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歐和菲莉斯已是酒館常客。

雷歐熟稔地向酒保點了老位置和蜂蜜酒——雖然這只是他第五次光顧。

他注意到白胡子老頭周圍簇擁著衣著華貴的富人，而角落則被一群神情冷峻的傭兵占據(jù)，甚至霸占了菲莉斯的“最佳位置”。

直到莫里斯山巒般的身軀散發(fā)出無形的壓迫感，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傭兵才不情愿地挪了窩。

菲莉斯對此似乎毫不在意，目光早已回到她那盤精致的甜點上。

顯然，傭兵們更多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史密斯那邊。

“安靜！”史密斯壓下喧嘩，拿出一個材質(zhì)非凡、印有皇家印記的卷軸，

“冠冕堂皇的話免了，大家自己看吧。”

雷歐雖隔得遠，眼神卻極佳，只瞄了一眼便看出那老頭掏出的卷軸非同尋常。

一聲怒喝驟然炸響：“靠！絕無可能！他當皇帝靠的是我們！”

一個年輕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

“雷納斯！注意言辭！我不會說第二遍！”史密斯厲聲訓斥。

“史密斯！收起你的會長架子！這種要求，我雷納斯·安布雷奇第一個不干！你想當小皇帝的狗，別帶上我！”

雷納斯重拳砸桌，酒館氣氛驟冷。他環(huán)顧四周，連喊三聲“好！好！好！”，語氣充滿了鄙夷：

“也罷！不指望你們這群廢物！愿意腐爛的留下吧！我們走！”

說罷，他帶領(lǐng)傭兵們和不少富商憤然離去，史密斯身邊只剩下寥寥數(shù)人。

雷歐淺嘗杯中果酒，心中疑云叢生：

“小皇帝？不論是修拉還是阿爾伯特，都不該被這么叫……難道……又來了一次？不至于吧！”

史密斯一聲嘆息，看著即將走出酒館的雷納斯：

“慢著！雷納斯，我也不再是什么分會會長了。這話不光是對你說，在場所有人都一樣，我只說一次：人只有活著，才有可能性！不光是我，這是我們一起去帝都一眾人得出的共識。”

“呸！”

雷納斯帶著一眾人毅然決然地離開了。

轉(zhuǎn)眼間，簇擁著史密斯的只剩下寥寥五人，形勢已然明了。不論史密斯口中的“小皇帝”是誰，還是那卷軸里究竟要求他們做什么，此刻都已不是很重要了。

目前能肯定的是，有一群人，或者說，一個群體，已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明確站到了小皇帝的對立面。

雷歐將杯中剩余的果酒一飲而盡，嘴角無自覺地露出一抹微笑。

真是有趣，

他離開時也是風云巨變，怎么一回來，感覺又將迎來一場劇變？不會吧？因為他的問題？他雖自認運氣不佳，卻也不至于如此“立竿見影”.......

嗯，肯定不是他的問題。

當史密斯來到柜臺前落座，看著悠然的雷歐：

“給這位小兄弟也續(xù)上一杯吧。”

那酒保早已備好了他需要的酒，以及菲莉斯的又一份甜點。

（這丫頭！什么時候點的？我居然沒注意到！）

史密斯身邊僅剩的那五六位核心成員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其中一人低聲對他說了句什么。他微微頷首，幾人便向史密斯致意，隨后面色凝重地悄然退出了酒館。

到此，史密斯將那被酒一飲而盡。

“這么烈的酒，我還沒試過一飲而盡，估計會很痛快！給我也來一杯一樣的！沒關(guān)系，反正這位老先生買單。”

雷歐朝著酒保招手。說罷，他學著老頭的樣子，長舒一口氣，仰頭將杯中酒一口干了：

“咳咳！抱歉，我還是高估了自己。剛才老先生答應(yīng)續(xù)的那杯還沒上，正好！滿上滿上！”

史密斯估計從沒見過這么討酒喝的年輕人，不禁莞爾，搭話道：

“小兄弟是頭一次來法卡吧？不少人總調(diào)侃我們是‘水果郡’，我們這的蜂蜜果酒，確實與別處不同，口感順滑，清甜不膩，香醇無比，回味悠長！不過，可也不能貪杯。”

雷歐扶著再次被斟滿的酒杯，搖了搖手指：

“不錯。越是令人陶醉之物，越不可過分貪求。一旦迷戀其中，便是萬劫不復咯~嘿嘿，這點道理，我倒是深有體會，多謝老先生提醒……不過，”

他話鋒一轉(zhuǎn)，指向若無其事擦拭酒杯的酒保，反問史密斯，

“我聽了你的勸，得了好處，卻無從驗證。而讓別人少賺錢這事，卻是明擺著的。這筆賬，該怎么算？”

史密斯沉吟片刻：

“問得好。這世上，善意往往難以被察覺，唯有大難臨頭時才會被人想起。同樣的事，若反其道而行，效果則立竿見影……對于逐利的商人而言，著眼于當下，才是最現(xiàn)實的。”

雷歐不置可否地微微點頭。

史密斯搖晃著杯中那久久不化的冰塊，繼續(xù)接著話說下去：

“若在今日之前，我定會如此回答你。但現(xiàn)在嘛，我會說，只盯著眼前蠅頭小利的，那只是商人。而能著眼于未來的，才稱得上投資人，是投資未來的人！小兄弟，你認為你屬于哪一種？”

“我嘛，”雷歐訕訕一笑，

“過去被困于過往，現(xiàn)在受困于當下，未來？只怕也難逃困于未來的命運。既走不出去，也跳不出來。倒也非悲觀，只是眼下還缺少打破這困局的力量罷了。”

他刻意忽略著腦中菲莉斯嘻嘻的輕笑。

“渴望力量？”

雷歐撓了撓頭，肯定地說：“確切地說，是‘需要’？”

“這兩者差距不小。渴求之人，多因自身沒有；而需求之人，往往已握有幾分。”

“那倒也未必，我認為更多還是看自己的器量。就像這杯酒，他只有這么大的容量，強灌也無意義。而我嘛，你瞧，轉(zhuǎn)眼便見了底。”雷歐搖了搖叮當響的空酒杯，引得史密斯輕笑：

“哈哈，先滿上吧。你跟我認識的不少人，確實大不相同。”

看著再次滿上的酒杯，雷歐嘻嘻一笑，慵懶地靠上柜臺：

“那是自然。正所謂千人千面......可，這千種不同，一旦投入進某個群體中，便如同大漠中數(shù)不清的沙子，難分彼此了。恕我直言，老先生，您所見識的世界，未必廣于我。

身為商人，更是曾做到商會分會長的史密斯，鮮少有人敢在見識上小覷于他：

“噢？我看小兄弟年紀輕輕，閱歷怕是不及我這老頭子吧？”

這話勾起了雷歐一絲愉悅。

曾幾何時，他也有過一位可以無話不談，縱論天地的摯友。

順著這份久違的心情，他嘿嘿一笑：“那咱們來打個賭，就賭……我不知道的東西。”

他目光盯著史密斯懷中露出的卷軸一角。

史密斯優(yōu)雅舉杯應(yīng)允。

隨后，

雷歐便從西境的精靈大草原風土人情，說到北疆大漠的雄關(guān)要塞；

從帝都第一學院的秘聞軼事，扯到前代國王王座上寶石的顏色；

甚至連法卡森林深處隱秘湖泊的廣闊清澈，也被他娓娓道來。

這段縱貫維多克帝國的奇談，即便不全然屬實，其大部分內(nèi)容對史密斯這位也曾走南闖北的老商人而言，也是聞所未聞。

好在史密斯也見多識廣，對雷歐話中明顯夸大之處不時提出質(zhì)疑。

二人你問我答，一來二去，倒真讓史密斯仿佛上了一堂生動離奇的維多克帝國人文地理課。

“快把酒滿上，渴死我了！剛說到哪兒了？噢！那皇宮深處不起眼的木板門后，竟藏著一條密道！你猜它通向哪兒？哈哈哈，直通某位公爵夫人的臥室！曾經(jīng)謠傳第三世國王與她有染？那壓根兒不是謠傳！是妥妥的皇室丑聞！”

雷歐說得唾沫橫飛，將昔日在王宮的零星見聞與道聽途說拼湊糅合，竟也講得繪聲繪色、煞有介事。

這份“吹牛不打草稿”的本領(lǐng)，在大漠那地方哪有什么施展的空間，如今逮著機會，自然要盡情發(fā)揮。偏偏他所述之事，不少細節(jié)竟真有蛛絲馬跡可循，令聽者一時難以辯駁，這就是本事。

雷歐素來對酸腐文人沒什么好感，他反思過，大約是從前遇見的口氣都太過囂張！

不過，眼前這老頭的謙遜態(tài)度倒很對他胃口，竟讓他心底也涌起幾分文人相惜的暢快感，言辭間也不自覺地多了幾分文縐縐：

“敬這蕓蕓眾生！哈~老先生，我聊了這許多，你也跟我說說你那個什么‘大禍臨頭’吧。究竟怎么個大禍？又是怎么臨頭？若信得過在下，不妨說來聽聽。即便在下愚鈍，給不出答案，總比你一人悶在心里強！”

史密斯想到懷中那精美的卷軸，苦笑一聲。躲是躲不過了，

說說又何妨？橫豎遲早人盡皆知。他干脆將卷軸攤開在雷歐面前。

酒保見狀，識趣地立即轉(zhuǎn)身離去，只留下一瓶開好的酒：

“這大禍嘛，”史密斯嘿然道，“你自己看吧！我們新登基的皇帝陛下，可真是一上任就拿我們開刀了。”

雷歐原本只是隨意一瞥。

憑借絕佳的視力，卷軸上那鎏金的碩大標題

——[御詔：關(guān)于王國領(lǐng)地、兵權(quán)與貴族財產(chǎn)之整飭敕令]——已清晰映入眼簾。

然而，標題下方那密密麻麻、觸目驚心的具體條款，瞬間讓他瞳孔放大，不自覺地傾身向前，越湊越近，鼻尖幾乎要貼上卷軸……

那所謂的敕令，其內(nèi)容簡單歸納便是：

收權(quán)：森林、礦脈、河流等所有不動產(chǎn)所有權(quán)、管轄權(quán)及征稅權(quán)，即刻收歸王室。

削兵：所有貴族及其勢力豢養(yǎng)的武裝力量（明確包含了騎士團、衛(wèi)隊、雇傭的傭兵等），須于六十日內(nèi)無條件解散。

抄家：被整飭家族僅保留總資產(chǎn)評估價值的三成作為私產(chǎn)。

圈禁：相關(guān)家族須遷往帝都指定住所。

只看那第一條，雷歐就感覺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森林、礦脈、河流等一切不動產(chǎn)之所有權(quán)、管轄權(quán)及征稅權(quán)，即刻收歸王室？

這是何等的皇室集權(quán)？這些人能忍？哪個貴族手里沒個幾百上千畝土地礦山農(nóng)場的！這些人哪個手里沒養(yǎng)著幾千私兵、下屬、衛(wèi)隊的？！這伙人一起亂起來，這小皇帝真就不怕天塌下來？！

再往后看，簡直離了大譜！

所有貴族及其家族、封臣，須于六十日內(nèi)，將其所豢養(yǎng)、招募、雇傭或依附于其名下之所有武裝力量（包含騎士團、衛(wèi)隊、傭兵團、民兵等）即刻、完全、無條件地解散。

啊？！你讓這些手握兵權(quán)、平日就驕橫慣了的貴族老爺們，自行、無條件地丟掉武器原地臣服？！前面還擔心他們手握兵力造反呢，

得！這不明擺著逼人反你丫的嗎？！

他揉了三次眼睛，確認自己沒有因為喝多了眼花。

那鎏金的字體明明白白地寫著：被整飭之家族保留其總資產(chǎn)評估價值之三成作為其私人財產(chǎn)？

三成？！這皇帝不直接拿刀砍了他們還省事點，何必整這一出？！殺人，還要誅心？

至于那最后一條“遷往帝都指定住所”？

這不就是妥妥的監(jiān)禁加監(jiān)視嗎？！這一切還要限期兩個月？！斬草還得除根！勇氣可嘉！是個當王的材料！

雷歐看得冷汗直冒，腦中菲莉斯的聲音帶著戲謔響起

(這不就是你以前吹噓的方案？差點以為你是那不要命的皇帝了。真可惜~~)

雷歐在意識中哀嚎回應(yīng)

(蒼天吶！我當時的方案里可沒想靠一紙所謂的敕命就硬來啊！瞧著吧，腥風血雨就要席卷！我們回來的時機可真是時候！誒，你說...這百年難得一遇的‘好事’，能讓我碰上兩次，我是受了什么什么神的特別眷顧嗎？人類歷史里有專門負責這種‘眷顧’的神嗎？！總不能我就是那個什么什么神吧？)

史密斯哪里知道，身邊這小伙子曾大言不慚地宣揚過敕令上幾乎全部內(nèi)容。

看他冷汗涔涔，只當是被嚇懵了，嘿然一笑：

“怎么樣，小伙子，這個可沒見過吧？”

歐將卷軸卷好，仔細放在柜臺上，這才抹去額頭的冷汗：

“呵呵呵，豈止是沒見過……也難怪，那個大喊大叫的雷納斯，會發(fā)那么大火。”

他看著桌上精美的卷軸，仍覺難以置信，轉(zhuǎn)頭望向老頭，心中疑惑又生：

“那個什么雷納斯的反應(yīng)，我現(xiàn)在很理解。但你，還有跟你一起回來的那些人，你們的反應(yīng)，就不符合常理了！老兄，有沒有興趣給小弟解解惑?“”

史密斯咧嘴一笑，先前頹唐仿佛一掃而空：

“你叫我老兄，我叫你小兄弟，倒也合理。小兄弟，依你看，何為霸權(quán)？”

“絕對的力量!“

雷歐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是呀，絕對的力量。”史密斯嘆道，抬頭望向空無一物的天花板，目光卻仿佛穿透了屋頂，

“我們這群奉召去帝都的人，已經(jīng)見識過了何謂絕對的力量。在那樣的力量面前，強如東境的格雷姆王國，恐怕也難以抗爭，何況我們？那可是.......真正的力量啊。”

雷歐聽著老頭有些神神叨叨的呢喃，這不就是一開始他們談?wù)摰钠鯔C嗎?

他立馬問道:

“你已經(jīng)認為，現(xiàn)在的皇帝，不，現(xiàn)在整個維多克已經(jīng)足夠容得下那份力量了?“

“當然！”

史密斯語氣斬釘截鐵，隨即又帶著一絲苦澀，

“所以我們這些人，縱有萬般不愿，也只能低頭。畢竟，商人逐利而非求死，明知必死還硬碰？那不是我們商人的做派。”

他心中郁結(jié)，將杯中酒再次一飲而盡，又斟滿一杯，這才繼續(xù)：

“我也不賣關(guān)子了。試問整個大陸，誰能直面兩個整編師團的飛龍而面不改色？更何況，每條飛龍背上，都坐著一名全副武裝的精銳騎士！”

一聽到“龍”字，雷歐瞬間從座位上彈起，雙目圓睜，全身汗毛倒豎，如遭雷擊，

要不是菲莉斯及時在腦中提醒是‘飛龍’不是‘巨龍’后才讓他冷靜下來，

天知道這家伙腦子里會瞬間蹦出多少瘋狂念頭！

若真如此，菲莉斯就不得不被動承受他那排山倒海般的極端思維沖擊，畢竟按照契約來說，

她是沒辦法關(guān)閉來自雷歐那一方的精神共享的。

盡管雷歐擁有這項權(quán)能，他卻從未使用過。

菲莉斯也是無奈，有時候是真不知道，該對這種信任感到欣慰，還是無奈了。

“哎。。。這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兩個師團的飛龍騎士，老兄，光是聽就已經(jīng)夠嚇人了，遑論對抗呢。現(xiàn)在我懂了。比起那個雷納斯一行人，老兄你們才是聰明人啊。”

雷歐搖了搖頭，以他現(xiàn)在的實力，單挑一頭飛龍，全身而退甚至斬殺也非難事。

但一百頭？一千頭？恐怕唯有真正的巨龍方能抗衡。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瞥了一眼正美滋滋享用不知第幾盤甜點的菲莉斯。

所以咯，該低頭的時候就低頭嘛。

“聰明人？不過是為了茍活罷了。”

史密斯笑容苦澀，“幾十年的心血，讓人白白放棄，拱手送人……誰能真正甘心？”

雷歐回想那敕令中的條條款款，字里行間雖然都是你不合作就人頭落地的強硬，但總覺得那些安撫條款中的些許細節(jié)有些熟悉:

“倒也不必如此，若是信得過小兄弟我，你不妨往另外一個方面想想，你說這新上任的小皇帝難道只是為了霸權(quán)就要把一切掌控在手中嗎？不說他的胃口和野心有多大，一味的威壓只會帶來更強大的反抗，此理身居高位者豈能不知？這就是其中的矛盾所在！“

史密斯搖了搖頭。

雷歐輕笑：

“如此，我試問，這天下是誰的天下，這帝國又是誰的帝國!興衰更替，靠的又是什么？!“

史密斯搖頭，不愿深想那答案。

因為當謎題揭曉之時，答案也就昭然若揭，只是古往今來，幾乎沒有幾個君王愿意承認罷了!

“我說老兄是聰明人，那我也能沾點邊，我也是聰明人，大家都是聰明人，話就不用說破了。老兄你不是，你也不能是，那你還能是什么?其實這中間還有一條路，就看你敢與不敢了。“

“小兄弟請講!“

“傭兵!“

這個詞像塊冰砸進熱油里，瞬間讓原本只剩下他們幾人的酒館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

史密斯舉到唇邊的酒杯僵在了半空，渾濁的老眼驟然銳利起來，緊緊盯住雷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