,總歸是不能做生意了,不如趁這段時間歇業,放個假,也挺好。”

他說得輕松,吳久生聽在耳里,卻很心酸。他比誰都清楚胡達對這間小店的感情,盡管陳設簡陋,食客也大多并不在意,胡達卻都會在每晚歇業以后仔仔細細把一樓的店面打掃干凈。后廚的小筐子、小蒸籠、不銹鋼水盆一類的用具也專門有個架子,分門別類地按照大小疊在一起整齊地碼放,胡達的那幾把菜刀,更是用了多年,刀柄的木制部分有的都裂開,被他包了一層軟布一層油紙拿透明膠帶細細地纏了一圈又一圈,還時不時拿出來認真地打磨、保養,依舊锃光發亮,鋒利如初。

經營燒烤店是胡達重新回歸社會生活后他做過的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事,是他在這個陌生快節奏的世間一處隱蔽私人的避風港,守著久久燒烤的時候,他便無須擔心與自己早已看不懂的時代潮流脫節,無須擔心人生孤苦、無人陪伴,他原本的打算,不過是守著一方鋪頭,直至終老。這兒于胡達而言,是家,是歸處,任何時候都意義非凡。

吳久生還記得自己曾經因為胡達想帶著他離開坪鄉另覓出路而生過氣,現在想來,胡達在提出離開的時候,內心所割舍不下的實際是數倍于他自己的回憶與眷戀。

他本來還在為麻煩的順利解決而高興——

鄰市的風波告一段落,用不著逃避誰,自然應該回到熟悉的地方重新開始,吳久生原本是那么設想的,卻忽略了此前在廠區流傳開的謠言也同樣不可避免地在他們缺席的這段時間里不斷發酵,最終演變成眼前明目張膽不加掩飾的厭惡和排斥。

他們回家了,家園卻不樂見他們的歸來。

吳久生很清楚,這樣的結果意味著什么:一家以做周邊居民小生意為生的食店,如果失去了聲譽,變得不受待見,基本就和關門倒閉沒有什么區別了。而胡達和他的店經受這些,甚至不是因為他做過任何一件錯事,或傷害過任何一個不該傷害的人。

他們僅僅只是存在,難道這也錯了嗎?

這世界是很殘酷的,那句話,胡達很早就對他說過,直到此刻,吳久生才有了真正切身的體會。

“我這陣手腳不方便,懶得打掃,一會進屋以后你只管休息去,我給你把后院里邊卸貨的小拉門打開,往后進出,你就走那,也方便些。至于前邊,等我手養好了再收拾吧,只用一個上午肯定就全收拾出來了。”胡達還在佯裝漫不經心地安慰,吳久生抿抿嘴,沒戳破他那些顧左右而言他的謊言。

“醫生說你得至少養半年,拆了石膏也不能馬上干重活,還是我來吧。”他對胡達說完,率先扯下門上的鎖頭進了店里。

一樓看上去還算整齊,除了窩在門檻縫隙里那些垃圾腐爛飄進來的充斥一室的異味,和吳久生印象里的并沒有什么不同。他走到掛著搖頭電風扇的墻邊,從白墻上撕下幾張小廣告和外賣宣傳單,收拾出一片干干凈凈的空白地方,把從文件袋里找出來的出院體檢單展開、抹平、拿透明膠帶貼了上去。其中還有一份胡達特地提出來加檢的初篩報告,上面顯示的艾滋病病毒檢測結果為陰性,且不在窗口期。

胡達的身體很健康,沒有任何一種對人有威脅的傳染病。

“等我下次輪到雙休的時候,我們再去一趟市里吧。”吳久生轉過頭來對他說。

即便有了三甲醫院的報告,他還是想帶胡達去一次疾控中心,拿到更權威的確診報告,他就想把檢查結果貼在外邊那些瞎傳流言的王八蛋臉上,讓他們看看到底是誰有問題。

胡達怎么會猜不出來青年都在想些什么,他笑著搖搖頭,覺得沒有必要,但又帶著一點縱容,說了個“好”字。

只單單把體檢報告貼出來還不夠,吳久生合計著,得幫胡達想點別的法子,燒烤店需要客人,那是胡達打拼了這么多年才一個人開起來的店,決不能叫它就這么死了。

青年的眉頭緊鎖,看上去很是憋了一股勁的樣子。胡達卻很難像他那樣樂觀。

他清楚坪鄉這周圍人的想法,其實也很簡單,說一棒子打死也好,怕得太厲害了不敢去深究也好,畢竟是衣食住行里最緊要的吃的東西,又是那種光聽名字就讓人聞風喪膽的病,兩種說法加在一起,人們會怎樣看他,他再清楚不過。就是把報告都打印出來貼滿整面墻,也不會挽回燒烤店的命運。對于他們來說,至少燒烤店的老板是個同性戀這一點說法是坐實了的,有這一點就已經足夠了,現在他是健康的,可誰又能保證以后他永遠都是健康的?胡達可沒有天真到忽略那一點事實,在絕大多數人的眼里,光是同性戀性行為本身就已經是不健康的,變態的,骯臟的了。人就是這樣,在不成比例的風險面前,都是寧可錯殺不愿放過,畢竟,人們在意自己總是遠遠多于在意陌生人的。

這間陪伴了他五年的小店,大概也只能關掉了。

在吳久生沒看著的時候,胡達低頭嘆一口氣,眼中滿懷深意地注視著青年的背影,化不開的溫柔意味融化在嘴角,化成一抹淡得快要看不見的笑意。

他有很多的不舍得,他懂,這是人生。他也有很多的獲得,那同樣也是人生。胡達知足,并不會過多怨懟。

“疾控中心出報告都得要三到五個工作日,趁這段時間,我準備把店里的事安排一下,你……要不重新辦個住宿申請,回廠里住吧。”

“做什么?”吳久生驚然回頭,一臉的錯愕,“你手都這樣了,正是需要人幫手的時候,我白天上班,下了班就可以回來幫你,干嘛要去宿舍里住?”

“你聽話,先這么安排。我這兒的事在坪鄉傳開了,影響不好。你本來就以請假的名義離開了這么多天,這會突然回來,廠里又出了那么大的動靜,肯定會引起旁人的注意,這種時候,你要還在我這兒住,會讓別人懷疑的。”

“懷疑什么!”吳久生生氣了,“我才懶得管別人怎么想,要我為了別人的想法,把你一個人丟在這里,我不樂意!”

“小久,”胡達溫和地叫了他一聲,“我會害你嗎?”

吳久生噎住了。

“我永遠不會害你的。”胡達回答,“但我不能保證‘旁人’就不會。你可以不在乎,但我要在乎。之前我就提醒過你,在任何情況下,都千萬不要被人看出來,暴露的代價,我們負擔不起。關起門來,這里是家,可打開門去的時候,我希望你能和我保持距離,至少這次,不要被我連累。”

他在說些什么,吳久生呆呆地盯著胡達的面目,到底是誰連累誰啊,他怎么還能說得這么理所當然,明明是——

“你答應過我要學著懂事點的。”胡達突然說。

那句話把吳久生全部的爭辯都堵了回去。

前十幾年的人生,他的腦瓜里成天想的就只有自己,怎么讓自己開心,怎么讓自己快活,懂事這個概念,他以前是不懂,現在是不愿意懂,懂,就意味著你得學會忍受不開心,學會克服最本能的一己私欲,做出違背本心的決定,理由卻是為了另一個你在乎的人。

吳久生垂下腦袋,半晌,不情不愿地點了點頭。

胡達在他的后腦勺上薅了一把,轉身從后廚取出簸箕和掃把,走到前門打掃那堆塞滿門縫的垃圾。他聽見背后傳來動靜,回頭發現青年也撩起了袖子,正將一把把椅子翻轉過來,倒扣到桌面上,做完了那些,又去廁所接了一大桶水,蹲在墻角洗好一支拖把、兩塊抹布,最后帶著一桶心水回到店面里,開始拖地、擦桌子。

“不是叫你休息……”

胡達欲言又止。青年的動作很麻利,沒幾下就收拾好一張桌子,胡達才發現,原來他是會干活的。

“沒媽的孩子都是這么長大的。”青年坦然看他一眼,拿袖子揩了一把臉,甩下抹布,走過來將胡達手里的掃帚也奪了過去。

他不止會干活,還會打草、編竹篾子,喂過豬,也能自己燒火做幾個最簡單的家常菜填肚子,北方的農村,冬天里水泵里打出來的井水凍得刺骨,隔著鐵桶都能冰著棉衣下的皮膚,在院里擱一會兒,上邊就要出一層冰碴子,才幾歲大的孩子,那鐵桶都快要及上他自己一半高,卻要一桶桶汲上來往水缸里倒,提不動的時候只能用腰使勁勉強頂著,一步變三步地往前挪動,沒幾個來回下來,手指就要凍得通紅,風一吹,都開裂出血,全部做完以后還要頂著凍傷回屋里去燒炕。有一年他摔了一跤,鐵皮磕破了膝蓋,棉衣被打濕了一半他沒來得及換,回屋的時候已經開始發燒,他守著炕頭,只以為是火力太旺沒有在意,最后燒得迷迷糊糊倒在床頭睡了過去,又凍得哆哆嗦嗦醒來,家卻也還是那個空蕩蕩的家,連大鍋里那半碗燜面都是吳久生頂著頭暈自己去熱好的。

所以他過去不愛在人前干活,能懶著的時候都恨不得懶著,那些辛苦的點滴全埋在記憶里擺脫不掉,稍微多出點汗他都替自己委屈。

他總覺著這世道虧欠著自己,好容易自由自在了,要是不抓緊著享受人生好好補償自己,活著都是吃虧。

胡達看著一反常態旋風似的將一樓迅速打掃出一半來的青年,都傻了眼。

“你說的,要趕我出去住。我走了,你可別后悔。”

把幾只黑色大塑料袋扎成一只的青年瞪了他一眼,心有不甘地噘著嘴,泛紅的臉上黏著一層細密的汗。他轉回身去,肩膀往下一垮,又無可奈何地嘆出一口氣,把已經擦得烏漆墨黑的抹布丟進水桶里重新擰成白色的。

“我不傻,你別成天地拿我當小孩子。我聽你的話不是因為拗不過你,是不想讓你操太多心,你現在是個病人,需要休息的是你。”青年抬頭看向胡達,很鄭重地說,“我答應過你,我會學著懂事,我會長大,會更有擔當,你既然拿我說的話要求我,就要把它當真。你照顧不了我一輩子,總會需要我來照顧你的時候,家務我要做,飯我也要學著做,以后遇到的難事,每一件我都想和你一起分擔,你別想著有任何隱瞞,我做所有決定也都會找你商量,叔,那樣才公平。”

胡達語塞了,他看著青年,那樣堅定的眼神呈現在那張稚嫩的臉上,有種奇妙的不真實感觸,仿佛他養大了一只鳥,那只鳥在某個告別后白茫茫一片的隆冬中返回,叩響結霜的玻璃窗,為他銜回一支春枝。

“話我說在前頭了,你別想著趁我不在,自己打些算盤,我不同意,這也是我家,有我一份的,我說守著它,就會想辦法把它守好了,不信我們走著瞧。”

青年直視進他的眼睛,倔強地強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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