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fā)天的時候,疙瘩爺一直躲在泥屋里喝悶酒。夜里回了一趟村,看了看老娘,看了看挖出來的大鐵鍋。疙瘩爺心里難過,眼里忍不住涌上兩行熱乎乎的淚水。他覺得娘這把年紀(jì)了,還想滿足自己的虛榮心,便梗著脖子跟七奶奶鬧:“娘,您真可以啊?咋跟村干部攪一塊了?咱麥家該有多光榮啊?海都壞了沒人管,他們還有閑心折騰俺爹的鐵鍋!”七奶奶狠狠瞪了疙瘩爺一眼:“你能,你能頂?shù)米。磕隳锊缓浚@鍋不會白折騰的。”疙瘩爺一臉茫然,怏怏地離家回海灘了。
這一走,疙瘩爺就不想再回來了!村里真的沒啥意思。日子像一泓靜水,單調(diào)而乏味。大海的日子卻是在呻吟的咆哮聲中挺過來的。大海挺著,挺一天算一天。死藻越積越厚,層層疊疊地將海灘涌蓋了。老人不敢正視大海了,慢慢壓住心驚,坐在泥屋里,不慌不忙地搓起海藻繩來。老人的心被摘去了,臉苦苦地愁著。
那天中午,老人的繩子還沒搓完,大魚就驚乍乍地跑進(jìn)來喊:“爺爺,快來看吶,海咋啦?”
疙瘩爺穩(wěn)不住了,跟兔子似的跑出來,手里還捏著那根沒打完的繩子。
他呆了,愣了,傻了!
過午的日頭又懶又丑,照著躁動的海浪頭。那個神秘恐怖的青紫圈兒彌彌合合。潮水泣泣訴訴地退去,發(fā)出悲愴的哮喘聲。大海的顏色在老人眼里極有層次地變換,蒼白、淡灰、黛藍(lán)、血紅。紅藻擁擁撞撞地隨潮退去。活藻死藻扭結(jié)在一起,掀起幾分妖冶的紅霧,映得天景兒燒著一樣。紅霧慢慢洇開來,一點兒一點兒織成蘑菇形。
疙瘩爺知道祖先叫它“開霧”。開霧是很有說頭的,那是海龍神動怒吹來的仙氣。紅藻走了,它們會成群結(jié)隊地退到深深的大洋里去,尋覓新的家園。他聽祖輩人說,光緒年間海上“開霧”就鬧過這么一回。后來紅藻又回來了,這一回怕是一去不返了。疙瘩爺聽見了紅藻撞擊的顫聲和深處蕩的聲,愣了許久,方省過神兒來,掄圓了手里的藻繩,駭然地吼了一聲:“紅藻,不能走哇——”他撲跌跌地奔舢板船去了。
鷂鷹正在云層里翻著跟頭,聽見主人的吼聲,虎虎地斜沖下來,追著舢板船。鷂鷹也感覺出海勢的異樣來了。大魚鬧不清出了啥事,見疙瘩爺誠惶誠恐的樣子,心里也緊張起來,顛顛兒地跳上自己拾到的破舢板上,一路追來,緊緊咬著疙瘩爺?shù)聂宕?
整個大海在悲泣地翻涌。老濁的浪頭裹著紅藻退去,大片大片的黑色泥灘十分得意地從海里鉆了出來。疙瘩爺聽老人說過,“開霧”時紅藻集體遷徙。恐怕這就是。疙瘩爺也已經(jīng)感到鉚船釘似的沉悶聲音從大海的腹中蕩來,有一種包孕天地吐納日月的氣勢。老人覺出大海的冷峻和無情了。紅霧和海霧化在一起,使海面變得黑天不像黑天白天不像白天。能見度就差了,使老海眼的目光限定在小圈子內(nèi)。老人凝神去搜尋海面上傘狀的浪頭,他要盡快找到藻王,豁出老命也要將藻王攔回來,藻王在就會有紅藻在。盡管老人的想法很天真,卻很對路子。關(guān)鍵是他在這片海域里能尋到藻王嗎?就是碰見,憑他身單力薄的能截住藻王嗎?紅藻也像得了大赦一樣,逃得賊快,張牙舞爪地彈開了,彈出絲絲金紅,網(wǎng)似的,忽兒探頭忽兒下沉。老人的破舢板也隨之一躥一躥,好像匹失控的野馬發(fā)瘋前行。顛得老人身上的血往頭上涌,老人暈得眉眼縮成一團(tuán),像一塊干柿餅子。浪沫子不時噴濺到臉上來,流入嘴里,又將他臉上的泥灰沖出一道道彎彎的小溝兒。老人粗糙地咳了一聲,吐出咸水,蠻悍陰郁的喉結(jié)就上下滑動。水花在船幫上蹭著,瞅冷子就漫來一股兒,老人腳下濕了,鐵錨和錨繩都洇濕了。
這時候,老人才覺得牲口槽子似的窄舢板用著不爽手了。他使勁兒地?fù)u著櫓,尋著傘形浪花。紅藻流勢很大,顏色變得紫紅,豬血似的,映在老人臉上黑黝黝地閃光。血水隨著海流遠(yuǎn)遠(yuǎn)飄去。亂馬朝天的喧響里,老人遙遙聽到幾聲召喚:“疙瘩爺,俺來啦——”
老人扭頭看見劃船顛來的大魚。
“快回吧,大魚!”
大魚很興奮:“你去干啥?”
“去尋藻王。”
“俺幫你!”
“你不要命啦?”
“俺不是孬種!”
“快回,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疙瘩爺怒成一張猴腚臉吼著。抬起頭,看見泥岬島海灘催起一道高高的海浪頭,像一張銀色水簾子橫掛在海天之間。老人知道這是泥岬島北頭吹來的一股邪風(fēng)挑起來的,就像一道天然屏障。他當(dāng)海眼那時,就獨自駕船闖來闖去。老人扭過頭來,沖大魚吼了聲:“你從這兒搖船上島,快,聽話!”老人話音沒落,蠻橫的大掌將櫓一按,船就顛過水簾子,船在水中割出一串嗖嗖的聲音。老人顫顫抖抖地?fù)u晃著,愣神兒的時候,大魚搖蕩著破舢板飛魚似的闖過來了。老人想試試大魚的勇氣,這小子初生牛犢不怕虎,行啦,或許攔海藻王的時候真能搭上手呢。大魚使勁兒搖著水澇澇的腦袋,咧咧嘴巴,又跟緊了疙瘩爺。疙瘩爺覺得只有二十多歲的小伙子才能在海里摔打成硬漢。老人將船一磨,人和船就斜斜地劃開,將大魚的船引進(jìn)一片空當(dāng)兒。大魚的船顛顛地朝泥岬島靠攏了。大魚急赤白臉地?fù)u櫓掉頭,已來不及了,水流越來越緊。老人和鷂鷹離他遠(yuǎn)了,大魚知道老人怕他吃虧才跟他擺迷魂陣呢。他就像魚精般野得抓拿不住,稀里嘩啦脫光了濕衣裳,露出健壯的肌肉,彎腰撅腚就要往海里跳。這小子,不是拿鐵錨往老人心尖子上戳嗎?老人剛剛拿定的主意又叫沒頭風(fēng)給撞亂了。剎那間,老人遠(yuǎn)遠(yuǎn)地吼一聲:“大魚,接錨!”大魚搖了搖身子挺住了,見一只鐵錨頭“呼呼”飛來,“咔”一聲抓在船板上。老人又用煙熏酒腌的粗嗓門喊:“大魚,沉住氣,過會兒咱拿繩子攔藻王!”大魚樂了,臉蛋子一片虹彩。老人沒有打完的藻繩竟在這兒派上用場了,實際上,這繩子就是給今天準(zhǔn)備的。老人和大魚的船就用一根藻繩連一起了。藻繩像條鞭子啪啪地抽打著海面,彈起一絲絲海藻。疙瘩爺將繩頭兒死死纏在腕子上,另一只手搖櫓撐著平衡。疙瘩爺雖然看不清爽,但鼻孔嗅到了一股氣味,一下子涌進(jìn)肺腑。一聲苦苦的、近似哀求的嘆息,顫顫地從他心底涌出來:“紅藻紅藻,留下來吧!”
大魚拽著繩子在浪頭里顛躥:“咋還不見藻王啊?”疙瘩爺僥幸地說:“真的不來倒好啦!傻小子,攔截藻王可是倒霉透頂?shù)氖掳 !崩先擞X得自己要被拖垮了。僵了一會兒,兩條打橫的船吃不住勁兒了,被浪頭拍得丟了模樣,痙攣著隨浪頭退去。疙瘩爺腦里猛地打了個閃,紅紅的水簾子突然變黑了,海里轟地響了,轉(zhuǎn)眼間水簾子被炸碎,浪花噴泉似的濺起幾丈高,哪怕在很遠(yuǎn)的地方也能看見。老人嗅到了濃烈的藻氣,嗆嗓子眼兒。
藻王!
疙瘩爺終于明白過來。老人眼前的藻王不是紅的,鉛灰色,熔錫一般,黏稠,晃亮,似乎還挾裹著一股迫人的寒力。老人厲厲地吼了聲:“大魚,拉繩子——”大魚脆脆地應(yīng)一聲,藻繩就像弓弦一樣拉直,彈得嘣嘣山響。藻王滾過來了,吞天吞地的勢頭橫掃一切,藻繩像纖絲一樣脆,輕輕一撞,斷了。藻王滾動的速度很緩。但兩只舢板卻被這個龐大的怪物頂翻了,大浪一拍,彈起來,炸開,便有木頭片子亂亂地飛起來。疙瘩爺沒想到他們敗得這么快,這么慘。人在藻王面前像一只小魚那么軟弱無力。疙瘩爺頓覺藻條子狠狠地抽打他,疼得他一暴一暴地叫。他感到身上腫起縱縱橫橫的肉棱子,鼻孔也澀澀發(fā)堵,一摳,挖出一團(tuán)肉囊囊的海藻。他踩著水探頭尋找著大魚,滿眼渾渾血紅,只聽見鷂鷹低低地貼著水皮兒嘶鳴。老人拼命扒拉著身旁的藻絲,疾疾往泥岬島方向游移。老人此刻很想再與藻王拼一回,可他擔(dān)心大魚,這小子還年輕,不能毀了他,那樣一來啥都是罪過了。他不能為索回藻王而造成新的不可饒恕的罪過。實際上,大魚的邪命長著呢,他被浪頭頂上泥岬島的泥窩子里了。他沒有恐懼,雙手叉腰,威風(fēng)凜凜地喊著:“快過來,疙瘩爺——”
“待著別動!”疙瘩爺吼了一聲,心里踏實了。
疙瘩爺不再往島上游,又折回來尋找藻王。他啥也看不見了,眼珠脹得像要炸裂。紅藻與海流醉了似的搖舞,將他的身體撕扯得歪歪扭扭。耳鼓里灌滿了吱吱的鬧響。他喉嚨里連連咕嚕著,如念一道收魂咒。他忍住疼痛,迷迷瞪瞪地抓住一塊木板,竟碰到板上的鐵錨頭了,掰下來,扯出繩頭,朝水流方向狠狠甩出錨頭。錨頭濺起一團(tuán)水花,沒有抓住。疙瘩爺重新甩出去,這一次抓住藻王的尾巴了,繩子就繃直了。老人死死拖拽著,拖著,順流而去。他的身上正被一層一層的紅藻所包裹,裹得厚厚的,圓圓的,遠(yuǎn)看就像一團(tuán)新生的藻王。實際上他還沒挨著藻王,纏在他身上的是跟隨藻王遷徙的海藻。疙瘩爺頓覺喉嚨發(fā)緊,青色的嘴唇顫抖不已,臉色白了,喘息著,閉著眼,慢慢變得老淚長流:“紅藻,別走啊,你們別走啊!”
紅海藻大規(guī)模地走了,洇紅了海,染紅了天。
鷂鷹追逐著藻王,哀哀鳴叫著,遠(yuǎn)去了。
當(dāng)天傍晚,鷂鷹飛回來了。
大魚看見鷂鷹,跪在海灘上,哇地哭出聲來。他再也看不見疙瘩爺了。村人看見飛來飛去的鷂鷹,都心里惶惶地發(fā)怵了。麥蘭子望著鷂鷹,蘊起一臉的悲戚,啜啜地哭了:“爺爺,你在哪兒啊?”只有七奶奶沒哭,七奶奶回到疙瘩爺住的院子,默默地望著半扇白紙門說:“門上有顯影,他沒死,快去找找吧。”
一連幾天,麥蘭子和大雄都在海上尋找疙瘩爺。
鷂鷹神神怪怪地旋著村莊上空飛,任千呼萬喚也不落下來。有時呱呱地叫幾聲,那嚇人的聲音仿佛要告訴村人點什么,告訴點什么,可它說不出來,只能嗚嗚地叫幾聲。大魚一聲呼哨,鷂鷹落下來了,輕輕巧巧地落在了大魚的肩頭上,大魚神神氣氣地肩扛鷂鷹在海灘上奔跑著。忽然,鷂鷹從大魚的肩頭飛開,凄厲地鳴叫一聲,朝遠(yuǎn)處飛去。大魚循著鷂鷹的方向望去,分外驚喜。
麥蘭子和大雄攙著疙瘩爺回來了!
最初幾天,海里缺了紅藻照舊有魚吃,工廠的錢財滾滾而來,村人的日子過得相當(dāng)寬展、滋潤。走的走了,來的來了,并沒有怎樣的驚奇,沒有怎樣的憂傷。可是,就在這個閏年初秋的一個黃昏,果然應(yīng)驗了疙瘩爺相信的魔咒,一個使人聞之生畏的神秘傳說顯現(xiàn)了。
黃昏時,海水平平緩緩地漲,漲至村口了,望一眼漂浮的菜葉、海帶和死魚,方顯出這潮依然在漲。人們沒有理會,靜夜子時,夜氣沉沉。這時的海上嗖嗖地躥起白毛風(fēng),霧瘴瘴的海面蕩起悠遠(yuǎn)古怪的聲。眨眼工夫,幾丈高的海浪頭滾滾蕩蕩忽忽涌涌地奔小村壓來了。在村委會值班的苗鎖柱村長在喇叭里吼了一通,就慌慌地敲鑼,讓人們撤離。這回怕是真的來海嘯了。他蒙了,擠擠撞撞的人群也蒙了。往哪兒逃?哪兒是安全島?
為頂住海嘯,七奶奶沒慌,她豎起兩扇白紙門。門上貼著老人新剪裁的門神:燃燈道人。門挺立著,可是海水卻漫上來了。疙瘩爺和麥蘭子硬把七奶奶拉走了。門神沒能鎮(zhèn)住海嘯,但是,七奶奶還是給村人指了一個逃生的安全島,村東的老墳地。疙瘩爺馬上明白了,嘴對著鷂鷹嘟囔了一句,鷂鷹就飛起來了。當(dāng)人們瞎撞,亂成一團(tuán)的時候,夜天里驟然響徹了鷂鷹的號叫,鷂鷹瘋狂地飛著,兜了好大一圈兒,就孤孤零零地朝村東老墳地飛去了。人們這才想起,海藻節(jié)聚群兒的老墳地是雪蓮灣地勢最高的地方。人們奔命似的擁向老墳地。墳地清冷寂靜,凜光閃爍,各種樹木依稀可辨,擠在老墳地的村人望著直逼腳下的泱泱禍水慟哭了。人們想起紅海藻來了,對著大海說:“紅海藻,你快回家來吧!”然后一個個都流下淚了。
鷂鷹落在了老墳地的參天古樹上,靜靜地瞧著疙瘩爺。
第二天早上,潮水退去了。人們返回家園。
世間的事常常不可詮釋,村人在破譯著什么,可是,人們無法弄懂,只能在劫后的海灘上感受大海深處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