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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張廷秀逃生救父(2)

趙昂聽說,呵呵的笑道:“若論他相貌,也還有幾分可聽。若說他會做文字,人人稱贊,這便差了。且不要論別處,只這蘇州城里有無數高才絕學,朝吟暮讀,受盡了燈窗之苦,尚不能勾飛黃騰達。他才開荒田,讀得年把書,就要想中舉人進士!岳父你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個進士,就如篩眼里隔出來一般,如何把來看的恁般容易?這些稱贊文字的,皆欺你不曉得其中道理,見你這樣認真,難好敗興,把湊趣的話兒哄你。如何便信以為實!”

王員外正要開言,傍邊轉過瑞姐道:“爹爹,憑著我們這樣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沒有門當戶對人家來對親,卻與這木匠的兒子為妻?豈不玷辱門風,被人恥笑!據我看起來,這斧頭鋸子,便是他的本等,曉得文字怎么樣做的!我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處!后來怎好與他相往?”

王員外見說,心中大怒,道:“他既為了我的子婿,傳授這些家私,縱然讀書不成,就坐吃到老,也還有余。那見得原做木匠,與你難好相往!我看起來,他目下雖窮,后來只怕你還趕他腳跟不著哩。那個要你管這樣閑帳,可不扯淡么!”一頭說,徑望里邊而走。羞得趙昂夫妻滿面通紅,連聲道:“干我甚事!

只為他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勸,何消如此發怒!只怕后來懊悔,想我們今日的說話便遲了!”

王員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氣不息。徐氏看見,便問道:“甚事氣的恁般模樣?”王員外將適來之事備細說知。徐氏也好生不悅。王員外因趙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務要與他爭氣,到把行聘的事擱起,收拾五百兩銀子,將拜匣盛了,教一個心腹的家人拿著,自己悄悄送與張權,教他置買一所房子,棄了木匠行業,另開別店,然后擇日行聘。

張權夫妻見王員外恁般慷慨,千恩萬謝,感激不荊自古道:“無巧不成話。”張權正要尋覓大房,不想左間壁一個大布店,情愿連店連房出脫與人,卻不是一事兩便。張權貪他現成,忍貴頂了這店,開張起來。又討下一房家人,一個養娘,家中置備得十分次第。然后王員外選日行聘,大開筵席,廣請親朋。雖則廷秀行聘,卻又不放回家。止有趙昂自覺沒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來。因是贅婿,到是王員外送聘,張權回禮。諸色豐盛,鄰里無不喝采。

自此之后,張權店中日盛一日,挨擠不開,又聘了個伙計相幫。大凡人最是勢利,見張權恁般熱鬧,把張木匠三字撇過一邊,盡稱為張仰亭。正是: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增光。

話分兩頭。且說趙昂自那日被王員外搶白了,把怒氣都遷到張家父子身上。又見張權買房開店,料道是丈人暗地與他的銀子,越加忿怒,成了個不解之仇。思量要謀害他父子性命,獨并王員外家私,只是沒有下手之處,與老婆商議。那老婆道:“不難!我有個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難分,死于獄底。”

趙昂滿心歡喜,請問其策。那婆娘道:“誰不曉得張權是個窮木匠。今驟然買了房子,開張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將銀子買的。那些鄰里如何知得,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厭物要親解白糧到京。乘他起身去后,拚幾十兩銀子買囑捕人,教強盜扳他同伙打劫,窩頓贓物在家。就拘鄰里審時,料必實說:當初其實窮的,不知如何驟富,合了強盜的言語。

這個死罪那里逃得過去!房產家私,必然入官變賣。那時老厭物已不在家,他又是異鄉之人,又無親族,誰人去照管。這條性命,決無活理!等張木匠死了,慢慢用軟計在老厭物面前冷丟,推張廷秀出門。再尋個計策,做成圈套,裝在玉姐名下,只說與人有奸。老厭物是直性的人,聽得了恁樣話,自然逼他上路。去了這個禍根,還有甚人來分得我家的東西!”

趙昂見說,連連稱妙,只等王員外起身解糧,便來動手。

且說王員外因田產廣多,點了個白糧解戶。欲要包與人去,恐不了事,只得親往。隨便帶些玉器,到京發賣,一舉兩得。遂將家中事體料理停當,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讀書,又教渾家好生看待。大凡人結交富家,自然有許多的禮數。像王員外這般遠行,少不得親戚都要餞送,有好幾日酒席。那張權一來是大恩人,二來又是新親家,一發理之當然,自不必說。時臨行這日,張權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別。

卻說趙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尋捕人陷害張權,卻又沒有個熟腳,問兀誰好?忽地思量起來:“幼時有個同窗楊洪,聞得見今充當捕人,何不去投他。但不知住在那里。”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訪問,料必有人曉得。”即與老婆娘要了五十兩銀子,打做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銀兩,忙忙走到府門口,只見做公的,東一堆,西一簇,好生熱鬧。

趙昂有事在身,無心觀看,向一個年老公差,舉一舉手道:“上下可曉得巡捕楊洪住在何處?”那公差答道:“便是楊黑心么?他住在烏鵲橋巷內,剛方走進總捕廳里去了。”趙昂謝聲:“承教了。”飛向總捕廳衙前來看,只見楊洪從里邊走出。趙昂上前迎住拱手道:“有一件事,特來相求。屈兄一步。”

楊洪道:“有甚見諭,就此說也不妨。”趙昂道:“這里不是說話之處。”兩下廝挽著出了府門,到一個酒店中,揀副僻靜座頭坐下,敘了些疏闊寒溫。酒保將酒果嗄飯擺來。兩人吃了一回,趙昂開言低低道:“此來相煩,不為別事。因有個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分付個強盜扳他,了其性命,出這口惡氣。”便摸出銀子來,放在桌上,把包攤開道:“白銀五十兩,先送與兄。事就之日,再送五十兩,湊成一百。千萬不要推托。”

自古道:“公人見錢,猶如蒼蠅見血。”那楊洪見了雪白的一大包銀子,怎不動火!連叫:“且收過了說話,恐被人看見,不當穩便。”趙昂依舊包好,放在半邊。楊洪道:“且說那仇家是何等樣人?姓甚名誰?有甚家事?拿了時,可有親丁出來打官司告狀的么?”

趙昂道:“他名叫張權,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閶門皇華亭側。舊時原是個窮漢,近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錢財,買起一所大房,開張布店。止有兩個兒子,都還是黃毛小廝。此外更無別人,不消慮得。”

楊洪道:“這樣不打緊!前日剛拿五個強盜,是打劫龐縣丞的。因總捕侯爺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叫他當堂招出,包你穩穩問他個死罪。那時就獄中結果他性命,如翻掌之易了。”趙昂深深作揖道:“全仗老兄著力!正數之外,另自有報。”楊洪道:“我與尊相從小相知,怎說恁樣客話!”把銀子袖過。兩下又吃了一大回酒,起身會鈔。臨出店門,趙昂又千叮萬囑。

楊洪道:“不須多話,包你妥當!”拱拱手,原向府內去了。趙昂回到家里,把上項事說與老婆知道。兩人暗自歡喜。

且說楊洪得了銀子,也不通伙計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將銀交與老婆藏好,便去買些魚肉安排起來。

又打一大壺酒,燙得滾熱,又煮一大鍋飯。收拾停當,把中門閉上,走到后邊,將匙鑰開了阱房。那五個強盜見他進門,只道又來拷打,都慌張了,口中只是哀告。楊洪笑道:“我豈是要打你!只為我們這些伙計,見我不動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們轉動。兩日見你眾人吃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計都不在此,特買些酒肉與你們將息一日,好去見官。”那些強盜見說不去打他,反有酒肉來吃,喜出望外,一個個千恩萬謝。須臾搬進,擺做一臺。卻是每人一碗肉,一碗魚,一大碗酒,兩大碗飯。楊洪先將一名開了鐵鏈,放他飲啖。那強盜連日沒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許多痛苦,一見了,猶如餓虎見羊,不勾大嚼,頃刻吃個干凈。吃完了,依舊鎖好。又放一個起來。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時輪流都吃遍了。

楊洪收過家火,又走進來問道:“你們曾偷過閶門外開布店張木匠張權的東西么?”都道:“沒有。”楊洪道:“既沒有,為何曉得你們事露,連日叫人來叮囑,要快些了你們性命?你們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眾強盜真個各去胡思亂想。內中一個道:“是了,是了!

三月前我曾在閶門外一個布店買布,為爭等子頭上起,被我痛罵了一常想是他懷恨在心,故此要來傷我們性命。”楊洪便趁勢道:“這等,不消說起是了,但不過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許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腸卻也太狠!”眾強盜見說,一個個咬牙切齒。楊洪道:“你們要報仇,有甚難處!明日解審時,當堂招他是個同伙,一向打劫的贓物,都窩在他家。況他又是驟發,咬實了,必然難脫,卻教他陪你吃苦。況他家中有錢,也落得他使用。”

又說道:“切不要就招,待拷問到后邊,眾口一詞招出,方像真的。”眾人俱各歡喜,道:“還是楊阿叔有見識。”楊洪又說了他出身細底,又分付莫與伙計們得知。“他們通得了錢,都是一路。”眾強盜牢記在心。楊洪見事已諧,心中歡喜,依舊將門鎖好,又來到府前打聽,侯同知晚上回府,便會同了眾捕快,次日解官。有詩為證:只因強盜設捕人,誰知捕人賽強盜!

買放真盜扳平民,官法縱免幽亦報。

次早,眾捕快都至楊洪家里,寫了一張解呈,拿了贓物,帶著這班強盜來到總捕廳前伺候。不多時,侯爺升堂。楊洪同眾捕快將強盜解進,跪在廳前,把解呈遞上,稟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獲強盜一起五名,正是打劫龐縣丞的真贓真盜,解在臺下。”侯爺將解呈看了,五個強盜,都有姓名:計文、吉適、袁良、段文、陶三虎。點過了名,又將贓物逐一點明,不多什么東西,便問捕快道:“聞得龐縣丞十分貪污,囊櫜甚多,俱被劫去,如何只有這幾件粗重東西?其余的都在那里?”

眾捕快稟道:“小的們所獲,只有這幾件,此外并沒有了。或者他們還窩在那處。老爺審問便知。”侯爺喚上強盜問道:“你一班共有幾人?做過幾年?打劫多少人家?贓物都窩頓在何處?從實細說,饒你刑罰!”那強盜一一招稱,只有五個,并無別人。劫過東西,俱已花費,止存這些,余外更沒有窩頓所在。侯爺大怒,討過夾棍,一齊夾起。才套得上,都喊道:“還有幾名,都已逃散,只有一個江西木匠張權,住在閶門外邊,向來打劫銀兩都窩在他家。如今見開布店。”

侯爺見異口同聲,認以為實,連忙起簽,差原捕楊洪等,押著兩名強盜作眼,同去擒拿張權起臟連解。那三名鎖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審。侯爺再理別事。

且說楊洪同眾人押著強盜,一徑望閶門而去。趙昂也在府前打聽,看見楊洪,已知事妥。自己躲過一邊,卻教手下人遠遠跟去,看其動靜。楊洪到了張權門首,立住腳道:“這里是了。”只見張權在店中做生意,擠著許多主顧,打發不開。

楊洪分開眾人,托地跳進店里,將鏈子望張權頸上便套。張權叫聲:“阿呀!卻是為何?”楊洪伸開手,兩個大巴掌,罵道:“你這強盜!還要問甚?你打劫許多東西,在家好快活,卻帶累我們,不時比捕!”張權連聲叫苦道:“這是那里說起!”

正要分辨時,眾捕人押著強盜,望里邊去了。楊洪恐怕眾人揀好東西藏過,忙將張權鎖好,只取出鐵扭上了,也牽入里面起贓。那時驚得一家無處躲避。門前買布的,與伙計討了銀錢,自往別處去買。看的人擁做一屋。眾捕快將一應細軟,都搜括出來,只揀銀兩衣飾,各自溜過,其余打起幾個大包,連店中布匹,盡情收拾。張權夫妻抱頭大哭道:“不知這場橫禍那里飛來!”兩下分舍不得。

捕人上前拆開,牽著便走。那些鄰里不曉得的,認以為真,便道:“我說他一向家事不濟,如何忽地買起房屋,開這樣大鋪子?又與兒子定親。只道他掘了藏,原來卻做了這行生意,故此有錢。”有幾個相識曉得些的,與他分剖說:“是個好人!這些東西,是親家王員外扶持的。不知為甚被人扳害?”眾人那里肯信。一路上說好說歹,不止一個,都跟來看。

且說楊洪一班押張權到了府中,侯爺在堂立等回話。解將進去跪下,把東西放在一堂。楊洪稟道:“張權拿到了。”侯爺教放下柱上三十強盜同審,又將東西逐一驗過。張權上前泣訴道:“爺爺,小人是個良民,從來與這班人不曾識面,何嘗與他同盜,其實是霹空陷害,望爺爺超拔!”候爺喝道:“既不曾同盜;這些贓物那里來的?”張權道:“這東西是小人自己掙的,并非贓物。”

乃對眾強盜道:“我從不曾認得你們,有甚冤仇,今日害我?”眾強盜道:“我們本不欲招你出來,只因熬刑不過,一時招出。你也承認罷,省的受那痛苦!”張權高聲叫屈道:“你這些千刀萬剮的強盜,得了那個錢財,卻來害我!”眾強盜道:“張權,仁心天理,打劫龐縣丞,是你起的禍根。其地雖不曾同去,拿來的東西俱放在你家營運,如何賴得?”

張權又稟道:“爺爺,小人住在此地,將有二十年了,并不曾與人角口一番,怎敢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然搬向隱僻所在去了,豈敢還在鬧市上開店?爺爺不信,可拘四鄰地方來問,便知小人平素。”侯爺見他苦苦折辨不招,對眾強盜道:“你這班人,想必把真強盜隱匿,陷害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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