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只有上帝能夠做到
- 神的游戲
- 培小培
- 4363字
- 2019-10-21 15:45:25
士卒從左側大腿的劇痛中醒來,無意識地伸出右手摸去,卻什么也沒有摸到,這才發現自己已沒了右手,便換左手,依然空空如也,他甩了甩左手,還在,不見的是左腿。
他左手撐地,勉力坐起,四周滿是人和馬匹的尸體,頭顱、手、腿、兵刃散落滿地,不知本屬于自己的一手一腿在哪里。昏迷前鮮活的幾十萬軍民已不知所蹤,山坡靜得出奇,連一聲哀號也聽不見,看來活人只剩他一個了。他又餓又渴,匍匐在身旁的尸體上,吸它胸膛刀傷處還在汨汨而出的血,濃烈的腥味使他再次昏迷了過去。
醒來時,一隊赤膊漢子正在山坡游走。最近一人離他不到十步,濃眉大眼,身長八尺,約莫四十歲左右,看見士卒睜開眼睛,便說:“少五文。”
士卒問:“壯士何人?”
漢子說:“我乃此處鄉民,奉當陽太守之令,前來沙場收尸。”
“五文錢一具?”
“難尋全尸,以人頭數計銀錢。”
“賊軍可已盡誅?敵將淳于導可已生擒?丞相大軍現在何處?”
“皇叔傷亡慘重,已逃往江夏,淳將軍如天神附體,渾身是膽,七進七出,上天入地,殺死曹營名將五十余員,槍下無名之鬼不計其數,終而突出重圍,護得幼主無恙。”
士卒凄然一笑:“怪丞相一時仁慈,下令生擒。淳賊此戰后,必留名青史。而我等數萬冤魂,二十載垂髫、束發、弱冠,家亦有父母妻兒,落得正史野史只字不留,不過無名之鬼也。”
漢子點頭道:“想來日后史書提及你等,只說:淳手起處,衣甲平過,血如涌泉。”
“我等隨這涌泉之血永逝天地間,片痕不留,有何顏面目見列祖列宗。”士卒言到這里,不禁口噴鮮血,左手提劍向頸:“如今手足盡失,生不如死,不如割項上人頭予你,你可換取五文錢,沽酒一杯,使我不至枉生一場。”
漢子彈指一揮,士卒手腕酥麻,鐵劍墜地。
“世人皆苦,況乎如今之你。”
士卒嘆道:“但求一死。”
“求死易,但我受你五文之恩,必報答于你,你有何愿望?”
士卒一笑:“我愿死后青史有我,你可能做到?”
“這有何難,皇家史家皆我至交。你姓甚名誰,不妨告知,我對天地發誓,你必可名垂青史,光耀桑梓之地、父母乃至祖宗。”
士卒顧不得真假,仰天答:“我姓趙名云,乳名子龍,常山人氏。”
漢子以指蘸血,將“常山趙子龍”五字寫在地上,問:“可是如此?”
士卒無力地點頭,一口鮮血噴薄而出,氣若游絲,問道:“我可以上路了嗎?”
漢子說:“黃泉路上你且寬心,大丈夫一諾千金,必將救贖你于無名之中。”
言畢,迅疾一刀,砍下士卒頭顱,復而遙望江夏,想道:淳于導,你今日縱是天神附體,千百年后,比起此間許諾我五文錢的無名小卒,卻是提鞋也不配。
飛機起飛的一刻,詩人才感到一絲解脫。
正如他在文字中所說:“我只覺得我不再是一個地球上的人。我跟夏夜藍天里閃亮的彗星一樣,在天際遨游,再也不信我是一個皮肉造成的人了。我真想盡情大笑:你這座可憐渺小的地球,你們這常住在地面上的小蟲兒,今天我看到你的丑態了!”
可最可憐渺小,最丑態畢露的人,其實是自己。
為徽因,他拋棄結發妻子,引來世人非議。徽因卻在其后無情拒絕他,嫁入名門,使他蒙羞。勾搭上朋友之妻小曼,朋友高風亮節,主動退出成全,使他和小曼的婚姻喪失叛逆的榮光,還反倒令人不齒。婚后,小曼揮霍無度,應酬頻繁,竟染上吸毒惡習,經濟入不敷出,他不得不為養家糊口,往返各城之間,詩興盡失。傳聞小曼和醫生瑞午過從甚密,同塌吸煙,他再次淪為世人笑柄。
這次搭乘郵政專機赴北市,是參加徽因對外國使節關于中土建筑藝術的演講,演講開頭她將要朗誦他的一首有關宗教建筑的詩。徽因邀他前往,他義無反顧,不惜臨行前與小曼大吵一架。
這么多年過去,最愛的人還是徽因。
飛機師王貫一,自稱文學愛好者,他說:“早就仰慕徐先生大名,這回咱們可有機會在路上好好聊一聊了。”
詩人難得在天空中解脫俗務,便有興致和這位器宇軒昂的年輕人談談心。飛機由副駕駛員執掌,王貫一同詩人一前一后,在白云之間聊了起來。
未想,這一聊竟讓詩人大驚,飛機師竟然見識不凡,無論對文學還是對人生,談吐間盡顯廣博高深,似乎尚在詩人之上。
王貫一說:“聽聞梁任公曾勸誡你:戀愛神圣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益可遇而不可求,所夢想之神圣境界終不可得,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徒以煩惱終身已耳……”
詩人無奈地點點頭。任公的話不錯,可那又怎么樣。
王貫一說:“全是廢話,這道理你豈能不知。你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不求圓滿的生活態度固然可以快樂地活在俗世,但你不屑如此。”
詩人得逢知己,大為感動,卻黯然傾訴:“可是我的愛情理想最終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王貫一說:“尋訪靈魂之唯一伴侶,你的理想本不屬于這人世,如何能在人世尋得。”
詩人長嘆:“是啊,那理想在永恒的彼岸,還不如……還不如拋下這世間的爛攤子,為她一死,為愛情化為云煙,以此明志。”
王貫一說:“你本是為愛而生,也該為愛而死,這樣她會永遠記得你,世人也會忘記對你的嘲笑、銘記你的詩,這是唯一的救贖。記得上次告別林女士,你留下的字條嗎?”
詩人恍然:“我留字說: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你,你怎么知道?”
王一貫又問:“你的作品《想飛》,后半段是什么,可還記得?”
詩人回想那篇散文,默念起來:“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云。”
“還有昨晚,你與朋友的聊天。”
“昨晚……昨晚韓湘眉忽然問:Suppose something happens tomorrow?我說:沒關系,I always want to fly。”詩人越想越是駭然:“難道一切皆是注定,冥冥中早有預感?你……你到底是誰,怎么都知道?”
王貫一笑笑說:“You always want to fly,這是唯一的救贖。”
一縷又一縷白云,從他們身邊招搖而過。
突然,副駕駛叫道:“不好,前面有大霧。”
他們一齊朝著窗外望去,飛機已被霧氣團團圍住,不見任何景物。
王貫一意味深長地看著詩人。詩人點了點頭,肅穆地微笑著,眼中滿是圣潔的光芒。
“沖過去!”王貫一命令。
“不行,前面好像有山。”副駕駛回答。
“沒有山,只有破碎的浮云,沖過去!”王貫一急速說……
此刻,北市的徽因穿著珍珠白毛衣、深咖啡色呢裙,看了一眼前排中間那個空出的座位,聲音如空山流泉:“先生們,女士們!在講宗教建筑之前,我想給諸位讀一首我的朋友寫的散文詩:《天寧寺聞禮懺聲》,這首詩所反映的宗教情感與宗教建筑的美是渾然天成的。”
“大圓覺底里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隨著徽因涓涓流水的朗誦,她和聽眾幻華漸滅,進入無彼無我的境界。忽然,她的心砰得一動,仿佛看見一只火鳥,翩翩墜落于群山下。
她忽然覺得,她終究還是忘不了這個男子。
“神的懲罰?”年逾七旬的老者佝僂著背,鏗鏘地問他的朋友尼科利尼:“倘若上帝存在,祂更希望我盲目地相信,還是誠實地探索?”
尼科利尼拍拍老朋友的肩膀,示意他不要情緒激動,他拿起桌前泛黃的《圣經》,熟練地翻到《創世紀》某一節,念到:“神造了兩個大光,大的管晝,小的管夜,又造眾星,就把這些光擺列在天空,普照到地上,管理晝夜,分別明暗。神看著是好的。”又很快翻至另一節:“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匆匆回到升起之地。”
老者耐心地聽他讀完,說:“這幾節經文我已經研讀過無數次。”
“那你應知道,日月和眾星是被神擺列在天空上,太陽落下又回到升起的地方。可見地球才是中心,它怎么還會繞著太陽轉呢?”
老者搖搖頭:“你錯了,親愛的朋友,《圣經》的主題絕非研究自然,而是使人得救。因此它以人為中心,并非以自然為中心,我們不能用它來替代自然科學的研究。”
“這只是你個人對《圣經》的詮釋。”
“那又怎么樣。我同你一樣相信神,但我絕不相信人,并對一切人對神的解釋存疑。”
“包括教會?”
“當然包括!教會以解釋神為使命,因此它是首當其沖的懷疑對象。”
尼科利尼皺皺眉:“你難道忘記了哥白尼,到死也不敢發表學說,難道忘記了布魯諾,被教會活活燒死。”
“我沒有忘記!他們才真正是神的子民!”
尼科利尼看了看漸漸變暗的天色:“不管怎么樣,朋友,今晚在法庭上你必須懺悔,不要做無意義的犧牲。”
老者大聲說:“我的學說證據充足,憑什么懺悔!”
二人陷入僵局。
過了良久,老者嘆息說:“為什么他們以前支持我,現在一看風向不對,都轉而攻擊我?”
尼科利尼笑了笑:“看來你對人性的了解,遠不及對天體的了解。”
“所以我不能妥協,不能讓那幫小人得逞,也不能放棄我的研究結論,我依然記得年輕時那一聲巨響,在人們的驚呼中,兩個鐵球同時落地。”
“今時不同往日,如果你堅持,只怕難逃一死。”
“只要日心說不死。”
“你死,則日心說必死。”
老者站起身來,蹣跚地邁向大門,說:“走吧,去宗教法庭,未來的世界會明白我。”
尼科利尼知道他患有嚴重的關節炎,連忙搶在身前為他開門。一輛金色馬車疾馳而來,車夫一拉韁繩,在門口穩穩停住。仆人打開車簾,一個華貴的中年男人邁步下車。剛跨出門的老者和尼科利尼看見他,同時欣喜地喊道:“費迪南先生。”
費迪南二世上前幾步,拉住老者的手,激動地說:“伽利略先生,謝謝你剛才在法庭上做出的犧牲,佛羅倫薩會銘記你。”
伽利略和尼科利尼對視一眼,說:“我們正準備趕往法庭接受審判呢。”
費迪南二世說:“二位開什么玩笑,庭審剛已結束。”
“不是晚上嗎?”
“二位別裝了,庭審因教皇晚宴改到下午,伽利略先生在法庭上做出了懺悔,我也在場。”
尼科利尼說:“伽利略一直和我在家,半步也沒有出門。”
“哈哈。”費迪南二世尷尬地笑著:“真的別開玩笑了,莫非有另一個伽利略?”
尼科利尼說:“我以人格擔保。我的仆人也能作證。”
費迪南二世見二人不像是在玩笑,搖頭說:“不可能啊,一模一樣的人,一模一樣的聲音,一模一樣的衣服,如果這是真的,那只有上帝能夠做到。”
尼科利尼也不敢相信,伽利略卻忽然驚呼道:“我知道了!是上帝,是上帝,上帝替我去了庭審!上帝替我做出了懺悔。快對我講講,費迪南先生。”
費迪南二世說:“你跪在地上懺悔,承認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地球從來沒有在轉動,你重獲自由了。”
尼科利尼對伽利略說:“聽聽,是上帝原諒了你,承擔了你的罪過,替你做出了懺悔,祂用自己的犧牲告訴你,日心說是錯誤的。”
伽利略卻說:“不不不,我的朋友,如果我真的錯了,上帝會終止我荒誕的研究,甚至結束我的生命,祂這么做是為了保護我,讓我自由地繼續探索下去。”
費迪南二世已經聽不太懂他們的爭論,他對伽利略說:“我相信你是不得已而作出妥協。因為庭審結束后,你來到我身邊,悄悄對我說了一句話,我聽清楚了。”
尼科利尼追問道:“他說了什么?”
“他說:然而此刻地球還是在轉動。”
伽利略說:“對,對!你們聽到了嗎,上帝說,此刻地球還是在轉動。”
他跪在地上,懺悔道:“主啊,我險些為了渺小的人格放棄生命,放棄對神創世界的探索。你替我向世人懺悔,是為了我能擺脫世人,匍匐在你的真理面前,我放棄了這罪人的人格,走向你的國度,總有一天要讓全世界知道,太陽和繞著它轉動的地球,都是你的子民,你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