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惠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個人吃下去一口東西,還能露出那種表情。吳久生就坐在她的面前,忽然被定住了似的盯著面前的兩只盤子,又是難以置信,又是困惑不解。
他不知道原來自己竟然可以記住“味道”這件看不見摸不著虛無縹緲的事,直到味蕾還先于大腦一步辨別出其中要命的熟悉感覺。
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為他做過那樣的一頓飯,只有胡達。
但是可能嗎?胡達會為了他,趕來這樣的地方嗎?他是怎么找到這兒的?堆成山的問題一下子淤塞在了吳久生的腦袋里,他停下手里的動作,望向阿惠,神色一片茫然。
“你說你是找新來的廚師要的飯菜,”吳久生朝阿惠比劃著,“他長什么樣子?這里,下巴上是不是有一道疤?”
阿惠一愣,驚訝地瞪大了眼。
“怎么?你們還是認識的?”
緊接著,吳久生屁股底下的凳子在地板上猛地劃過一下子,被青年給踢倒了。
阿惠還是第一次見吳久生笑得這么開心的樣子。前一刻還因為林建華的威脅而面如死灰的青年,這會仿佛變成個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毛孩子,眼里亮得像有小星星,雀躍得好似馬上就能長出一對翅膀從窗戶口飛出去。
他的心已經飛出去了。
胡達來了,胡叔叔竟然真的追著他追到了這里,吳久生忽然就不害怕了,他就像浮在一朵安逸的云上,輕飄飄的,心底的不安被吹拂得干干凈凈,分毫不剩。
他現在只想立刻就見到胡達。
阿惠聽了青年的想法,猶豫了片刻。她再三向青年確認著,確實是沒有認錯人的可能嗎,對方確定是可以信任的人嗎,必須現在非見到他不可嗎?
在所有的問題都得到肯定的答復后,阿惠略一沉吟,從桌上端起青年剛吃沒幾口的餐盤,另一只手繞到腦后,拔下自己一根卷曲的頭發。
二十分鐘以后,歡喜緣剛剛通過聘用考核的新廚師被帶到了508號房間的門口。
房里住著領班和經理都叮囑過要仔細看好的特殊客人,那位客人在配送到客房的飯菜里吃出了臟東西,據說正在房里掀桌子發脾氣,一定要廚師過來解釋,不然就要見負責人。現在還是每天營業的清閑時段,可要是任由他鬧下去,耽誤了晚間的營業,下面這些只負責辦事的總要有一個不好交代,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非也就是拉個人上門道歉,再賠點小錢的事,門口的幾個看守在阿惠的勸說下一合計,也覺得是這個道理。
于是為了息事寧人,胡達被人頂著肩膀推進了那間屋子。
阿惠就跟在他的身后,剛替他帶上房門,胡達就感覺一方溫熱的軀體扎進了懷里。他空虛了數日的雙臂間,終于被安穩地填滿了。
連吳久生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那么激動,像在半道上被丟下以后,又忽然被重新撿回到親人身邊似的。他緊緊箍著胡達的肋骨,都不愿意撒手。
“叔……”他念起那個字,久違了,在唇齒見徜徉過一遍,吐出來的時候,嗓音都因慶幸而顫抖,“我都以為再也找不見你了……”
胡達很想笑。這哪里是青年找他,分明是自己巴巴地,一路追著氣味緊咬不放跟過來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問。
“本來還不是很肯定的。”青年在他的胸前埋著腦袋說。胡達做的河粉下面埋著幾片削過的星星形狀的蘿卜,已經被吳久生放進嘴里嚼了吃了,這個世上,除了他的胡叔叔,不會再有人為他做這樣無聊又浪漫的事。
青年笑了,他終于明白了,胡達沒有丟下他,無論發生什么事,這個人都會陪在自己的身邊,對于這句保證,吳久生只問過胡達一次,胡達也只回答過一次,那時他回答說好,現在吳久生才知道,那個“好”字的分量原來并不輸給千言萬語。
“叔,我不想待在這兒,我想回家。”他告訴胡達。
“我知道。”胡達回答,“別急。”
嚴天已然安排好了,這周DZ市局就會組織一次大規模的臨檢排查,屆時歡喜緣附近還會有額外加派的人手,這次行動計劃是嚴格管控過消息渠道的,沒有林建華的提前通知,洗浴中心肯定會被打個措手不及,屆時治安民警挨個房間查看的時候,胡達完全可以趁亂帶著吳久生全身而退。
行動就定在周中,至多,也就只用再多忍耐上兩三天。
胡達很想安慰青年,但他只能壓低著聲音,不能說上太多的話。現在他還可以與吳久生面對面,可一會,等他再從那道房門走出去,兩個人就又要做回到陌生人的關系,哪怕明知與對方就待在同一屋檐下,也勢必需要克制,壓抑住內心關切的沖動。
這對胡達是一項考驗,對吳久生來說就更是。他本就是個心眼里藏不住事的年輕人,胡達知道,他今天將計劃提前,擅自來見吳久生的行為是不合規的,不理智的,但是去他媽的。他知道吳久生會有多害怕,如果這時候都不能抱一抱他,告訴他自己來了,那他胡達還算什么男人。
眼前的氣氛已是如此的露骨,站在邊上的阿惠要是再反應不過來就和傻子沒有區別了。她當然看出來了,聯想起之前林建華說過的吳久生不喜歡女人的事,她終于打從心底里確信起來,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對戀人。
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情又是什么,有一點酸酸漲漲的,又有一點觸動和羨慕。
如果放在幾個月前,讓她看這樣的事情,她也會覺得不習慣,會出于好奇多看上兩眼,但最終內心一定是不接受的。男女結合才能產生后代,如果全世界的男人都像他們這樣,人類豈不是就要滅絕了么?她恐怕會那么想。
但奇怪的是,到了現在,那樣的想法已經一點也沒有了。
一個仿佛忽然頓悟了一般的念頭蹦進她的腦海。難怪剛剛在樓下時,胡達會對著她笑。原來他們是一對,這兩個人,都是好人呢。
想到這里,阿惠鬼使神差地笑了一聲。
胡達放開青年,摸了摸他的腦袋,轉過頭來很誠摯地也對阿惠說了一句:“謝謝你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