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論政
- 吾國有秦
- 寡人可不乖
- 3364字
- 2020-03-10 01:52:36
大朝會結(jié)束并不代表皇帝就可以下班了,事實上,作為一國之君根本就沒有休息與工作之分,只要清醒就需要操勞。
咸陽宮,安貞殿。
此殿名取自“安貞之吉,應(yīng)地無疆。”之意,自秦武王起就是歷代秦君辦公之所。
案幾之后,秦胡亥正襟危坐,女御媯宓垂拱侍立在側(cè)。
此刻皇帝正在與三公論政。
所謂論政類似于后世的論文答辯,由幾位眾臣問詢新君一些如何治國的問題,新君要說出自己的想法,三公加以斧正,算是定下如何執(zhí)政的基本方針。
秦以法家治國,這一點是毋庸置疑,不可更改的,所以論政也就是三公要教誨新君以法治國的基本操作要領(lǐng)。
“……明主之所道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德、刑也......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
作為當世法家執(zhí)牛耳者,論政于君主這份職責李斯當仁不讓,右丞相馮去疾,御史大夫馮劫不過是例行公事前來湊數(shù)而已。
開口就剽竊了韓非的政治觀點,李斯也算是傳統(tǒng)的讀書人了,不能叫偷的。
大棒加蘿卜的手段在后世人看來多少有些爛俗,畢竟這么淺顯的道理誰都知道,只可惜知道歸知道,會用的人,用的得心應(yīng)手的人還是寥寥無幾的,就像都知道出地球要使用航天飛機,但知道怎么操作的就鳳毛麟角了。
秦胡亥聽的很認真,時不時地點點頭,就差叮囑一旁的媯宓幫著記筆記了。
好學生的人設(shè)讓李斯對秦胡亥的感官又提升了一個層次,他滿意地看了一眼皇帝,繼續(xù)說道:“陛下可知為君之道,何者為重?才乎?德乎?非也,人君者,所以天下敬畏也,皆勢也!勢位之足恃,賢智不足慕。”
李斯的這一觀點倒是引起了秦胡亥的疑慮,他問道:“古之君主有堯舜之賢,亦有桀紂之惡,若論勢,豈非桀紂不如堯舜?寡人以為,君主之勢,事在人為,賢者用之天下治,不肖者用之則天下亂,怎可一概而論。”
“陛下此言差矣。”李斯搖了搖頭反駁道:“堯舜之賢君,桀紂之暴君,千年不遇其一,怎能以偏概全,臣所言勢者,受益之中庸守成之君,若勢無用,桀紂何以亂天下?與勢同用者當為法也,抱法處勢則治,背法去勢則亂。”
見秦胡亥先是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繼而深以為然的表情,李斯慰然一笑,說道:“帝王之具,法、勢、術(shù)三者爾,一民之軌,莫如法,憲令著于官府,刑罰必于民心,所以商君之時編著法令之圖籍,設(shè)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使民之好歹,不敢亂也。”
李斯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能被秦胡亥完全所接受,不可否認,法令制定的標桿要比仁德那種模糊不清的界限要強得多,有錯沒錯,好人壞人,憑借是否觸及法令就可一目了然,而有沒有德行這玩意兒就不好判斷了。
但是秦法不同于后世的法治,雖說都是執(zhí)政者制定的,本質(zhì)上也都是服務(wù)于統(tǒng)治階級,但后世法治更像是有著一道枷鎖,可以允許庶民在條條框框之內(nèi)與統(tǒng)治階級商議妥協(xié),爭取利益,這也是法律繁多而不覺得壓迫的原因,它不公平,但做到了相對的公正。
而秦法就少了人性化的思考,本質(zhì)上統(tǒng)治者把黔首們都當做沒有思考的npc,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沒有什么黑白對錯,一切判斷都按竹牘上那一排排小篆來行事,這也是山東遺民認為秦法苛刻的根本結(jié)癥,享受了幾百年古典文明的禮樂熏陶,突然變了生活處事的方式方法,任誰也無法接受。
好比兒子包庇父親犯下的罪行,一諾千金的游俠為恩主手刃仇敵,這種事在山東可是被人們交口稱贊的,前者為孝,后者為義。
然而這些在秦法面前一概無用,包庇就是犯罪,既然殺人哪還問什么緣由。
初繼承皇帝位,秦胡亥沒有置疑李斯的本錢,他雖心里不認可,但不能宣之于口,大放厥詞地去質(zhì)疑反駁,只是開口委婉地說道:“既然刑罰布于民而用于民,是否要因民而異?輔之以教化,使民皆知法懂法之善,而自行遵守,非強壓于人?”
“非也。”李斯搖了搖頭道:“商君有言:‘圣王者不貴義而貴法,法必明,令必行,則已矣。’法令者,既明必行,出于君手,豈可因民而改?人性本惡也,見帛而思金,見色而思淫,見利而忘義,見勢而忘本,如此,又何來教化?假使民可以禮儀而束之,緣何宗周令不出王幾?魯以德治,三桓克上,齊行仁義,媯代呂姜,是以,民不可教也!唯以法而縛之,約其行,限其業(yè),勞其身,奪其志,如此,民皆畏于法而弗敢生亂,天下大治也!”
“如此說來。”秦胡亥疑慮地問道:“治國當不得行仁政?”
“陛下所言甚是。”李斯言之切切地說道:“觀山東之國所以亡于秦,皆因不尊法而爛行仁義也,慈則不忍,惠則好施,所謂嚴家無悍虜,慈母有敗子。”
“左相之說,胡亥已然明了。”秦胡亥點點頭道:“只是不知當為國君,應(yīng)如何行事?”
“當操掌二柄,以術(shù)而計臣民。”李斯一字一頓地說道:“昔者,宋之子罕謂宋君曰:‘慶賞賜予者,民之所好也,君自行之;誅罰殺戮者,民之所惡也,臣訪當之。’宋君愚昧,喜而曰諾,于是出威令,誅大臣皆子罕也。于是大臣畏之,細民歸之。處期年,子罕殺宋君而奪政。宋君何以覆于臣下?皆因使二柄放之,與臣講義之,懷柔以仁之。”
這話說的沒錯,也是法家君主的精髓所在,不過通過臣子口中而出,教授于君主,僅憑這一點,就不由得秦胡亥對李斯高看一眼。
就像馬基雅維利在其著作《君主論》中所說的那樣:“如果你察覺到大臣考慮問題,考慮他利益多于考慮你的利益,這說明他的一切行動都在追求自己的利益,那么這樣的人絕對不會是一個良臣,你絕不能夠信任他。因為,當一個人手中操持著他人的國家的時候,就不能只想著自己,而應(yīng)該總想著君主,而且不會去關(guān)心那些與君主無關(guān)的事。”
篡位三人眾除了秦胡亥以外,李斯與趙高是不同的,趙高沒有底線和原則,只為了通過自己的學生當皇帝而攫取最高權(quán)力,而李斯則還有著其政治理想,就是通過言傳身教為大秦培養(yǎng)一個合格的法家之君。
“寡人愚。”秦胡亥道:“如左相所言,君臣之間當無有信任,親厚,仁愛,孟軻有言:‘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倘若寡人以計而算臣下,焉知臣下不以計而謀寡人。”
“陛下。”見秦胡亥猶豫不解,李斯侃侃而談地說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世人攘攘,皆為利往,天下之至親者,莫于父子,然自三代以降,子弒父而奪其政者,比比皆是,父殺子而謀其利者,不知凡幾,是故,父子亦以用計算之心相待,況無骨肉之親也?以史為鑒,國君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則制于人。”
秦胡亥心中不由得一陣苦澀,當真是一朝為君一世孤寡,李斯說的并不是夸大其詞,遠的不說,先君始皇帝就同時遭遇了最倚仗的大臣、最信賴的心腹、最寵愛的兒子三人的聯(lián)合背叛。
為了利益而不惜背叛所有,這種事自人類誕生文明以來就一直都在不斷地上演。
君主當真是要沒得感情。
見秦胡亥若有所思,李斯則繼續(xù)提點道:“臣聞陛下自沙丘起,謀事多問計于皇后,臣以為不妥。”
“南姬為寡人發(fā)妻,寡人知其心。”秦胡亥辯白道:“結(jié)發(fā)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陛下。”李斯搖了搖頭,他道:“昔者,祭仲專鄭,鄭伯患之,使其婿雍糾殺之,雍姬知之,謂其母曰:‘父與夫孰親?’其母曰:‘人盡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婦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如此何來恩愛也?假使陛下以嫡子為儲,而皇后年長而失寵于陛前,為保其子之位何惜扼昧鴆毒也?”
李斯后面的話秦胡亥沒心思在聽下去了,見夜已深,論政許久的三公依次告退了出去,大殿之上只剩下皇帝孤零零地一個人仍端坐于案幾后。
“以妻之近與子之親而猶不可信,則其余無可信者矣!”
這是李斯臨走時留給秦胡亥告誡和用來思考的一句話。
法家學說,完全著眼于人性之惡,將所有矛盾點無限地放大百倍加以分析,周禮中所標榜的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在法家之士看來何其愚昧無知,人性當真如此?沒有一點光輝嗎?
這一點秦胡亥是不信的,他相信真善美是存在的,可能人性并沒有那么好,但也絕對沒那么壞。
不過這一切都是來自于前世那個普通人對事務(wù)的認知,平民百姓所經(jīng)歷的、知道的遠不能和統(tǒng)治者相比擬。
而自己所附身的少公子年歲本就不大,且自幼生長于溫室之中,與其兄長相比更像是被父親寵壞了的熊孩子,也正因如此才會被信任有加的師傅趙高玩于鼓掌,最終命喪望夷宮。
后事諸葛亮的事誰都會做,只要翻開史書,那里面清晰地描繪出誰善誰惡誰忠誰奸,然而史書不過是勝利者用來的炫耀功績的宣傳單罷了,站在不同的角度,汗牛充棟的浩瀚典籍猶如萬花筒一般。
一廂情愿的君主大多數(shù)都死無葬身之地,而多疑善變的君主往往得以善終,這與治國才能無關(guān),不過是人君自保之術(shù)罷了。
正頭疼著,內(nèi)侍景夫躡手躡腳進了安貞殿。
“陛下,邯鄲隗侯請見。”
隗狀?他來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