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過得剛好(2019新版)
- 郭德綱
- 3618字
- 2019-10-28 18:07:02
停滯的不是相聲,是演員
大收藏家張伯駒說過,“不知舊物則不可言新”。其實我們并沒有別的訣竅,關鍵就是我們繼承了傳統。從清朝末年開始,我們的前輩把中國語言里搞笑的技巧提煉出來了,伸袖就穿,拿過來就能用。這些東西你放在邊上不用,非要去做一些無謂的創新,那就是失敗。
《西征夢》那個段子說出來之后,別人夸我們,說這新節目真好!什么新節目,一百年前就有了。當時是說一人做了一個夢,夢見去見西太后了,派兵去打太平天國。事隔不久就改了,改去見袁大總統,派兵去打其他軍閥。
這個說明了什么呢?為什么不接著說西太后呢?他知道離觀眾遠了。我們現在改去見布什了,組建一維和部隊,你看這三個用的其實是一個故事框架,主體包袱的結構、人物的性格都沒有變化,但是你說布什,就是比說西太后有效果,能接受。這就是傳統相聲與時俱進的地方。
我們是踩著前輩的經驗往前走的,這些都是老先生們留給我們的經驗之談。從清末到解放初期,這些個經驗養活了數代相聲藝人和他們的家人。我們無非就是照方抓藥。只是好多人看不出來它是寶貝而已。
現在的相聲界好比一溜飯館兒,有的做川菜,有的做魯菜,有的做家常菜。每種菜都有人去吃,但是你說川菜什么時候都合適嗎?早上起來七點,不吃豆漿油條,弄幾盤魚香肉絲,幾盤麻辣肉擱那兒,估計誰也咽不下去。晚上臨睡覺前,燉一鍋東坡肘子,也不合適。這個東西好與壞、對與錯,還是得觀眾說了算。我不能說誰誰誰做得不對,這樣也不合適。就事論事,我們這么做觀眾還挺喜歡,我們也沒有走太多彎路。
相聲本來就不應該分傳統相聲和新相聲,分是一個錯誤。它不是饅頭,那個饅頭是去年的,這個饅頭是今天的。相聲就是相聲,有人跟我抬過杠說,某年某月某一天,這之前是傳統相聲,這之后就是新相聲。藝術這個東西怎么可能用某個日子劃個新舊的界限呢,它原本就是與時俱進的。傳統相聲沒有一天是停滯不前的,否則它活不下來,一聽到重樣的,觀眾轉身就走了,你上哪兒掙錢去啊。傳統相聲無時無刻不在向前推進,從沒有停止過。停滯的不是相聲,是演員!
相聲這門藝術永遠也不會沒落。不管什么身份的人,他都需要快樂。相聲就是給人帶來快樂的東西。可能我這覺悟也沒那么高,我一直說,我的相聲就是一種娛樂,我沒有說歌頌什么社會現象,表揚什么好人好事,如果說您從我的作品里能體會到什么,比如今天說了一雞賊(北方話,貪小便宜的人),我不能跟他學;或者說了一人,特次(北方話,很差勁的意思),我舅舅那兒子就這樣,我可不能跟他一樣。這些您悟出來了,那是在您自己,我不能強加給您。
我們下午兩點開演,有的觀眾早上五點半就到了,他頭天晚上睡洗浴中心,早起跑到賣票的地方排頭一個,為了搶那個好座,他這么折騰是為了上我這兒來受教育嗎?他是為了開心,而且現在這樣的開心還不好找。不是說我們藝術有多高,我到現在也不承認我有多大能耐。如果倒退些年,老先生都健在的話,沒有春晚,沒有相聲大賽,都在劇場里吃飯,我充其量也就是中等吧!我很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沒有那么偉大和崇高。
那是創新嗎?那叫胡來
一成不變地繼承相聲就死了,我曾經做過一個比喻,后來不愛說了,說太多了,就跟祥林嫂似的。再重復一遍啊,最后一遍了,相聲更像一個后母戊大方鼎,在地底下埋了好多年,剛給刨出來了——這兒短一角、那兒磕一癟兒、帶著泥、帶著樹枝、帶著動物血……天津的很多相聲就是直接把它擺在那兒,告訴你:這是國寶,是好東西!的確是好東西,原汁原味,可是這不叫陳舊叫什么呢?我們北京的一些同行呢,就建議把這個挖出來,沖洗,打磨,把四個腿兒都鋸了,外邊電鍍、拋光,再噴上幾個外國字,都弄好了,上邊鑲塊兒水晶,前邊弄一喇叭,后邊擱兩塊電池,然后說:我們這是先進的東西,是新相聲——這也是扯臊!你毀了它了!應該做的是什么?應該先清洗它,然后把它打磨干凈了。那兒少一腿兒?要想怎么能給它補上。這兒有一窟窿?要想怎么能給它弄好了。等到都弄好了,配一金絲楠的好架子,鋪上好平絨,鋪好了,上邊弄幾個射燈一打,擺在國家博物館里,你才能說:哎,這是好東西。
某些所謂的新相聲,自己沾沾自喜,觀眾并不認可,因為你斷了它的血脈了。我們相聲做的也是這個,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但是什么是糟粕、什么是精華,這個需要跟觀眾來商量,我看重的是觀眾!我更看重的是觀眾!!我最看重的是觀眾!! !
觀眾認可比一萬個專家、理論家認可管用。來一萬個理論家,說一通他扭頭走了,照他的改完了,誰把票錢給我補上啊!
還是拿廚子打比方。這個人啊是一廚子,他什么都明白,你把菜擱在廚房里他才能創新,前提是他都了解,這才能出一個新菜系。來一人,樹林子里住了半生,從來沒吃過熟的,你給他擱在一個現代化的廚房里,他連菜刀、案板是干嗎使的都不知道,只好自己拿出原始森林那一套,那是創新嗎?那叫胡來!你要知道基本的東西是什么,你才能去創新。現如今來講吧,我們的前輩們把中國語言里的語言包袱都提煉出來了,你要把這個都拋開,說自己要來一套新的理論,新的搞笑方法,不客氣地講,多新的相聲,只要你是說中國話的,我都能在傳統相聲里給你找出來。甭管使了什么,傳統活兒(活兒,相聲界俗語,意指相聲段子,也指本領功夫。上臺前對詞練習,稱對活兒。活兒好,意即說得棒,有基本功)里都有,只不過是你不知道,或者是你不愿意承認!
我就是一個愛相聲的演員
我紅了嗎?沒人通知我一聲啊!以后逢這事兒你就打發人告訴我一聲啊,“明天下午三點你就紅了”。我真沒覺得自己紅了,我就是一個普通的相聲演員。極普通的一個小人物,就是我。
現在捧我的把我捧上天,罵我的把我罵入地。我的優點是耳朵根子特別硬,特別有主心骨!有人夸我是藝術大師:你能夠拯救相聲!是個藝術家,中國相聲就靠你了!說得我渾身都涼得慌。一個行業里邊說實在的,百十年出一位兩位藝術大師,說明這個行業很振興;五六十年里有一兩位藝術家,說明你這行很不錯。現在藝術家太多了,主要是咱們現在名片管理制度不嚴,藝術家現在自個兒說,跟起外號似的。解放初期,梅蘭芳、周信芳兩位藝術家是國家封的,除了他們二位,馬連良先生這些位都是著名演員,都談不上藝術家,何況我!我不是藝術家,我估計我這一生都到不了藝術家這個境界,我就是一個愛相聲的演員。
拯救相聲是全世界相聲演員一起努力做的,我沒有這么大能耐,別說振興相聲,震動我都做不到。我不是圣人,我也沒拿自己當圣人。
好多人捧完我再踩我。罵得比捧得還狠,比如相聲敗類啊,把相聲帶入死亡之旅啊,你說的相聲沒有一句聽著可樂啊。這我聽著挺可樂,什么心態才能讓這人聽相聲都不樂啊。還有人說把郭德綱槍斃了,才能換相聲界的清平。這個我看了也覺得很搞笑,我沒有這么次!
捧和踩對我都不起作用!捧我我也不會覺得:哎呀,我了不得了,出門我得戴一副墨鏡啊,省得別人認不出來啊,還得隨時準備一支筆給人簽名啊。罵我,我就不干了!不會的,我不會那樣做,我了解我自己,我就是一個愛相聲的演員,我憑著自己的良心在做事,我愛相聲,我怕它完了!我盡著我自己最大的力量在做。
尊重觀眾,這臺子底下藏龍臥虎
我考慮觀眾的死活,大伙也得考慮我的死活啊!我仨月才在大劇場演一次,還就那么一天兩天,你就咬著我不放,這就不厚道了。
對我來說我這個人是一分為二,一半是說相聲,一半是做生意、包欄目、寫劇本那些雜事兒,我把這些事兒掙的錢投在相聲里來,劇場淡季,誰來賠,這不都得我來嘛!我搶去,我偷去?我得活得好一點兒,我得健康,才能把相聲搞上去。連飯都吃不上,我還說相聲?我還是先找地兒看病去吧!
有同行臟心爛肺,說我火了是自己花錢找媒體炒作。我何必賠了十年才想著找媒體呢?那天有個記者說,你看媒體把你捧得這么紅。我跟他說了,不是你們媒體把我們捧起來的,是因為我們火了,你們才來的!過了一段時間媒體都撤了,觀眾都不來了怎么辦?
我說十個人坐臺下那是另一種享受。他不來肯定是因為你的節目不好了,所以他才不來。我們在屋里開會,媒體在窗戶外面,有叫好的,有叫罵的,我們不受影響。我們干我們自己的呀,我們說的是:今兒大伙都來瞧咱們的相聲了,鮮花掌聲都齊了。但是怎么維持下去,得拿出活兒來了啊!

你媒體怎么喊,我過的是我的日子!不能因為家里來兩個拜年的,我就不過自己的日子了。
坐地演出不那么容易啊,咱的觀眾今天聽完,明兒還來,你得讓他時時刻刻有新鮮感才行。有的觀眾我跟他聊過,比如《報菜名》這個段子,他把所有人說的都收集起來,有四十多個版本。他坐在臺下,聽你怎么說,你這段兒怎么能跳出他那個圈子?
演員跟觀眾的關系很微妙,如果你說的這段兒他知道,他馬上就看不起你!
我們說相聲的什么都沒有,就憑一張嘴,我也說話你也說話,我憑什么讓你花錢聽我說話?這就是水平,就因為我說的你說不了,你很崇拜我,愛聽我說,你就來了!
我時時刻刻提醒我們那些孩子,記住,尊重觀眾,這臺子底下藏龍臥虎!高人有的是,你要小瞧他,他就拿你不當人!
我對觀眾從不敢掉以輕心!我時時刻刻跟觀眾做知識競賽!我必須搶在他前面把正確答案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