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二節 西周國家的東方

作為西周中心的渭河平原盡管非常重要,但在地理上,它并非天下之中。真正的地理中心,也就是說距其四周邊界的距離大致相等的那個地方,實際應在豫西的洛河谷地。雖然這片谷地比起西部的渭河谷地較為狹小,但作為進入東部廣袤平原的流暢通道,它為周人勢力的不斷發展提供了巨大的可能性。

山脈與平原

洛陽平原是西周王權的東部所在地,由發源于西南高山的洛河及其支流伊河沖積而成。由此向東,在它與東面的沖積大平原之間,“中岳”嵩山是橫亙其間的一道天然屏障。往西,秦嶺山脈伸入此地后,分成由西南向東北方向平行延伸的四座古生代山脈——小秦嶺、崤山、熊耳和外方。尤其是崤山,主峰高達1500-1900米,構成了這個地區主要的地理障礙(地圖1)。參見《河南省志:區域建置志,地貌山河志》(鄭州:河南人民,1994),第52-54、68-78頁。這片區域大體上北部地勢較低,普遍分布著第四紀黃土,地表形態從高山到低矮的丘陵再到黃土臺塬,嵯峨錯落,形成越來越多的相對適宜古代農業發展的低淺河谷和盆地。

東面的沖積平原,歷史上習稱“中原”,由黃河泥沙沉積而成。僅在歷史時期,從公元前602年迄今,黃河便改道26次。歷史上,黃河沖毀河岸一共1573次;參見Zhao Songqiao,Physical Geography of China,p. 115.今天的黃河經鄭州流往近海城市利津方向,1855年,黃河在利津入渤海,但今天的黃河入海口已西距利津80公里,突入海中。參見曾昭璇:《中國的地形》(臺北:淑馨,1995),第281頁。但在商周時期,這條大河卻沿太行山麓北流,最后在天津附近入海(地圖6)。吳忱、何乃華:《2萬年來華北平原主要河流的河道變遷》,載《華北平原古河道研究論文集》,吳忱編(北京:中國科學技術,1991),第137-138頁。這就是東部平原的古代地表形態與現在的最為戲劇性的不同。整個平原的自然環境與美國的中西部大平原有著很大的差別,因為古代的河床早已變成高達5-10米,綿延40公里長的平行沙脊。在豫東,這些河沙經常被風卷走,聚積成很多高達10-20米的沙丘;同時,鹽堿化在歷史時期也是一個嚴重的環境問題。參見《河南省志:區域建置志,地貌山河志》,第15-18、35-38頁。除了這些特征外,黃河的不斷改道還導致了另一種特殊的地表形態:沖積平原上出現了眾多的沼澤地。根據一項研究,至西漢末期,古代文獻中提及的湖沼共有40個,而實際的數目可能接近180個。這些沼澤中的大多數(如冀南著名的大陸澤和魯西的巨野澤)宋代以后逐漸干涸。見鄒逸麟:《歷史時期華北大平原湖沼變遷述略》,《歷史地理》(第五輯),1987年,第25-39頁。可以想見,這個沖積平原在商周時期遍布著更多的沼澤,更為潮濕。氣候學家認為商至西周早期是古代的溫暖期之一。竺可楨提出,中國北方的年平均氣溫要比今天高出2度。參見竺可楨:《中國近五千年來氣候變遷的初步研究》,《考古學報》1972年第1期,第15-38頁。Kenneth J. Hsu,“Did the Xinjiang Indo-Europeans Leave Their Home because of Global Cooling,”in The Bronze Age and Early Iron Age Peoples of Eastern Central Asia,vol. 2,ed.,Victor Mai(Washington:The Institute for the Study of Man,1998),pp. 686-690.據最近在豫東進行的考古和考古地質研究顯示,古代人類的居住地基本上限于地勢較高的山丘上。參見《豫東杞縣發掘報告》(北京:科學,2000),第2-6頁;Jin Zhichun,“Geoarchaeological Reconstruction of the Bronze Age Landscape of the Shangqiu Area,China,”未發表博士論文,University of Minnesota(1994),pp. 57-66.

地圖6 西周時期中原地區的政治地圖

(地形圖層采自ESRI Data & Maps:2004;河流采自哈佛中國歷史GIS數據,2.0版:2003年8月)

交通要道

豫西多山的地形使得西周國家的中軸線地帶,也就是連接渭河平原與洛陽平原的交通要道變得崎嶇不平,絕無坦途。這條重要的古道,歷經兩千年風霜未曾更遷,從東都洛陽出發,西越黃河南岸較低的黃土丘,突破崤山和小秦嶺的阻礙,最終經由今天的三門峽市進入渭河谷地(圖11)。盧云:《戰國時期主要陸路交通初探》,載《歷史地理研究》第1輯(上海:復旦大學,1986),第37-40頁;史念海:《河山集·四集》,第165-168頁。據研究,另有一條走西南去宜陽的道路,穿越崤山南段縱深的峽谷,在陜縣同北邊的道路相匯合。與北道相比,南邊的路顯得漫長而曲折。王文楚:《西安洛陽間陸路交通的歷史發展》,載《歷史地理研究》第1輯(上海:復旦大學,1986),第12-16、18-19頁。尤其是在靈寶縣境,道路穿行于狹長深邃的山谷中,即所謂的“函谷”,行走其間,殆不見天日。這是戰國時期“函谷”的位置。參見史念海:《河山集·四集》,第165-166頁。很可能這也是西周時期的一條交通要道。西周金文和文獻有數條材料表明,當時從豐鎬二京到東都洛陽的道路要花費人們很長一段時間。可見,西周國家的政治中心與東部平原實際上處于一種隔絕的狀態,這是西周統治者所必須解決的一個重要問題。

圖11 穿越豫西崤山的道路(作者攝)

在東部,洛陽地區和東部平原之間的交往可通過嵩山兩側的開闊地帶:北側,它取道歷史上的一個戰略要地——滎陽,循黃河南岸而行;南側則穿越平坦的潁水河谷后抵達平頂山。銘文資料顯示,這兩條道路在整個西周時期一直被加以使用。在商周之際,從洛陽平原出行的最重要道路當是通往商都安陽,這一點在周人傳統中記載的克商之前兩次征伐的地理中也可以看得很清楚。第一次是文王伐黎,黎在今長治附近,沁水的支流丹水流域的上游;這場戰役在《尚書·西伯戡黎》中有反映,見《尚書》10,第176-177頁。已失傳的唐代地理著作《括地志》(《史記》正義引,作“耆國”)說黎在唐代潞州黎城縣東北,即今長治縣之北。見《史記》4,第118頁。第二次是翌年對沁水下游地區沁陽附近的邘國(周代邘國故城)發動的軍事征伐。《史記》4,第118頁。《史記》中關于這次戰役的記錄也受到了商代甲骨文的支持。甲骨文記錄邘是商王的田獵地之一,位于商都的西面。參見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北京:科學,1956),第260-262頁;Edward Shaughnessy,“Historical Geography and the Extent of the Early Chinese Kingdoms,”Asian Major 2.2(1989),pp. 10-12.吉德煒過去曾依島邦男將邘定在安陽東北,但他近來主張沁水流域才是商同盟集團的中心區域,包括邘在內。參見Keightley,“The Late Shang State,”pp. 538-544;The Ancestral Landscape,p. 57.漢代《說文解字》謂邘在河內郡野王縣(今沁陽);《史記》集解引徐廣曰:“邘城在野王縣西北。”見《說文解字》6b,第133頁;《史記》4,第118頁。當地考古學家將邘與沁陽西北15公里處的一個古城墻遺址聯系起來,但尚未有可資證明的考古發掘。參見《河南省志:文物志》(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第119頁。這兩個小邦距離商都安陽都不是很遠,并且邘就坐落在太行山與黃河之間狹長過渡地帶的南部。武王伐紂的行軍路線恐怕也是這條,因為周師正是從洛陽北面的盟津渡河的。注5因此,很可能這三次戰役走的是同一條路線,從洛陽往北,穿越太行-黃河過渡帶的南部抵達商都。這大概是商周時期途經中國東部人口最稠密地區的一條最重要的交通線。

注5《史記》4,第121頁。關于克商之役的分析,見Shaughnessy,“‘New’Evidence on the Zhou Conquest,”pp. 66-67;“Western Zhou History,”pp. 307-308.渡口“盟津”可能是稍晚的一種稱呼,在金文中沒有見到,但來自西部的軍隊在此渡河也是很合乎邏輯的,因為這里的河岸相對較低,河面也狹窄。事實上,尊(JC:6014)銘文中提到武王在從商都返回的途中曾在洛陽地區停留,說明克商之旅的確可能由盟津渡河。

洛邑:東部的行政中心

盡管出土的有銘青銅器早已經證實了今天的洛陽地區作為西周東部行政中心洛邑(和/或成周)在政治上的重要性,但有關這座都城的具體位置仍然是西周考古學中最有分歧的問題之一。早在1949年以前,洛陽地區曾發現過三組西周青銅器,表明了這是一個等級很高的遺址。包括1929年據說是發現于馬坡的著名的令器;同一年在馬坡發現的臣辰器;廟溝發現的競器。在這些青銅器中,令方彝(JC:9901)上的長篇銘文是最重要的。它記述了周公之子明保受王命前往東都的情況,在那里,他受到大量官員以及眾多地方諸侯們的迎接。這篇銘文充分證明了這個遺址作為西周國家東部行政和軍事中心的重要性。有關1940年之前洛陽地區發現的青銅器總目,可參見柯昌濟:《金文分域編》(1940)3卷,第15-16頁。到20世紀50年代初期,考古學家又在澗河與洛河岸邊發現了東周時代的“王城”遺址(地圖7)。《考古學報》1959年第2期,第13-36頁。在這個古城址的中心,大約有10座西周墓葬被發掘。《洛陽中州路》(西工段)(北京:科學,1959),第4頁。然而后來的發掘顯示,西周遺存最豐富的集中地卻是在東面瀍河的兩岸。在瀍河西岸龐家溝西側北窯墓地的發掘中,共清理348座西周墓葬,另勘探墓葬87座。《文物》1972年第10期,第20-28頁;《文物》1981年第7期,第52-64頁。北窯的正式發掘報告近來已經出版,參見《洛陽北窯西周墓》(北京:文物,1999)。緊鄰其南,在洛陽火車東站附近,1973年發現了一個大規模的鑄銅作坊遺址,面積約有十萬多平方米。《考古》1983年第5期,第430-441頁。繼續往南,在洛陽老城的中心,1985年發掘了四座保存完好的車馬坑。《考古》1988年第1期,第15-23頁。此外,在瀍河的東岸,1952年20多座西周墓葬分別在四個不同的地點被揭露。報告原作者將這批墓葬分成兩組,即“殷人墓”和“周人墓”。見《考古學報》1955年第9期,第91-116頁。按照今天的標準,所謂“殷人墓”實為西周早期(一些是中期)的墓葬,而“周人墓”,從公布的車馬器來看,應屬于西周晚期。90年代初,在楊文站附近,C5M906號墓中又出土了六件一組的銅容器,其中兩件盨是由西周晚期的名臣召伯虎所作。《考古》1995年第9期,第788-791頁。對洛陽遺址的綜述,另見持井康孝:《西周時代の成周鋳銅工房について》,載松丸道雄編:《西周青銅器とその國家》(東京:東京大學,1980),第185-199頁。

地圖7 洛邑:東部的行政中心

《尚書》中的兩章曾提到有關洛邑的營建,這一記載也得到尊銘文(JC:6014)以及其他文獻資料的支持。注6但營建洛邑的真正原因卻是出于滅商之后的歷史現實。攻占商都之后,武王返回西部,令其母弟管叔、蔡叔,可能還有霍叔留守在商都,目的是為了監督以武庚(最后一位商王的兒子)為首的殷民,史稱“三監”。注7但這種占領政策后來證明是完全失敗的。武王死后,由于成王(前1042/35-前1006在位)年幼,周公攝政,引起管叔和蔡叔不滿,于是聯合武庚發動了叛亂。周公為此花費了三年時間來平叛,對叛亂者或誅或囚。盡管這場“二次革命”贏得了最終的勝利,但西周統治者亦由此明了,如果東部缺乏較大的行政管理機構,單憑渭河谷地的力量來遙控東部平原,實屬鞭長莫及。剛剛經過的這場動亂,部分也是因為駐扎在東部平原的軍事將領與京畿內新的領導層之間由于缺乏交流而產生猜忌的結果。據可靠資料顯示,西周時期橫越豫西崎嶇的山路,大約需要耗費的時間是40至60天。關于這一點,我們有三項記錄:1)新發現的晉侯蘇編鐘(JL:35-50)記錄了從鎬京出發到達成周花費了周王44天的時間,從第一個月的戊午(六十日干支周期no. 55)至次月的壬寅(no. 39)。見馬承源:《記上海博物館新收集的青銅器》,《文物》1964年第7期,第10-14頁;Jaehoon Shim,“The‘Jinhou Su Bianzhong’Inscription and Its Significance,”Early China 22(1997),p. 49。2)令方彝記錄明保走同樣的路程花了56日,從八月丁亥(no.24)至十月的癸未(no.20)。3)《尚書·召誥》載召公完成兩都之間的旅程花了14日,從二月乙未(no.32)至三月的戊申(no.45)。見《尚書》15,第211頁。兩篇銘文記錄的信息與夏含夷在重建克商之役時推定的周師花費60日抵達商都大致吻合;參見Shaughnessy,“‘New’Evidence on the Zhou Conquest,”pp. 70-71.如果在第二個月與第三個月之間有一個閏月,則第三項記錄也將符合,而那種情況是很可能的。而一旦叛亂爆發,將軍隊帶出渭河谷地并且布置在東部平原之上,則需近兩個月;這兩個月之間,情況可能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由此可見,如果要維持自己在東部的統治,營建東部行政中心勢在必行。

注6《尚書·召誥》、《尚書·洛誥》,15,第211-217頁。《今本竹書紀年》中,洛邑的營建始于周公攝政五年。尊銘文記述,成王親政五年后,遷都成周;大多數學者認為這是周公歸政成王后第五年。見《竹書紀年》2,第4頁;關于尊的銘文,見唐蘭:《尊銘文解釋》,《文物》1976年第1期,第60-61頁。有關洛邑的營建,見陳公柔:《西周金文中的新邑成周與王城》,載《慶祝蘇秉琦先生考古五十五年論文集》(北京:文物,1989),第386-387頁。

注7“三監”的設置涉及一個傳統的爭論。一些學者認為留守商地監察殷民的有三人,而其他一些學者認為只有兩個:管叔和蔡叔。第一種意見,如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北京:中華,1986),第597頁。第二種意見,見崔述:《崔東壁遺書》,顧頡剛編(上海:上海古籍,1983),第205-206頁;劉起:《周初的三監與邶墉衛三國及衛康叔封地的問題》,《歷史地理》(第二輯)1982年,第66-81頁。迄今為止,這個問題仍然懸而未決。

洛邑的營建完全是出于西周國家的重大戰略之需要。但當時究竟是建了一座城,還是兩座,學者們各持己見,莫衷一是。大多數歷史學家認為有兩座:位于瀍、澗之間的洛邑(又稱王城)和坐落在瀍河以東的成周。在營建成周之前,周公曾在兩個地點進行了占卜。《尚書·洛誥》曰:“我乃卜澗水東,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東,亦惟洛食。”在兩個地點的占卜結果均顯示,假如成周建在洛河附近將大吉。《尚書》15,第214頁。18世紀最優秀的經學家之一孫星衍認為,王城和瀍河以東的成周分別由召公與周公二人營建。見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第404-405頁。古代地理學家以為洛邑即漢代的河南縣城,而成周則是坐落在其東約20公里處的西漢(前206-8)洛陽縣城遺址,大致與東漢首都(25-220)洛陽城相合(地圖7);《漢書》28,第1555頁。6世紀地理學者酈道元也指出了兩個獨立的遺址,但究竟哪一個是王城,哪一個是成周,他自己也十分疑惑。見《水經注》15,第495-496頁。這對雙城說是一種支持。但工作在一線的洛陽地區考古學家們卻斷言洛邑與成周實為一城,應該就在東邊的瀍河兩岸。葉萬松、余扶危:《關于西周洛邑城址的探索》,載《西周史研究》,《人文雜志》專刊2,西安,1984,第317-320頁;《洛陽北窯西周墓》,第369頁。盡管后一種說法似乎得到了瀍河兩岸現有考古資料的支持,但另一方面,發現于洛陽本地的屬于西周早期的令方彝(JC:9901)銘文中則講到,周代大臣明保曾分別在成周和王(有理由相信王即是指王城)舉行祭禮。青銅器銘文以及古代的地理學文獻共同顯示王城和成周應該是兩座不同的城。因此,從事銘文研究的學者多傾向于認為它們是西周時期洛陽地區的雙子城。唐蘭:《唐蘭先生金文論集》,第11頁。其他古文字學家,如陳夢家,贊同唐蘭將“王”釋讀成“王城”,并且系統地研究了這個問題,推斷出必定有兩個不同的城。參見陳夢家:《西周銅器斷代》1990年第2期,第135-138頁。近年來對這兩座城市有關的銘文和文獻證據的分析,參見陳公柔:《西周金文中的新邑成周與王城》,第386-397頁;周永珍:《關于洛陽周城》,載《洛陽考古四十年》,葉萬松編(北京:科學,1996),第227-229頁。也許成周的具體位置還有待于新的考古材料的進一步證實。

西周地方封國的發現

西周國家新地緣政治構架的形成和一個真正穩定性力量的出現全賴以周地方封國的建立。在那些曾經是商人控制或不屬商人控制的東部平原及其周邊地區,這樣的地方封國隨處可見。其中有些封國的發現位列20世紀八九十年代最重要的考古發現,而目前研究的重點在于,通過對這些封國遺址的綜合研究,我們可以看到這些地方封國不僅與周初大擴張的歷史背景相吻合,而且也與中國東部的地表形態融為一體。

早在1932-1933年間,在距商都安陽40公里處的淇水東岸,中央研究院在浚縣辛村發掘了80多座西周墓葬及車馬坑。見《浚縣辛村》(北京:科學,1964),第1、72頁。當這部報告尚處在編寫中時,出土器物被船運至臺灣,因此這部報告并不完備,但它是關于這處墓地唯一的考古報告。這些器物也發表于另一部書中:《浚縣彝器》(河南通志館,1937),第1-75頁。其中包括8座帶斜坡墓道的大型墓葬,顯示出墓主的高等級地位。在這批墓葬出土的青銅器上,我們可以看到“侯”、“衛”(地方諸侯國)的字樣;出自一座西周晚期大墓(M5)的青銅器上還鑄有“衛夫人”的銘文。更引人注目的是M60出土的一件青銅器,銘文中甚至提到了衛侯曾去宗周朝見周王。《浚縣辛村》,圖版60-61,66,69。這些發現明確將這個墓地同周代的地方封國衛聯系起來。衛國是武王少弟康叔封的封國,古典文獻對此有明確記載。衛國冊封之所以重要,主要因其地理位置離商都很近,肩負著管理在二次東征中剛剛臣服的殷遺民的重任;《尚書》中兩篇可靠的西周文獻就是這次冊封的記錄。它們是《康誥》和《酒誥》;《尚書》14,第202-207頁。此外,我們實際上還有一篇銘文,即康侯簋(JC:4059)銘文,其中明確記載王進攻商都之后,給予康侯衛地。在傳世青銅器中,除康侯簋外,還有康侯斧(JC:11778)和康侯刀(JC:11812),都是在辛村發掘之前于浚縣發現的。參見柯昌濟:《金文分域編》3卷,第12頁。關于衛國的地望,傳世文獻一致指向豫北的淇水一帶,例如,《詩經》中的《衛風》主要就是從衛國搜集來的,其中一再提到淇水和黃河。見《詩經》3.2-3,第320-328頁。《史記》云:“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為衛君,居河、淇間故商墟。”見《史記》37,第1589頁。《左傳·閔公二年》亦載:公元前660年,在遭受狄人的攻擊后,衛國遺民渡黃河東避。見《左傳》11,第1788頁。漢代地理學家則將其定在漢朝歌縣境內,大約相當于今天的淇縣,即浚縣的鄰縣。《漢書》28,第1554頁。事實上,辛村墓地就位于流經兩縣邊界的淇水右岸。另外,在西去辛村僅1公里的龐村,1961年發現了一座西周早期的墓葬,從中出土了15件青銅器,可能也與衛國有關。《文物資料叢刊3》1980年,第35-38頁。

由此往北,在冀南的邢臺、邯鄲以及磁縣的兩處地點,也有多處西周遺址被發掘。有關這些發現,見《文物》1960年第7期,第69頁;《考古》1959年第10期,第534-535頁;《考古學報》1975年第1期,第99-110頁;《考古》1974年第6期,第363頁。1978年,在邢臺北面大約70公里處的西張村發現了一座西周中期墓葬。墓中出土一件臣諫簋(JC:4237),其上銘文載有邢侯在軧地對戎作戰一事。《考古》1979年第1期,第23-26頁。事實上這座墓葬恰好就在今天泜河北面約20公里處,在古泜水河道的北岸。鑒于“軧”、“泜”二字書寫上的相似及地理上的一致性,我們幾乎可以肯定,現代的“泜”應當就是西周時期的古“軧”字,或許“軧”這個字指的是一個地點或聚落,而“泜”這個字指的是流經它的河流。參見李學勤:《新出青銅器研究》,第65頁。猶今之邢臺一名必然來源于古代邢國一樣。這些都是從西周至現代地名演變的極好例子。早在北齊時期(550-577),今邢臺地區即曾出土過五件邢侯夫人姜氏鼎,從而為邢的位置提供了證據。柯昌濟:《金文分域編》,第12頁。1993年,又有一批重要資料出土于邢臺市西端的葛莊,被清理的200多座墓葬大多屬于西周時期。由于歷史上瘋狂的盜掘活動,這些墓葬很少再發現帶銘文的青銅器了。但考慮到先前在這個地區及其鄰近一帶已發現的一些與邢有關的青銅器,這片墓地很可能也屬于邢國;而四座帶斜坡墓道的大墓則可能是邢侯及其配偶的墓塋。葛莊的大多數墓葬被確定在西周早中期,個別墓葬屬于晚期。1998年夏,我有幸看到了這批新材料,故可在此紀錄我的初步想法。因為葛莊的材料尚未完全公布,所以這里不便作詳細討論。我們知道,邢國是周公之子的封國(見下文),幾乎所有的歷史文獻都一致認為,邢在今天的邢臺地區。例如,《漢書·地理志》稱漢趙國襄國縣為“故邢國”。杜預(222-284)注《左傳》亦云邢在“今廣平襄國縣”。如果將這兩個地點放到一張歷史地圖上,它們正好與今天的邢臺相合。見《漢書》28,第1631頁;《左傳》3,第1727頁。關于邢的位置,另見朱右曾:《詩地理征》,載《皇清經解》卷1039-1045(1929),第1078頁;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譔異》(臺北:“中央研究院”,1969),第183頁。更重要的是,在邢臺發現的一些墓葬的年代明確屬于西周早期的偏早階段,這說明邢的建立很可能在王朝之初,大概是周公攝政期間。

東部平原的南半部,與西周有關、規模最大的考古發掘位于今天平頂山市西郊滍陽鎮以西的滍陽嶺一帶(圖12)。1979-1984年間,這座墓地共出土了四件鄧公簋,皆為鄧公為其女應嫚出嫁所作之媵器。從“應嫚”這個名字可見,這座墓地可能屬于她丈夫所在的應國。《考古》1981年第4期,第370頁;《考古與文物》1983年第1期,第109頁;《考古》1985年第3期,第284頁。西周時期的婦女稱謂受到很多規則的制約(詳見第五章)。這里只需指出,當父親稱呼其已出嫁的女兒時,通常稱她丈夫的國名或宗族名(與其他已嫁的女兒相區別),加上她(也就是他)自己的姓。這一點到了1982年變得相當明晰,當時在同一地點發掘了一座西周中期墓葬,出土了多件由“應事”所鑄的青銅器。《文物》1984年第12期,第29-31頁。1982-1992年間,考古學家在這里又發掘出了130多座墓葬,《華夏考古》1988年第1期,第30-44頁;1992年第3期,第92-102頁;《文物》1998年第9期,第4-17頁。其中M1、M84和M95這3座墓葬的資料已正式公布。從墓中出土的青銅器和陶器來看,M1的年代應當定在東周早期;M95年代上明顯早于M1,當屬西周中期末;此墓出土了5件由應伯所作,4件由侯所作,及其他為公所作的青銅器。M84的時間更早,可被定在西周中期早段,出土了5件作器者是應侯爯或是爯的青銅器(圖13)。考古學家注意到,這座墓地靠近文獻中所謂的“應城”,應城位于滍陽鎮的邊緣,漢代地理學家認為這個地區屬于古代應國。《華夏考古》1988年第1期,第43-44頁。《漢書·地理志》云“古應國在潁川郡父城縣之應鄉”,在今平頂山的西面。然而晉杜預認為,應在湖北襄陽城父縣。見《漢書》28,第1560頁;《左傳》15,第1817頁;現代學者已經指出杜預的錯誤,《漢書》才是正確的。見周永珍:《西周時期的應國鄧國銅器及其地理位置》,《考古》1982年第1期,第49-50頁。

圖12 平頂山應國墓地(作者攝)

圖13 平頂山M84中出土的應侯盨

(采自《文物》1998年第9期,第11頁,圖一〇;第12頁,圖一一)

從考古發現來看,周初統治者對上述三個諸侯國分封位置的選定,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將衛封在商都安陽周圍地區是為了控制當地的殷民,令其從此成為順從周朝的子民,這一目的在周代文獻中是明說的。將邢分封于太行-黃河狹帶的北部,則等于在衛國的北面又添置了一道屏障,可以保護中原地區免受來自北方的侵擾,當地出土的臣諫簋銘文就明晰地反映出這一點。至于應國,地近潁水(連接洛陽平原)出口并正當南陽盆地的入口處,可扼守南下長江中游地區的通道。當我們將這些封國與其分封的歷史背景聯系起來,并考慮整個東部平原的地表形態時,這種戰略上的重要性便顯而易見了。這三個封國碰巧都是它們各自所在區域內進行過較大規模考古發掘的唯一地方封國,但它們絕不是當時東部平原上僅有的地方封國。雖然我們很難搞清西周初期究竟分封了多少個這樣的地方封國,有一點我們是可以肯定的,即這些地方封國的數目是相當大的。據《左傳·昭公二十八年》記載,西周初期共分封了40個姬姓諸侯。“姬”是周王族的姓,見《左傳》52,第2119頁。另一項記載來自《荀子》,提到在周公攝政期間,有71個諸侯被分封,其中姬姓多達53人。《荀子》4,第300頁。今天我們沒有根據來評估這兩個或有夸張之嫌的數據的準確性。相較而言,第三項來自《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中的記載或許更切合實際,因為它給出的數目要小得多,并且一一提到了有關諸侯國的具體名稱:這個記錄出現在富辰的諫言中;富辰是周襄王(前651-前619在位)宮廷中的大夫,他力諫周王不要對同屬姬姓的鄭國進行軍事攻擊。作為歷史先例,富辰回顧了周朝地方封國的建立,闡明諸多姬姓封國之間的手足關系。見《左傳》15,第1817頁。雖然《左傳》中這種諫言的可靠性近來受到史嘉柏的質疑,但這里出示的具體名單卻可以作為史嘉柏所謂的“其準確性我們沒有理由進行懷疑”的那種“歷史敘事中的詳細信息”。見Schaberg,The Patterned Past,p. 26.

表一 西周早期建立的姬姓封國(據《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包括上文提到的三個諸侯國在內,由周王室兩代成員建立的諸侯國一共有26個。其中,蔡、郕、魯、衛、郜、雍、曹、滕、邘、應、凡、蔣、邢、茅、胙、祭(不包括周公東征滅掉的管)這16個諸侯國大概就位于東部平原及其周邊地區,而剩下的則有些在汾河流域,有些在渭河流域。在試圖重建西周時期地方封國的分布網絡時,除上述三國因為有考古發掘可以提供可靠的基點外,其他大多數則并未經過認真的考古學調查。關于它們的位置,我們的主要依據只能是散見的和非考古發掘所得的有銘青銅器,并結合古代的地理記錄。因此,對一些諸侯國而言,在正式的考古發掘為我們帶來確鑿的證據之前,此處所言只能是一種“可能性”。但是,上述三個諸侯國以及其他許多坐落于中原以外的諸侯國(見附錄一)的實際考古發掘,已經證明了早期的地理記錄——特別是漢代傳下來的地理記錄——的價值,它們準確地指向這些封國實際所在的地區。把它們放入一個同時由已有的考古學證據所支持的歷史背景之中,這些早期的地理記錄可以有效地幫助我們理解東部平原的地緣政治構架。事實上,筆者相信如果將這16個諸侯國的位置綜合起來分析,將會揭示一個審慎地建構于中國東部地表形態中的一個相當有趣的模式。

首先,在太行-黃河狹帶的前商都地區,除了武王少弟所封的衛國外,還有他的侄兒,即周公的兩位兒子建立在今輝縣和延津地區的凡國和胙國。在《左傳》注中,杜預說凡在汲郡共縣以東,指向今天的輝縣。見《左傳》4,第1782頁。至于胙,杜預認為它在東郡燕縣西南。見《左傳》15,第1817頁。在杜預注的基礎上,清代學者江永(1681-1762)認為胙在前胙城縣,清代并入汲縣,指向今天的新鄉東、延津北的地區。見江永:《春秋地理考實》,載《皇清經解》253-255(廣州:學海堂,1829),253,第8頁。事實上,凡和胙可能充當了衛的衛星國,三者構成了一個頗為有趣的三角。在太行-黃河狹帶的最南部,曾經也是商的據點,一些西周遺址已被發現但尚未得到正式發掘。例如,溫縣的北平皋遺址。參見《文物》1982年第7期,第7頁。依照古代歷史地理著作的記錄,這個地區曾經有過三個姬姓諸侯國:武王的一個兒子被封在了前商的屬國——邘國(今河南沁陽);而在邘的兩側,武王的兩個弟弟分別建立了原和雍,或許是為了協助他們的侄兒。杜預云雍國在河內山陽縣,即今天的修武;《左傳》15,第1817頁。關于原,杜預認為它在沁水縣西,《左傳》4,第1737頁。清代學者江永指出,位于濟源縣西北的原鄉即原的故址;江永:《春秋地理考實》252,第9頁。《左傳》中記載,公元前635年原為晉所并。這三個諸侯國不但拱衛著洛邑和成周的北大門,同時還扼守著進入汾河流域的交通要道(見下文);因為敵人同樣可以從汾河流域發動對渭河谷地的攻擊。

在山東西部某地,當地村民發現了一件春秋時期的曹伯狄簋;陳邦懷:《曹伯狄簋考釋》,《文物》1980年第5期,第27、67頁。淮陽也發現了一件同屬春秋時期的青銅盤,可能是曹國國君為其女兒制作的媵器。《中原文物》1981年第2期,第59頁。根據地理文獻,曹國在今天的定陶縣,這些青銅器可能正是從那里被帶去的。《漢書·地理志》指出,漢濟陰郡定陶縣,故曹國,周武王弟叔振鐸所封;《漢書》28,第1571頁。江永指出,古曹縣在定陶縣西北4里處。見江永:《春秋地名考實》252,第12頁。事實上,曹也是《左傳》中提到的封于東部平原東部的三個姬姓諸侯國之一。三者均坐落在古代巨野澤的南部,形成一個三角形。曹和郜被封給武王兩位弟弟,而茅則被封給了周公的一個兒子,也就是他們的侄兒。杜預云濟陰成武縣東南有北郜城;《左傳》5,第1741頁;另見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譔異》,第196頁。至于茅的地望,杜預云昌邑縣西有茅鄉;見《左傳》5,第1817頁;江永指出,昌邑縣在今金鄉西北40里處;江永:《春秋地理考實》253,第8頁。此外我們注意到,這三個諸侯國位置恰好都處在去山東地區的路途之中,很可能為當時那些頻繁奔波于洛邑與周的“遠東”駐地之間的軍隊與官員們提供了中途歇息之地。文獻記載顯示,這條通道也是東周時期往返于周王室與東方列國之間的使節們慣常行走的路線。史念海:《河山集·一集》(北京:三聯,1963),第71頁。沿著這條道路東行直至山東西部的山麓地帶,田野考古工作已經證實了《左傳》中提及的兩個姬姓諸侯國的位置:一個是位于今天曲阜的魯國,即周公長子伯禽的封地所在;另一個是位于今天滕縣境內的滕國,受封者是魯國國君的一位叔父。在魯國的北面,地理記錄中還記載了另一個諸侯國郕,位于今寧陽,它同樣見諸《左傳》,由魯國國君的另一位叔父統治(參見附錄一)。

在中原地區的南部,是位于平頂山的應國。它西面的魯山縣于1951年發現過一組西周早期的青銅器;《文物考古資料》1958年第5期,第73頁。而在它東面大約40公里處的襄縣霍莊,1975年時也發掘了一座西周早期墓葬。《文物》1977年第8期,第13-16頁。由于這些青銅器上缺乏明確的銘文,它們具體的所屬國并不清楚。馬世之認為應的領地從平頂山一直伸延到襄縣、寶豐、魯山和葉縣地區,指出這些青銅器可能與應國有聯系,但缺乏證據支持。參見馬世之:《應國銅器及其相關問題》,《中原文物》1986年第1期,第60頁。除應國外,古代地理文獻認為在中原地區的南部還有蔡和蔣這兩個姬姓諸侯國。1956年,上蔡發掘了一座西周早期墓葬,出土了9件青銅器,離被認為是蔡國的中心古城遺址大約20公里。《文物參考資料》1957年第11期,第63、66-69頁。根據《史記》世系,蔡的建立者是當年參加管叔叛亂被周室流放的蔡叔的兒子;《史記》35,第1565頁。《漢書·地理志》云蔡在汝南郡上蔡縣,這個地點為大多數地理學者所接受。見《漢書》28,第1562頁;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譔異》,第25頁。河南的考古學者稱,蔡的古縣位于今天上蔡縣的西邊,但尚未有考古發掘進行。參見《河南省志:文物志》,第117頁。至于蔣,古代地理記錄認為它在今天的淮濱,是由周公另一個兒子建立的。杜預指出,蔣在公元3世紀時的弋陽郡期思縣,即今天的淮濱。見《左傳》15,第1817頁。河南考古學者將今淮濱縣東南15公里處的一個城址確認為3世紀時期思所在。見《河南省志:文物志》,第116頁。周王朝將這些諸侯國安置在淮河上游地區,必定是針對淮河下游的敵人。

當我們將這16個姬姓諸侯國的位置在地圖上標出時,它們呈現出一種非常有趣的聚落形態(地圖6)。首先,它們三個一組,在外觀上或呈三角形,或排成一條線,形成四個極易辨識的三位一體組合。第二,它們大多坐落于沖積平原的邊緣,那里分布著最富饒的農田,不像平原的中心,由于黃河經常泛濫,人類的生活總是受到影響。如早前提到的,《左傳》中提到的這16國以外可能還有其他的姬姓諸侯國,比如堪稱洛邑東方門戶的東虢。東虢據說是由文王的一個兄弟建立的;虢的歷史將在第五章詳細討論。《漢書·地理志》說東虢在河南郡滎陽縣;見《漢書》28,第1549頁。但這16個諸侯國既是在同一份名單中被提及,這說明它們可能處在同一等級,或有著同等的重要性。只要我們承認這份名單是一個單獨而完整的記錄,我們就不得不考慮這種形態。其實,《左傳》中并沒有什么材料能夠反映一個預先設定的背景,其間,這種地理上的三位一體組合可被用來支持諫言者富辰的政治立場;相反地,只有當我們將這份名單與地理文獻作比較時,這種聚落形態模式才會顯現出來。歷史地理學者譚其驤先生亦曾指出,自新石器時代一直到春秋時期,河南北部和冀中大平原的中部一直未有人類聚居;僅從戰國時期開始,才有一些聚落在這個地區出現。譚其驤:《西漢以前的黃河下游河道》,《歷史地理》1981年第1期,第49-50頁。雖然這一論斷驗諸平原的南部地區未必確切,但因為從新石器時代至商代的許多遺址只發現于原來高出地面,而現已被埋入地下的土丘之上,事實上,這個地區的許多歷史遺址由于黃河淤積已經深埋地下。例如,河北的巨鹿從公元1108年以來深埋地下達6米;山東西部地區的定陶從14世紀開始已經長埋地下深達8米。見曾昭璇:《中國的地形》,第281頁。毋庸置疑,沖積平原的中心地帶比起其周邊的過渡地帶更不適宜人類居住。

在豫東平原的中心地區,古代地理文獻記錄了集中分布的一批非姬姓諸侯國,如宋、杞、葛和戴;在它的西南部則有陳、許以及鄶。根據這些記錄(此處不作詳細討論),宋在今天的商丘,杞在杞縣,戴在民權,葛在宋杞之間,陳在淮陽,鄶在密縣,許在許昌。1996-1997年由美國哈佛大學和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組成的中美聯合考察隊在商丘市地表下10米處揭露了一座大型東周城址,考察隊認為它是宋國的都城。Kwang-chih Chang(張光直)and Zhang Changshou(張長壽),“Looking for City Shang of the Shang Dynasty in Shangqiu:A Brief Report of a Sino-American Team,”Symbols(1998,Spring),5-10.雖然目前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表明這里就是地理文獻中提到的西周時期的宋國都城,但現有證據已對這一點作了有力的支持。然而也就在1997年,在北距商丘60公里的鹿邑太清宮,當地文物考古工作者在一個低矮的土丘中發現了一座保存相當完好并附有兩個斜坡墓道的大型墓葬。它的墓室為長方形豎穴,上口長9、寬6.63米,墓內隨葬器物豐富多樣,其中青銅容器就出土了85件,青銅兵器32件,同時還有197件陶器等等。這座墓葬向我們展示了考古學家以前只在安陽這類中心遺址才能感受到的壯觀的埋葬現象。《考古》2000年第9期,第9-23頁。正式報告參見《鹿邑太清宮長子口墓》(鄭州:中州古籍,2000),第21-199頁。當然,這次發掘也揭示了該墓與殷商之間的緊密聯系,因為出土的大多數青銅器具有典型的商末風格,而且其大量人祭和人殉的埋葬習俗也與殷人有關。更重要的是,100多件陶器同樣反映出一種無可爭議的安陽傳統。另一方面,兩件四耳青銅簋,同時可能還包括青銅卣以及一些青銅鬲的風格特征則將墓葬的年代明確地定在西周,甚至不是西周之初,而是西周早期中段。參見《鹿邑太清宮長子口墓》,第79、81、108頁。兩件簋與著名的宜侯夨簋(JC:4320)極為類似,同時與鄂叔簋(JC:3574)也十分接近,不同的是鄂叔簋有方座。關于后兩件青銅器,參見《中國青銅器全集》(北京:文物,1993-1999),6,第104、115頁。此外,考古學者還注意到,在多達37件青銅器上都鑄有“長子口”這三個字,長子口無疑是這座墓葬的主人,并且也應該就是文獻中提到的宋國的創建者微子啟。王恩田:《鹿邑太清宮西周大墓與微子封宋》,《中原文物》2002年第4期,第41-45頁;松丸道雄:《河南鹿邑県長子口墓をめぐる諸問題》,《中國考古學》4(2004),第219-239頁。考慮到考古學所揭露的現象,以及古文字中“長”與“微”二字的難以區分,故這一推定應該是可以成立的。至少,這次發現有力地證明了傳統上認為是宋國的地區確有殷商遺民的活動。

在其他非姬姓封國所在的地區內,帶銘文的西周青銅器尚未被發現,這大概是因為黃河在此留下了太多太厚的泥沙淤積。然而,因為這些非姬姓封國常常成為那些位于沖積平原外圍地帶的姬姓封國們的聯姻對象,他們的青銅器就完全可能在平原以外的地方被發現。這從山東地區發現了一件陳侯為其女兒鑄造的青銅壺即可見一斑。《文物》1972年第5期,第9-10頁。1977年,山東滕縣也發現了一件青銅鼎,它是杞侯為來自邾國的妻子鑄造的。《文物》1978年第4期,第94-95頁。由杞侯所作的另一批10件青銅器在離滕縣不遠的新泰縣被發現。在關于這些銘文的長篇評論中,吳式棻認為這批青銅器是在杞國遷往山東西北的新泰后被制作的;見《攈古錄金文》(1895),卷2,第2、24、43-50頁。關于這些諸侯國的由來,雖然后世的文獻,比如《史記》在追溯他們的祖先時常將其歸諸前代乃至神話傳說中的人物,但實際上除了少數的幾個外,例如,大多數現代學者贊同《史記》將宋國的建立者歸于微子,據稱微子是西周第二次東征后被周王室分封在這個地區的商的后裔。大多數的歷史都無從稽考了。他們也許就是一直生活在當地的土著,后來融入到西周的地方系統中去;或者他們作為地方諸侯國的權利得到了周王室的承認。關于這一點,見Cho-yun Hsu and Katheryn Linduff,Western Chou Civilization(前引),第152頁。但我們亦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周朝的建立者刻意安排的話,他們在沖積平原中心的位置至少反映了他們在西周國家中的政治劣勢。

東西部文化的整合

上文已經討論了西周國家在東部大致的地緣政治構架問題,不過我們還需附加一個文化層次上的討論。這個文化層次有助于我們對以下兩個方面的理解:其一,可以觀察東西部文化融為一體的過程;其二,可以了解在不同的地理單元中,或在變化多樣的地方傳統基礎之上,西周國家的整體利益是如何得以確立的。

事實上從沖積平原邊緣北部的元氏到南面平頂山所發現的青銅器,其藝術特征與在渭河流域發現的如出一轍,并且這種與周代中心藝術標準保持一致的現象即便是在中原以外的青銅器上也能見到,如北方的北京與南方的長江中游。在整個西周早期及中期的大部分時間內,雖然確實存在青銅仿制地方陶器的現象,但畢竟屬于鳳毛麟角,而作為一個整體的青銅文化是高度統一的,它們受到渭河流域,也就是西周國家心臟地帶建立的標準的引領,同時也因采用單一的書寫系統而加強。羅森(Jessica Rawson)對這種高度的一致性作過這樣的觀察:


我們不妨揣測一下,一個相當發達的青銅器冶鑄組織在西周早期肯定存在過。銘文強調了這種需求。不管這些青銅器是均來自于豐鎬或成周這樣的中心鑄造坊,或者說其他地方也有作坊能夠進行精良的青銅器鑄造,王室與這些青銅器擁有者之間的緊密接觸是不言而喻的……無論哪種情況,與青銅器作坊息息相關、訓練有素的書寫者都是必不可缺的。倘若青銅器是在中心地區集中鑄造的,那么像那些距離較遠的城市,譬如北京附近的燕國或寶雞附近的國就必須與西安、洛陽的中心保持密切聯系。如果有銘青銅器并非集中鑄造,那么為了確保標準語言和書體的使用,不同冶鑄中心之間亦需頻繁和密切的交流。無論是哪一種情況,西周早期一個意圖和實踐上的強大統一體似乎已經將周王國的不同部分連接起來了。Rawson,“Western Zhou Archaeology,”pp. 365-366.


我曾在最近一篇文章中指出,其實我們已經有證據表明那些與周人中心地區風格一致的青銅器不僅在有著周文化傳統的地方封國被鑄造,它們甚至在周的外圍地區被那些擁有自己獨特文化傳統并且很可能在政治上并不隸屬于西周的團體所模仿或復制。Li Feng,“Literacy Crossing Cultural Borders: Evidence from the Bronze Inscriptions of the Western Zhou Period (1045-771 B.C.),”Bulletin of the Museum of Far Eastern Antiquity 74 (2002), pp. 210-242.現在的問題當然是西周中心地區與周邊地區之間是如何進行交流的?無論其方式如何,我們在青銅銘文中可以看到,這種交流在西周早期是非常頻繁的(見第二章)。簡言之,考古學證據顯示了貴族文化內部存在一種牢固的聯系,而這種聯系則又反映出渭河谷地與東部平原之間的政治整合。

相較而言,中原地區的陶器風格似乎與克商之前的東部地區傳統保持著更為緊密的傳承關系,而較少受渭河谷地周文化的影響。由于近年來洛陽和邢臺這兩個地區考古材料的發表,以及北京琉璃河西周燕國墓地報告的出版(見附錄一),我們在進行陶器比較研究時有了比以前更好的基礎。洛陽北窯青銅作坊遺址的材料先前在葉萬松、余扶危的兩篇文章中得到過分析,而北窯墓地早些時候的發掘資料近來才公布。見葉萬松、余扶危:《洛陽北窯西周遺址陶器的分期研究》,《考古》1985年第9期,第834-842頁;《中原地區西周陶器的初步研究》,《考古》1986年第12期,第1104-1111、1120頁;《洛陽北窯西周墓》,第62-65、197-201、277-279頁。邢臺的正式發掘報告尚未公布,但發掘隊員的兩篇文章里包含了這個遺址的一些資料。見賈金標、任亞珊等:《邢臺地區西周陶器的初步研究》,載《三代文明研究》(北京:科學,1999),第65-75頁;石從枝、李恩瑋等:《邢臺地區陶器初步研究》,載《三代文明研究》(北京:科學,1999),第76-85頁。至于琉璃河的材料,主要參見《琉璃河西周燕國墓地1973-1977》(北京:文物,1995),第79-100頁。不過限于篇幅,在此我們對這本該至少用一章的篇幅專門進行討論的問題,只能做一概述。為了便于比較,我們先來看看西周早期渭河流域陶器群的類型學特征(圖14)。就整體而言,周文化的陶器傳統主要集中在兩類器物上:鬲和小口罐。周都地區出土的陶鬲明顯融合了三種可辨識的風格和傳統,皆可上溯至先周時期:第一種是癟襠鬲(14.1),第二種是袋足鬲(14.2),第三種是直領鬲。罐雖然可以根據肩部的特征來進一步區分(圓肩或者折肩),但一般以小口為典型特征(14.3-5)。在遺址中發現的另一種常見器物是直壁敞口的深腹盆(14.6)。另外兩類陶器可能是源自商文化陶器傳統但已完全融入了周文化,即豆(14.7-9)和簋(14.10-11)。上述這幾類陶器構成了從西周早期至西周中期早段渭河谷地的常見陶器組合。

圖14 張家坡出土西周陶器的分期

(采自《考古學報》1980年第4期,第249頁,第283-285頁)

除了最后兩種本來可能源于商文化的陶器外,典型周式風格的陶器在洛陽地區尚未被發現。葉萬松、余扶危把北窯的一件殘鬲(T2H80:1)作為周式風格癟襠鬲的例子,還有一件(C5M91:2)作為袋足鬲的例證。然而,第一件與周文化風格非常不同;而第二件實際上類似于殷墟西區的F型鬲。見葉萬松、余扶危:《中原地區西周陶器的初步研究》,第1106、1109頁,圖二:9、14。至于典型的商文化陶器類型,見《考古學報》1979年第1期,第111頁。相反,洛陽地區發現的每一種陶器類型幾乎都可以在安陽追溯到它們的祖型。這意味著曾經與商人有關的陶器傳統在洛陽地區一直占據著主導地位,即便在周克商后,亦復如是(圖15)。各種類型的鬲(器身極低,分襠,唇沿外圍常常有上翹)(15.1-5)、肩部上飾有小突鈕和環耳的大口罐(15.6-7)以及直腹尊等應該是來自殷商傳統的器物類型,而豆(15.8)和簋(15.9)則是商與周共有的器物類型(但在風格上它們同樣可以與西周中心地區的器物類型相區分)。20世紀50年代出土了一批墓葬,由于它們與安陽殷墟的陶器相似,曾被稱為“殷人墓”。《考古學報》1955年第9期,第102-105頁。但是按我們目前的標準,它們應該是洛陽地區西周早期的墓葬。不過,這個地區的商文化傳統也并非一成不變。其中一個變化就是這個地區完全缺乏像爵和觚這類模仿青銅器發展而來的陶質酒器,而這些酒器在安陽殷墟陶器群中卻是非常重要的。問題的關鍵在于:在政治上,作為西周東部行政中心的洛陽已經完全與西部相結合,這在青銅文化以及銘文中是顯而易見的;然而,從當地的平民墓葬來看,它們的文化傳統與渭河地區幾乎完全不相干。近來,劉富良曾嘗試對洛陽地區的這兩種傳統進行分區。他認為商文化風格的陶器主要來自瀍水東岸,而有青銅器的較大墓葬則位于瀍水與澗水之間;見劉富良:《洛陽西周陶器墓研究》,《考古與文物》1998年第3期,第62-67頁。劉的分析顯然是受到傳世文獻的啟發,因為文獻云位于瀍水東岸的成周居住著大量的商遺民。但是,由于渭河類型陶器即使在瀍水和澗水之間也很少找到,劉的研究并不成功。

圖15 洛陽北窯出土的西周早期陶器

(采自《洛陽北窯西周墓》,第63-65頁)

同樣的趨勢在近來邢臺出土的陶器上也表現得頗為明顯。邢臺的陶器群更趨簡單,因為大多數陶器標本皆出自墓葬,而一般說來,隨葬器物的類型變化幅度要小得多。不過也正如河北的考古學家們指出的,邢臺的考古資料表現出確鑿無疑的殷商傳統,這在大量的低襠鬲和幾乎是同等數量的大口罐上表現得最為明顯,更不用說豆和簋的風格傳統。賈金標等:《邢臺地區西周陶器群初步研究》,第73-74頁。與洛陽地區一樣,邢臺的墓葬器物組合中也不見爵和觚這類酒器。所不同的是,邢臺早期陶器中包含了一部分數量雖少,但卻是明確無誤的常見于渭河谷地的西周陶器類型,比如出自M172的癟襠鬲以及另一件出自M4的高領鬲。同上,第72頁。不管這兩件器物是當地自行生產的還是由周移民帶到此地的,渭河陶器傳統的到來已是不爭的事實。

要言之,考古發掘證明,一方面東部地區的西周貴族階層擁有與渭河流域完全一致的高度發達的青銅文化,而另一方面,東部平原上的陶器作坊卻又根據當地商文化傳統繼續生產著老式風格的陶器。正如上文指出的,從滅商伊始,周王朝便面臨著由此而產生的東西部的分隔。陶器分析顯示,即使在克商成功數十年后,平民墓葬中這種東西文化間的差別仍是十分顯著的。不過在西周中期,隨著周文化的陶器類型被逐漸引入東部平原,這種情況有了稍許改變。這從飾有齒狀扉棱的陶鬲上即可見一斑,屬于1974年北窯青銅作坊遺址第二期(與圖14.12相似);這種紋飾在周式風格的青銅鬲上很常見。《文物》1981年第7期,第58頁,圖一一、一五。其他一些周文化風格的陶器在下窯村M167中也有發現。《考古學報》1955年第9期,第100頁,圖十:9、8、1。在東部平原北部,周文化陶鬲(圖14.12)和一種柄中部有突棱的新型豆(圖14.14)在邢臺的西關外被發現;這種類型明顯是在渭河谷地發展起來的。《文物》1960年第7期,第69頁,圖二、七。另一方面,渭河谷地的陶器類型在西周中期也經歷了很大的轉變,尤其是在鬲的形制方面,器身逐漸變低,最終變得與東部地區承繼了商文化傳統的鬲難以區分了。

東西部之間的文化融合過程到西周晚期顯然速度加快了。例如在洛陽地區,出土了由著名的周代貴族召伯虎所作的青銅器,與這些青銅器一同出土的還有一件陶鬲,其風格與渭河傳統的陶鬲毫無二致(與圖14.13相似)。《考古》1995年第9期,第788-791頁。典型的西周晚期陶器類型在新鄭,《文物資料叢刊2》1978年,第45-68頁。以及河北磁縣的兩個遺址中均有大量發現。《考古學報》1975年第1期,第73-111頁;《考古》1974年第6期,第356-363頁。這三個遺址的陶器組合中包含了來自同期渭河谷地中的大多數器物類型,除已經提到過的鬲和豆外,例如,參見《文物資料叢刊2》1978年,第46頁,圖三:2、8;《考古學報》1975年第1期,第104-106頁,圖二六:3;二七:3、4;《考古》1974年第6期,第363頁,圖十:1。還有折肩小口罐(圖14.15)、《文物資料叢刊2》1978年,第46頁,圖三:5。小型盂,都屬于西周晚期的典型器物(圖14.16)。《考古學報》1975年第1期,圖二六:6、7。西周晚期這兩種陶器傳統的完全融合,反映了這兩個地區在周克商之后引入的周人貴族文化的帶動下的最終和全面的整合。

主站蜘蛛池模板: 诸暨市| 大邑县| 正宁县| 海原县| 上虞市| 天台县| 日土县| 会东县| 刚察县| 南平市| 金堂县| 平武县| 武定县| 拜城县| 北川| 江都市| 永州市| 巴中市| 冕宁县| 华坪县| 江北区| 龙山县| 仙居县| 枣强县| 东丽区| 陵川县| 贵定县| 商水县| 赣榆县| 洛隆县| 凤凰县| 清原| 宜君县| 浠水县| 札达县| 柳林县| 平南县| 辛集市| 永丰县| 达拉特旗| 从江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