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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政治混亂的出現和西周衰落

我們憑什么來判定西周國家曾經衰落過?衰落的程度又當如何?這里我要特別指出的是,“衰落”意指作為西周國家的組織權威和中心的王權的消弱,而不是指它的某一組成部分如諸侯國的式微;事實上眾多地方封國勢力膨脹之時,也正是中央王室衰微之日。此外,研究衰落的史學家們亦提醒我們從概念上區分衰落的征兆與原因是很有必要的,盡管一個時期的征兆很可能成為另一時期進一步衰微的原因。見Solomon Katz,The Decline of Rome and the Rise of Medieval Europe(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55),p. 74.因此,我們必須首先找到西周衰微的征兆,然后才能進一步考察衰落的原因。本節的目的在于利用我們當前所擁有的證據對西周衰落的征兆作一個概覽,并指明以下兩節中將展開討論的一些關鍵問題。

西周“早期”衰微的征兆

公允地說,西周王朝是伴隨著一系列危機登上歷史舞臺的:克商后僅二年,武王崩,接著是王室分裂,駐扎在東部的“三監”聯合以武庚為首的殷遺民發動反叛。但這種危急的形勢也給以周公為首的強勢領袖以崛起的機會:周公興師東征,經三年時間平定了叛亂,從而使西周政權逐步走向穩固。不過我們在這里所關注的是那些西周統治者不能成功克服并且從長期來講削弱了西周王權的危機。當我們沿著這種思路進行觀察時,我們發現西周歷史中第一個可資辨識的危機應是周昭王(前977/75-前957在位)的災難性南征。

昭王十九年,也就是在他第一次伐楚成功后的第三年,注8周昭王再次親率大軍對長江中游地區發動更大規模的征伐。這次南征標志著西周的擴張重心從東土轉向南土。睘卣上鑄有昭王十九年紀年的銘文顯示,南征之前昭王曾到過一個叫作的地方(位于渭河平原),可能是為即將開始的軍事行動做準備工作。注9一些學者認為另外三篇記錄有周王賜予其大臣以土地的銘文也是在同一個場合被鑄造的。注10盡管有關這場戰役的詳細情況不明,但所有傳世文獻一致認為這場征伐對周人而言無疑是一場災難。無論是《古本竹書紀年》還是《今本竹書紀年》都認為周昭王是自取滅亡,而由他親率的西六師也全軍覆沒于漢水之中。范祥雍:《古本竹書紀年輯校訂補》(上海:新知識,1956),第25-26頁;《竹書紀年》2,第8頁。由于缺乏詳細資料,我們很難估計這場損失慘重的戰役究竟使西周的國家力量遭受多大損失,但至少西周軍隊的受損程度是可以估量的。西周時期,王室軍隊由六師和八師組成。有關六師與八師的軍事構成,見李學勤:《論西周金文中的六師八師》,《華夏考古》1987年第2期,第207-210頁;Li Feng,“‘Offices’in Bronze Inscriptions,”35.六師屯駐于渭河谷地的宗周地區,故有“西六師”之稱;而八師則駐扎在東部的成周,被稱作“成周八師”。西六師在漢水一役中喪失殆盡,意味著西周王師在昭王十九年損失了近乎一半的軍隊。這不但是一次難以承受的軍事失利,也是一次重大的政治打擊。或許更為嚴重的是,貴為天子的周昭王竟然喪生于南“蠻”之手,令一直常勝不敗的周人心理從此籠罩在不祥的陰影之中。而對他們的敵人而言,西周國家也不再是戰無不勝的軍事巨人了,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敢向周挑釁。總的來看,周昭王十九年南征的失敗宣告了西周早期擴張時代的終結。自此以后,周人再也不敢輕易涉足南方長江中游。而在東部地區,昭王死后,針對膠東半島腹地的東夷而進行的征伐活動也陷于停滯狀態。

注8很多曾經追隨昭王南征的人員都鑄造青銅器來紀念獲金,看起來這是一場勝利的戰役。這些青銅器包括:簋(JC:3976)、過伯簋(JC:3907)、鼒簋(JC:3732),以及叔簋(JC:3950)。將這批青銅器定在昭王時期為學者們普遍接受。見唐蘭:《唐蘭先生金文論集》,第280-281頁;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4冊(北京:文物,1980-1990),3,第73-76頁。這些青銅器的藝術風格與西周早期晚段的一般特征相吻合。見李峰:《黃河流域西周墓葬出土青銅禮器的分期與年代》,《考古學報》1988年第4期,第387-388、407-417頁。

注9陳夢家將睘卣定在成王時期,而唐蘭則認為它屬昭王時期。見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2,第117頁;唐蘭:《唐蘭先生金文論集》,第303頁。根據我自己對西周時期隨葬青銅器的分析,睘卣與睘尊必定在西周早期晚段,最可能與昭王時期相合,而并非成王。見《黃河流域西周墓葬出土青銅禮器的分期與年代》,第412-413頁。至于睘卣與南征的關聯,見盧連成:《地與昭王十九年南征》,《考古與文物》1984年6期,第75-79頁;另見白川靜:《金文通釈》,5.22:236。

注10唐蘭:《唐蘭先生金文論集》,第292-294頁;盧連成:《地與昭王十九年南征》,《考古與文物》1984年第6期,第75頁;這三件青銅器是:圜器(JC:10360)、中方鼎(一)(JC:2785)和卣(JC:5402)。它們都作于十三月,并且就連日期也是一致的。很可能它們都來自同一年的第十三個月。卣提到庚寅日(#27)王在;中方鼎(一)提到辛卯日(#28)王在寒。這可能暗示了它們與睘卣之間的一種聯系。然而,這些銅器鑄銘中都沒有紀年,也沒有提到南征。另外一件青銅器,同樣由中所作的中方鼎(二)(JC:2751),記錄了一次由南宮率領的南征,但征伐的對象卻是虎方。見白川靜:《金文通釈》,14.71:791。

穆王時期,六師顯然得到了重建,因為在盠方尊和盠方彝的銘文中,它再次出現;同時王室的權威也一度得到恢復。過去學者們對盠器的年代各持己見。郭沫若認為它們屬懿王(前899/97-前873在位)時期,而李學勤與馬承源卻將它們定在孝王(前872?-前866在位)時期。見郭沫若:《盠器銘考釋》,《考古學報》1957年第2期,第6頁;李學勤:《眉縣李家村銅器考》,《文物》1957年第7期,第58頁;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3,第228-229頁。雖然盠方彝與盠方尊的風格特征與西周早期鑄造的方彝與方尊容器特征不再一樣,但它們精致的裝飾仍然保持著早期傳統。盠器上提到的穆公可能是另一件銅器,即穆公簋蓋(JC:4191)的作器者,后者蓋上飾有西周中期偏早階段流行的大鳥紋。穆公同時還出現在尹姞鬲(JC:754)的銘文中,這件青銅器的風格特征顯然屬于西周早期末段。因此,我認為最符合盠器年代的當是穆王時期。最近發現的逨盤明確地提到作器者的祖先盠父,與盠器的主人可能是同一人;他供職于昭王與穆王兩朝。值得關注的是,雖然報告講逨盤發現于楊家村,盠器發現于李家村,但它們都來自眉縣火車站北邊的一個大型遺址中(見第一章)。穆公簋蓋的器物圖詳見《考古與文物》1981年第4期,第27頁。逨盤見《文物》2003年第6期,第4-42頁。關于盠父與盠的關系,見《陜西眉縣出土窖藏青銅器筆談》,《文物》2003年第6期,第43-65頁。由穆公與盠/盠父的雙重聯系,我們可以可靠地將盠器定在西周中期早段,或者說,定在穆王時期最為合適。這一時期,大量的青銅器和金文資料給了我們一個總體的印象,即這是西周社會進行重組和過渡的一個時期。穆王時期似乎是一系列重大變化的開始,這些變化一直持續影響到西周中期以后的幾個王世。變化之一體現在西周中央政府的運作上,作為政府管理常規化和合理化的一個表現,“冊命金文”出現了。有兩篇“冊命金文”幾乎可以肯定作于穆王時期,這是我們見到此類金文的最早時期。第一篇即上文提到的盠方尊。第二篇是虎簋,它與師虎簋(JC:4316)的聯系以及高年份(30年)可將它明確定在穆世,因為除穆王外,西周中期沒有一位周王在位那么長;師虎簋則極有可能作于懿王元年。關于虎簋,見《考古與文物》1997年第3期,第78-80頁;至于它與師虎簋的關系,見Li Feng,“Succession and Promotion:Elite Mobility during the Western Zhou,”Monumenta Serica 52(2004),1-35。許多學者認為西周官僚制度開始于西周中期早段。例如,許倬云與林嘉琳(Katheryn Linduff)指出,官僚化的過程似乎始于與太史寮相關的一些職務,隨后逐步擴大到西周政府中的其他部門。而夏含夷(Edward Shaughnessy)則以盠方彝為例,將這個過程同西周軍事組織的發展聯系起來,隨后又延伸到非軍事領域。見Hsu and Linduff,Western Chou Civilization,pp. 245-249,54-56;Shaughnessy,“Western Zhou History,”pp. 325-326。在近來的兩項研究中,我詳細說明了在西周時期,不僅中央政府行政機體的分隔中已經發展出了一些官僚性的規則,就連官員的選拔和升遷似乎也按照一定的官僚化規則進行。請讀者參考這些研究:Li Feng,“‘Offices’in Bronze Inscriptions,”1-72;“Succession and Promotion,”1-35。在青銅藝術領域,最明顯的變化就是周式風格青銅裝飾藝術的日趨成熟,各種類型的華麗鳥紋被裝點在青銅器的突出位置上,標志著與源于商代傳統的獸面紋的完全脫離。對這種變化的分析,見Jessica Rawson(杰西卡·羅森),Western Zhou Ritual Bronzes from the Arthur M. Sackler Collections(Washington,D.C.:Arthur M. Sackler Foundation,1990),pp. 75-83.此外,在文學領域,有學者指出,那種集體吟唱詩歌的儀式被后來由專門神職人員為一群聽眾表演的詩歌所代替。Edward Shaughnessy, Before Confucius: Studies in the Creation of the Chinese Classics (Albany, NY: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7), pp. 175-187.然而,意義最深遠的變化既非周人想要的,也非周人主動發起的,而是不請自來:穆王統治時期,周人遭受到了克商一百年以來第一次大規模的外族入侵。這一事件見諸一系列當代的金文記載。有三篇銘文顯示,西周王師在師雝父的統領下駐扎古師。注11古的前方由道(今河南汝南附近)和(胡)(安徽阜陽附近)兩個小國構成,并且鼎(JC:2721)銘文中提到師雝父隨后在道巡查并到達胡。注12根據簋(JC:4322)銘文,在一個叫棫林的地方可能發生過一次較大的戰役。棫林位于今河南葉縣東,很可能就在古附近,暗示著周人的前線可能已經為敵人所攻破(地圖6)。注13這篇銘文明白無誤地指出,這次威脅來自淮河的下游;彔卣(JC:5419)銘文明確記錄敵人為淮夷。這次入侵在經典文獻中亦有清晰的記載,如今本《竹書紀年》云,穆王十三年,徐戎(傳統上是淮夷的一支)侵洛,西周東部中心洛邑受到威脅。見《竹書紀年》2,第9頁。在這場戰役的歷史地理重建方面,我們仍然有些問題,但毋庸置疑,這是一次經潁河和汝河而來的侵襲,目標正是洛邑。

注11這三篇銘文是甗(JC:948)、卣(JC:5411)以及臤尊(JC:6008)。另一篇彔卣(JC:5419)的銘文顯示,一個名叫的官員奉命以成周師氏戍于古師。

注12關于與胡的關系,見李學勤:《新出青銅器研究》,第265頁;裘錫圭:《論的兩個地名——棫林和胡》,載《古文字論集》(北京:中華,1992),第386-393頁。關于道和胡這兩個小國的位置,另見徐少華:《周代南土歷史地理與文化》(武漢:武漢大學,1994),第157、213頁。

注13關于棫林的位置,見裘錫圭:《論的兩個地名——棫林和胡》,第388頁。

對周與淮夷之間的這場戰役,夏含夷作了兩點總結:第一,這是一場由淮夷,而不是周發動的攻擊,因此周在驅逐敵人過程中的勝利至多說明這是一場成功的防御戰。第二,戰場棫林(今葉縣,相距洛邑約140公里)的位置暗示了當時的淮夷不但能夠對西周國家的外圍地區發動攻擊,并且已經深入它的核心區域,威脅周人的東部中心。夏含夷:《溫故知新錄:商周文化史管見》(臺北:稻禾,1997),第153-154頁。很明顯,發生在穆王時期的淮夷入侵是西周歷史上的一個重要分水嶺——周人開始走下坡路了。從這時候起,周人在對外關系中從過去的進攻者變成了防御者。在國內政治方面,西周國家混亂和沖突的信號也開始頻現。不僅西周國家的基本組織原則——諸侯臣服于周王以維持政治上的統一——受到了挑戰,甚至是西周王朝建立以來從不是問題的王室繼承原則也遭到了嚴重質疑。

我們有許多資料可以表明西周中期穆王以后西周國家內部的混亂和沖突。金文顯示,這一時期的西周王室與一些位于邊境地區的傳統政治同盟之間起了爭端。乖伯簋(JC:4331)的銘文講到,益公曾奉王命討伐眉敖,后者是乖國的統治者,他的祖先從文王和武王起就一直效忠于周人。乖國被周王視為一個外國同盟,很可能就坐落在涇河上游的某個地方。乖伯簋銘文記載,在九年九月甲寅(#51)這一日,益公奉命征伐眉敖;而在翌年二月的己未日(#56),眉敖拜訪了周王。這件青銅器的鑄造時間一定很接近九年裘衛鼎(JC:2831),因為后者提到了眉敖向周王室派遣使者一事。然而,乖伯簋上記載的這兩個日期要求九月包括甲申日到甲寅日。因此,同年的一月不可能有九年裘衛鼎記載的庚辰日(#17)。這顯示乖伯簋與裘衛鼎雖都作于九年,但可能作于不同的王世。九年裘衛鼎被普遍認為是共王時期的,因此乖伯簋很可能屬懿世。關于眉敖的背景和乖伯簋的年代推定,見Li Feng,“Literacy Crossing Cultural Borders:Evidence from the Bronze Inscriptions of the Western Zhou Period(1045-771 B.C.),”Bulletin of 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y 74(2002),pp. 210-242.如果這篇銘文還不足以證明西周國家政治體制中的混亂的話,那么五年師事簋(JC:4216)的銘文則無可辯駁地說明了這一點。五年師事簋發現于豐京地區,銘文記錄了發生于某位周王五年九月的一場戰役。在這場戰役中,作器者師事奉周王之命進攻山東的齊國(圖17)。關于五年師事簋的發現,見《長安張家坡西周銅器群》圖版拾肆-拾陸。這著實讓人驚訝,因為齊國乃是周人重要的地方封國之一,原是克商戰爭中統領大軍的“太公”之封地,居然現在成了周王室討伐的對象!這種情形殊不尋常,我們必須在經典文獻中查證更多的歷史背景資料。《古本竹書紀年》與《今本竹書紀年》中都記載了這樣一件事情,這便絕非偶然:“夷王(前865-前858在位)三年,致諸侯,烹齊哀公于鼎。”范祥雍:《古本竹書紀年輯校訂補》,第30頁;《竹書紀年》2,第12頁。《史記》對這一事件有更詳細的記載:哀公死后,夷王立其弟靜,是為胡公。之后不久,哀公之同母少弟怨胡公,乃與其黨率營丘人襲攻殺胡公而自立,是為獻公。見《史記》32,第1481-1482頁。很可能在西周中期末,齊國經歷了較大的動亂,致使同周王室的意愿出現了諸多不合之處。因為五年師事簋銘文中提到的這場戰役在《竹書紀年》中記載為齊哀公死后兩年發生的,所以這很可能是周王室對自我任命的獻公采取的懲罰措施。關于五年師事簋的年代、風格及其與齊國內亂的關系,夏含夷先生已有詳細的討論,見Shaughnessy,Sources of Western Zhou History,pp. 267-278.關于銘文,另見白川靜:《金文通釈》25.141:236。如果情況真是這樣,那么從齊獻公仍然繼續統治了七、八年直到周厲王時期的史實來看,周對齊的討伐可能是以失敗告終的,要不然就是一場王師敗于地方軍隊之手的恥辱之戰。

圖17 張家坡出土的五年師事簋

(JC:4216.2;《陜西青銅器》,第115頁)

其實傳世文獻中關于西周中期的記載遠不止這些,它們所呈現的大幅圖景與我們通過青銅銘文所構建的情況基本一致,只是懿王死后王室發生繼位之爭的這一段重要信息,在金文中卻闕如。根據《史記·周本紀》記載,自西周初年周公攝政以來,我們第一次看到王室法定的繼承人被擱置一邊,王位在懿王死后回傳于穆王之子,懿王之叔辟方,這就是周孝王(前872?-前886在位)。見《史記》4,第141頁。遺憾的是,《史記》是關于這次不同尋常的繼位的唯一史料。不過,對此過去從未有學者懷疑過。這項記載本身非常特殊,顯示司馬遷有可能根據了一些更早的史料。關于這次奇特繼承的歷史背景,我們不得而知。但不管怎樣,孝王的繼任顯然違背了王位繼承的正常法則,可能不得不導致王室內部的沖突。孝王死后,懿王之子復位這一事實說明了孝王的統治在周人傳統中的不合理。關于西周中期的歷史,傳世文獻大體上均側重于描寫此時王權的衰弱和周王的無能。《史記·周本紀》載:“懿王之時,王室遂衰,詩人作刺。”《史記》4,第140頁。而《今本竹書紀年》則云:“(懿王)十五年,王自宗周遷于槐里。”《竹書紀年》2,第11頁。他的兒子夷王,《左傳·昭公二十六年》云:“至于夷王,王愆于厥身”,《左傳》52,第2114頁。《今本竹書紀年》中也談到他即位八年后死于疾病。《竹書紀年》2,第12頁。根據后世儒家的經典《禮記》,據說夷王曾“下堂而見諸侯”。《禮記》25,第1447頁。這些描述中的一些細節可能并不可靠,并且我們也不應該單從表面來看待它們。不過這些后世的史料似乎反映著一個沿襲已久的傳統說法,即總是把西周中期同政治的不穩定和周王的無能聯系起來。這與我們從金文中了解到的這一時期的情況也是吻合的,比如五年師事簋銘文中提到的王師伐齊一事。政治的不穩定同樣從西周中期各個周王在位時間的短暫可見一斑,二者之間很可能有著密切的聯系。我們從近來發現的逨盤鑄銘中清晰地看到,西周中期四位周王總的在位年限僅僅相當于單氏家族兩代人的時間。《文物》2003年第6期,第26頁。

西周中期的牧簋(JC:4343)上有一篇很獨特的銘文,以生動的筆觸描寫了我們在文獻記錄中也完全可以看到的政治混亂。牧簋載曰:這一長篇銘文發現于北宋(960-1126),先前學術界對它并沒有完全理解。我近來研究了有關這篇銘文的各種文本,并作了釋讀。見Li Feng,“Textual Criticism and Western Zhou Bronze Inscriptions:The Example of the Mu Gui,”載《慶祝安志敏先生誕辰八十周年論文集》,鄧聰、陳星燦編(香港:香港中文大學,2004),第280-297頁。關于牧簋銘文的釋文和解釋,另見白川靜:《金文通釈》,19.104:364。


惟王七年十又三月,既生霸,甲寅。王在周,在師汓(湯?)父宮。格太室,即位。公(尹)入右牧,立中庭。王呼內史吳冊命牧。王若曰:“牧!昔先王既命汝作土。有些學者將這個稱謂釋作“司士”,如本銘的一些手抄本所顯示;見張亞初、劉雨:《西周金文官制研究》(北京:中華,1986),第38-39頁。然而,整個西周金文中并未見有第二個這樣的例子,故我認為這有可能是宋人傳抄銘文過程中的一個失誤。在此,我仍采用金文中更常見的稱謂“司土”。今余唯或改,命汝辟百寮(僚)。□(厥?)有(同?)事,卣(逌)迺多(亂),不用先王作井(型),亦多虐庶民。厥訊庶右(鄰),注14不井(型)不中,(迺?)(侯?)止(稻)(人?)。今,(偪=逼?)厥辠(罪)召(招)故。”王曰:“牧!汝勿敢□(不?)□(用?)先王作明井(型)。用(于)乃訊右(鄰),勿敢不明不中不井(型);乃申政事,勿敢不尹(其)不中不井(型)。今余唯乃命,錫汝秬鬯一卣,金車:(賁)較畫),朱虢(鞹)(鞃)(靳),虎)熏(纁)裏,旂(旗),余(駼)[馬]四匹。取□[](=專?)□[?](寽)。敬夙夕,勿廢朕命。”牧拜稽首,敢對揚王丕顯休。用作朕皇文考益伯寶尊簋。牧其萬年壽考,子子孫孫□[永]寶用。

注14這里,我的釋讀不同于原先通常讀作三個官職的“訊”、“庶右”和“”。見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188頁;白川靜:《金文通釈》,19.104:365。當“訊”在銘文中第二次出現時,它出現在“乃訊右”中,這個短句與“乃申政事”完全相仿,且它們后面句子也完全相同。因此,“訊”必定是一個動詞,意思是“質詢”或者“審問”。這是非常明顯的,第一個“訊”同樣是作為一個動詞來使用的。而將“庶右”和“”讀作兩種官職不是不可能,但是“庶右”與前面句子的“庶民”似乎配合得更好。


不同于那些僅僅是追述功績的西周金文,這篇罕見的銘文從某位周王之口談到了西周政府及其行政的陰暗面。從周王的話語中得知,“百僚”——也就是西周的官僚體系的統稱——管理很混亂。他們不僅敢于違背先王的訓導,而且還常常虐待普通百姓。情況尤其嚴重的是,他們在處理民間鄉鄰爭訟的時候,非但沒有進行仔細的調查,反而可能使用刑訊逼供。正是在這種情況下,牧,原先的司土,被重新召喚,令其專門負責監察中央政府官僚的行為。這一長篇銘文給我們的印象是到西周中期,西周的官僚體系已經變成了一個官員腐敗、濫用職權的統治機器了。周王對政府部門中的那種缺乏精神、漠視紀律的現象感到痛心,西周國家的政治混亂自此可見端倪。而在銘文中對這些妄為的官員進行譴責的周王,很可能就是懿王死后篡奪王位的周孝王。注15

注15牧簋中講到的內史吳也見于師虎簋(JC:4316)和師簋(JC:4283)。在這三篇“冊命金文”中,吳扮演的都是向被冊命者宣讀王命的角色,顯示三器的鑄造時間是相接近的。很多學者把師虎簋與五年裘衛鼎(JC:2832)以及懿王元年(前899)發生的日食相聯系,定器為懿王元年。事實上,師虎簋銘文已成為西周歷日重建的支點之一。見Shaughnessy,Sources of Western Zhou History,pp. 257-258;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167-168頁;《夏商周斷代工程》,第25-26頁。夏含夷進一步指出,由于牧簋的完整記日與師虎簋無法在同一歷譜上相合,牧簋可能作于下一王世,具體講即孝王七年;Shaughnessy,Sources of Western Zhou History,pp. 259-261。對牧簋風格特征以及其年代的討論,另見Li Feng,“Textual Criticism and Western Zhou Bronze Inscriptions,”pp. 283-293.

所有這些證據都已經表明,西周中期是一個重大的轉變時期。在此期間,西周國家無論是對外關系,還是國內的政治體制方面都開始走下坡路,暴露出明顯的混亂和衰落跡象。當然,這一時期的轉變是多方面的,值得我們去進一步探究。除了這里作為王權衰微的證據來分析的政治變化外,其他社會與文化方面同樣出現了變化。對藝術史家而言,無論是從青銅器裝飾方面抑或其功能來看,這個時期都代表著一次徹底的轉變,有人稱其為“禮制革命”或者“禮制改革”。Jessica Rawson(羅森),“Statesmen or Barbarians?The Western Zhou as Seen through Their Bronzes,”Proceedings of the British Academy 75(1989),pp. 89-93;Rawson“Western Zhou Archaeology,”pp. 433-440.另見羅泰(Lothar von Falkenhausen):《有關西周晚期禮制改革及莊白微氏青銅器年代的新假設:從世系銘文說起》,載《中國考古學與歷史學之整合研究》(臺北:中研院,1997),第651-675頁;“Late Western Zhou Taste,”études chinoises 18(1999),pp. 155-164.應當注意的是,羅森將這一變化定在了西周中期范圍內,具體講即是懿王、孝王、夷王時期,從公元前899/897至858年。而羅泰則堅持稱之為“西周晚期禮制改革”,他認為這次改革發生在公元前850年左右。見Rawson,“Western Zhou History,”p. 434;Falkenhausen,“Late Western Zhou Taste,”150-151;特別注意第151頁注4。更加直觀的變化是西周中期早段流行的各式各樣的鳥紋為更抽象和線條更粗獷的構圖所代替,亦即幾何紋飾。近來對這個主題的討論,見Falkenhausen,“Late Western Zhou Taste,”pp. 155-174.在青銅器的用途方面,特別是在隨葬的禮制關系上,西周中期末,至少在陜西的中部,一種較大的改變已經悄然發生:以酒器為中心的隨葬銅器的傳統組合逐漸被一種基本上不見酒器的新組合所代替。Rawson,Western Zhou Ritual Bronzes,p. 102.在考古學上對這一現象更早的觀察,見郭寶鈞:《商周銅器群綜合研究》(北京:文物,1981),第62-63頁;李峰:《黃河流域西周墓葬》,第392頁。這顯然是西周中期發生在社會文化方面的變化在考古物質材料上的反映。鑒于此處的分析只是用來確認西周衰退的標志,故這個問題我們毋需深加討論。

西周晚期的危機:厲王出奔

如果說西周中期是一個政局不穩和軍事軟弱逐步累積的時期,那么毫無疑問,剛進入西周晚期,也就是周厲王時期,西周國家便遭遇到了全面的危機。所謂“全面的危機”,也就是說問題已經擴散到了西周社會的各個方面,并且已經嚴重到連王朝的生存也成問題的地步。

在外交關系上,周人的安全同時受到兩面的威脅:東南的淮夷與西北的玁狁。在穆王時期淮夷之戰后,淮夷依舊是周人在東南方向的一個強大敵手。它們與周人之間的軍事競爭從未中斷過,故在厲王時期,周人在軍事上依舊視他們為征伐的對象。很可能作于厲王或者略早些時候的鄂侯馭方鼎(JC:2810)銘文中提到周王伐角和我們可以聯系禹鼎(銘文中提及鄂侯馭方的反叛)來對鄂侯馭方鼎進行斷代。禹鼎提到了禹的幾位祖先,最重要的是它還提到武公。通過西周晚期早段這位有影響力的人物,我們可以把其他青銅器聯系起來。據此,學者們一致認為鄂侯馭方鼎屬厲王時期的器物。見徐中舒:《盂鼎的年代及其相關問題》,《考古學報》1959年第3期,第53-67頁;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281頁;Shaughnessy,Sources of Western Zhou History,p. 179;白川靜:《金文通釈》,27.162:451-452。我近來指出,作為一件在不同于周的文化環境中鑄造的青銅器,鄂侯馭方鼎兼有西周早期的器形與西周中期偏晚的紋飾。見Li Feng,“Literacy Crossing Cultural Borders,”222-231.在歸來的途中周王與鄂國首領在一個叫壞的地方進行了會面;鄂國可能在河南南部的南陽盆地。注16根據銘文,周王對鄂侯可謂禮儀優渥,與他一起宴射,最后還給予他豐厚的賞賜。然而,正是這位有著“馭方”尊貴頭銜的鄂侯(在所有金文中只有兩個人有這一頭銜)很快便發動了對周人的反叛,而且由此還引發了淮河流域的淮夷和山東地區東夷的騷亂。根據禹鼎(JC:2834)銘文的記載,淮夷和東夷對西周國家的半壁江山發動了攻擊。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次攻擊已經將周人逼到了一個非常危險的境地,其危險性絕不亞于西周初年“三監”與武庚的聯合叛亂。在生死關頭,王室不僅派遣成周八師進行抵抗,同時還將駐扎在渭河平原的西六師調至東部。然而,這仍然不能阻止夷人的進攻。最后禹受武公的派遣,率公戎車百乘、斯馭二百、徒千,成功地俘獲了鄂侯(圖18)。而另一篇敔簋(JC:4323)的銘文(它與禹鼎顯然作于同一時期,并同樣提到武公這位王室的上司)則說道,南淮夷已經抵至周東都附近的伊洛流域。在這個例子中,銘文中明確提到淮夷在入侵期間到達伊洛流域。

注16這兩個地名在翏生盨(JC:4459)銘文中作“角”和“桐遹”,它們是在王征南淮夷這一背景中出現的。見馬承源:《關于翏生盨和者減鐘的幾點意見》,《考古》1979年1月,第60-62頁。另見白川靜:《金文通釈》25.142:260-267.

圖18 記載鄂侯馭方反叛的禹鼎銘文

(JC:2834;《青銅器圖釋》,第78頁)

在西北地區,特別是涇河的上游,周人與玁狁之間的戰事在西周中期的某一時段發生了。到厲王時,玁狁已明顯占據了上風,他們對位于涇河上游的西周聚落及族群展開頻繁的攻擊。其中一次戰事的細節被記載于多友鼎(JC:2835)的銘文中。同淮夷的戰爭相比,周人與玁狁的戰爭形勢更為嚴峻,因為涇河上游一旦失手,渭河谷地將直接面臨威脅。關于這場關鍵的戰爭,我們將在下一章中進行詳細探討。

在內政方面,王室內部的政治斗爭與京畿地區的社會動蕩于公元前842年出現白熱化。在周都發生的一次暴動中,反叛者攻入王宮,厲王被迫出逃。十四年后,他客死于山西汾河谷地的彘。這一事件有著深刻的社會與政治背景(下文詳論)。《國語》與《史記》都將這場政治危機歸咎于厲王,認為厲王暴虐侈傲,好專利以富王室。《國語》1,第9-10頁;《史記》4,第141-142頁。在《國語》中,厲王還被指責無道,變更周法。《國語》3,第110頁。厲王的政策引起了所謂“國人”的抗議,但他反而采取強硬措施來對抗這些批評。這種行為激怒了國人,最終釀成了公元前842年大規模的暴動,厲王被迫出奔。關于厲王出奔的大致歷史框架,在其他史料如《竹書紀年》中有證明,同時也得到了金文資料的支持。而《古本竹書紀年》中除了肯定厲王出奔這段史實外,也有著與《史記》極不相同的記錄,其中有“共伯和干王位”的記載。范祥雍:《古本竹書紀年輯校訂補》,第30頁。或許,《國語》和《史記》中關于民眾推翻周王的敘述是東周時期社會現實的一個直接反映,亦即在當時的列國內,這種大規模的群眾運動是時有發生的。

對于周王室內這場戲劇性的政變,師毀簋(JC:4311)銘文為我們提供了有力的證據。關于師毀簋(JC:4311)銘文,另見白川靜:《金文通釈》,31.186:740。


惟王元年正月初吉丁亥,伯龢父若曰﹕師毀,乃祖考有(勳)于我家。汝有惟小子,余命汝死我家,我西、百工、牧、臣、妾,東(董)(裁)內外。毋敢否善。錫戈、□柲、彤十五,鐋鐘一,磬五全。敬乃夙夜,用事。毀拜頓首,對揚皇君休。用作朕文考乙仲簋。毀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享。


郭沫若以為伯龢父即共伯和,是共氏宗族的族長。《竹書紀年》講他曾在厲王出奔之后“攝行天子事”,這一直延續到公元前828年他死為止。范祥雍:《古本竹書紀年輯校訂補》,第30頁;《竹書紀年》2,第13頁。這一點已為學者們所普遍接受。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8卷(北京:科學,1958),第114頁。其他學者則進一步認為銘文中“若曰”(一般只用于引述周王之語)這一習語的使用,說明共伯和確實繼任了周王的位置。但最重要的是,這是僅有的兩篇由大臣主持冊命的金文之一,而其他所有“冊命金文”中記錄的均是由周王擔任冊命儀式的主持。此外,夏含夷還指出,銘文中記錄的完整日期同公元前841年1月的歷日正相一致。楊樹達:《積微居金文說》,第119頁;Shaughnessy,Sources of Western Zhou History,pp. 272-273.在我看來,基于目前的史料,共伯和攝政的歷史真實性可以確立,同時帶來共伯和攝政的厲王出奔一事也可以得到證實。

不過基于金文資料,我認為共伯和這一角色似乎還不只是擔當周王替補這么簡單。元年師兌簋(JC:4274)記載了一次冊命,作器者師兌被任命擔任師龢父的助手,司左右走馬、五邑走馬。兩年之后,根據三年師兌簋(JC:4318),師兌得到提拔,全權接替師龢父的職務。關于師兌的晉升,見Li Feng,“Succession and Promotion,”14.從這些銘文中得知,師龢父可能曾經是周都地區的禁衛部隊的統領,并且可能在厲王下臺之前對周王室有過一些重要的影響。他不但從厲王下臺中獲益,同時可能還參與其事。共伯和的重要性同樣見諸師釐簋(JC:4324.2)銘文。該器器身銘文提到,在師龢父死時,作器者釐穿上喪服告于王,周王為此賞賜了他。這篇銘文中既然出現了周王,則顯示這件器物當不屬于共伯和攝政時期,而以定在宣王(前827/825-前782)早年較為適宜。從這四件器的風格看,它們固然都屬西周晚期,但涉及到具體的王世,早先的學者有不同意見。例如,郭沫若將師兌簋定在幽王,而馬承源則認為它屬孝王。見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第154-156頁;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第200-202頁。在對這些單件銅器進行斷代時,我認為首要的是要理解器銘中包含的內在聯系。在明確了伯龢父與師龢父實為同一人時,這四篇銘文的歷史次序就一目了然了:師釐簋作于伯龢父死時,是這個序列的終點,因此在年代上比其他三件提到他的銅器要晚。元年師兌簋和三年師兌簋很可能在伯龢父攝政之前就已經被鑄造。另一方面,在師毀簋銘文中,伯龢父主持冊命儀式時的口吻儼然如周王一般,因此這件器可能作于他攝政期間。最后,在師釐簋銘文中,當師龢父死時,我們看到了周王,這就幾乎可以肯定將這件器物的年代定在宣世,具體是宣王十一年(即前817,取前827為其元年)。這個年代同時也得到了其他證據的支持。銘文中還提到了另一位人物,宰琱生,為周王室大夫,并且也是琱生簋(又名召伯虎簋;JC:4292-4293)與琱生豆(JC:4682)的作器者,這兩器一般都定在宣王時期。至于兩件師兌簋,它們的年代應該同師釐簋不會相隔太遠,但亦不可能屬于共和行政時期,因為銘文中明確提到了周王。因此,最適合它的時間當屬厲王。事實上,通過歷日的研究,夏含夷已經指出這兩件青銅器應當被定在厲王。這個年代的另一項證據是在元年師兌簋和幾父壺(JC:9721)中都出現了同中,幾父壺可能作于夷王或者厲王時期。見Shaughnessy,Sources of Western Zhou History,pp. 281-286.關于幾父壺的年代,見陳公柔:《記幾父壺柞鐘及其同出的銅器》,《考古》1962年第2期,第88-101頁;《扶風齊家村青銅器群》(北京:文物,1963),第7-8頁。作器者因為對師龢父的死向周王作了匯報,周王便對其進行了賞賜,這一事實清楚表明死者在周王室中是一位重要的政治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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