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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紅海藻

  • 白紙門
  • 關仁山
  • 3513字
  • 2019-10-29 17:04:21

這年月誰不迷信誰頭疼。疙瘩爺剛剛讓算命先生“十三咳”算了一個兇卦,回頭就應驗了。

春末夏初,雪蓮灣的潮水活活地涌,一片灘地黑黑地瘦。遠處的海藻紅紅地鋪一層絨布。疙瘩爺從泥屋探出頭來的時候,漫灘皆是打鼻子的鮮氣。

“你狗×的,你過來呀!”疙瘩爺朝不遠處撈海藻的大魚喊。大魚望了疙瘩爺一眼,咧咧嘴巴沒動。一只鷂鷹無端旋起,拍打著亮翅在疙瘩爺頭頂旋了一陣子,穩穩立在老人肩頭上,十分傲氣地叫了一聲。

疙瘩爺長得老相,他整日灌滿老酒的肚子就凸了起來。蛤蟆腮奓開來,活活有股威勢。黑黑的闊臉膛兒上溝溝壑壑的老皺,如刻了粗糙的海螺紋,恰濃縮了滿世界的曲折和辛酸。在雪蓮灣他算是一個不幸的人,盡管這把年紀了還有老娘的寵愛,可是,妻子病死了,兒子兒媳也都相繼離他而去,撇下兩個孫女麥蘭子和麥翎子。村里有個叫春花的女人愛他,可是,不知什么原因,兩個人就是走不到一起,近來春花也漸漸疏遠他了。他蹶跶蹶跶地走出門來,一手托弄著鷂鷹,又朝大魚喊了一句:“小狗×的,爺爺帶你去海里撈藻。”老人的嗓音跟海一樣宏闊。

越往東瞅,天光愈烈,日光紅得越不是本色兒。氤氳里,疙瘩爺瞧見大魚在淺泓里撈海藻,光光的腦袋在紅暈里閃著一片青光。紅海藻被大魚拖拽出的聲音如無數只老鼠在暗處磨牙。海藻堆很快就肥起肚子,遠遠看去像歪歪斜斜倒扣著的舊船。漁人男女有趣的故事就扣在曬干的藻垛里面。“疙瘩爺,背酒罐兒,沒窩的老蟹漫灘轉!”大魚一迭聲地喊。

“賊羔子!”疙瘩爺罵著,對著大海嘎嘎野笑起來。

鷂鷹孤傲地鶴立著。海藻垛慢慢在老人眼里掘出黑窟窿,心里懸吊吊的,臉相板緊了,陡然振作了守海人的威嚴,搖搖晃晃奔孩子去了,白發被海風吹得飄揚起來,肥大的褲管像兩面大帆獵獵抖動。他的腰扎一圈草繩,繩頭在風里瑟瑟地顫抖。老人在紅藻垛旁站定,拿大掌搓了一綹海藻,點點滴滴瞧,挑出幾絲紅海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兒。他陰眉沉臉扭頭朝大魚吼:“狗×的,你又犯忌啦!”大魚發怵了,他覺得老人深骨窩像兩口潭,說不上有多深。

大魚用天真而恐懼的眼神望著疙瘩爺。那是四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打海狗,疙瘩爺險些在大魚的槍口下喪命,疙瘩爺傷得不輕,身體里撿出許多的槍砂,整整躺了半年。疙瘩爺傷好后沒記恨他,大魚心里卻歉歉的。如今二十二歲的大魚卻有些懼怕疙瘩爺。疙瘩爺的罪總算沒白受,上邊重視了,從此制止了大規模屠殺海狗。繼父把大魚打發來撈海藻,曬干后再賣到飼料廠打碎喂牲口,還說掙足了錢給大魚娶媳婦。大魚知道海藻不值錢的,很少有人撈,他時常碰到的就是守海的疙瘩爺。疙瘩爺請他下棋,喝酒,有時也幫他撈一點兒海藻。撈了一些,疙瘩爺還反反復復叮囑大魚,紅海藻乃一介神物,紅生生的海藻別撈,變灰的死藻方能撈上來。

鷂鷹飛來了。灰不溜秋的鷂鷹同疙瘩爺一樣老邁,皮毛禿禿的嘴巴尖尖,賊亮的鷹眼依舊鮮靈。鷂鷹陪著孤獨的疙瘩爺守海已有些年頭了。人老了,眼不中用,鷹就是老人的眼線,老人腿腳發銹有巡不到的地方,鷂鷹替他去了。日子久了,老人的每個手勢和一聲吆喝,鷂鷹都能辨出來。疙瘩爺見大魚滿不在乎,就啞啞地咳了一聲,拿大掌狠狠拍在大魚的天靈蓋上,說:“快將紅藻送海里,找災呢!”大魚的亮腦殼被拍得嗡嗡響,嘴巴一咧一咧。以往他跟老人滑么吊嘴個沒完,見他真的怒了,就伸著脖子叫著:“俺沒砍紅藻,是它自個浮上來的!”疙瘩爺襠里溜著風,兩腿打戰:“狗×的,一宿就浮上這么多?”大魚不怯場,只是聲氣細軟下來:“當然,龍王開恩,賞給俺的!”疙瘩爺喉嚨呼嚕呼嚕響。天還沒暖和起來,他喘氣就不那么順暢。他望一眼得意的大魚,愈發覺得內心無法收理,自顧自沖著大海念叨:“莫不是海壞啦?”老人從來沒見過一夜壞死這么多紅藻。

紅藻絲還在浮浮浪浪地往灘上拱。他瞪大濁眼看海,努力把海看懂,看紅藻沉浮。看浪頭變換流轉。老人的臉肅肅的,獨自奔泊在那里的老船去了。大魚斷不透老人的心思,愣了許久,又欣欣地撈藻了。

日光好起來,海膽似的日頭照下來像流灘的蛋黃。疙瘩爺瞅瞅天景兒,沒啥不對勁兒的。老船上響著舒筋展骨的梆梆聲,他愛聽這種聲音。老人搖著大肚蛤蟆船追著日頭走,鷂鷹旋著小船飛。船一動,疙瘩爺的情緒就好起來。大櫓碾出的呀呀聲貼著水皮滾。一群密密麻麻的白海鳥追來湊熱鬧,給大海添了不少顏色。海鳥跟疙瘩爺套近乎了,嘰嘰喳喳地落下來,稠得老人眼前沒有空隙。平時,老人就親昵地對著海鳥打一陣口哨。鷂鷹討好地落在老人肩頭上,歡歡實實地張望。

疙瘩爺將目光放開去,極有層次的海面上撲來層層疊疊的紅藻,老船吃水就淺了。海藻散發著濃烈的澀腥氣,老人拿目光搜刮著海面。

疙瘩爺跟海打了一輩子交道,就是猜不透海。猜不透就猜不透吧,海就像個女人,猜透了也就寡味了。他覺得紅藻里深深地藏著不少故事。早些年,疙瘩爺是雪蓮灣有名的滾冰王,同時還是有名的海眼。海眼是了不起的行當,靠眼功吃飯,船長都得敬他三分。船隊行駛在洋面上,海眼就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樓子頂上,手搭涼棚,掃視著起起伏伏的浪花。他能分辨出哪團浪花是浪頭掀的哪團浪花是魚群攪的。而且他還能準確地說出帶魚群與大蟹群掀出浪花的不同顏色。他一聲吆喝,船老大就指揮船隊擺開包圍陣勢,長長地甩出流網。海眼就可以悠閑地吸煙了。老人帶出好幾個徒弟,竟然還有一位出色的女徒弟,她叫梭子花。這些年,船上配了聲吶探測儀,海眼的行當也就做到頭了,梭子花在海邊開了工廠,搖身一變當了大廠長。

此刻,疙瘩爺的眼功又派上了用場,將無邊無際的紅藻固定在酸酸的眼眶里。紅海藻悠悠地浮上沉下,很像一張厚厚的水床,躺上去寬余地睡上一覺。老人喜歡紅海藻張牙舞爪盡情鋪展的氣勢。老人愛紅藻是有依據的,別處鬧海嘯,獨獨生息在雪蓮灣的紅坨村沒人嘗過鬧海嘯的滋味。海嘯離他們太遠了。七奶奶常說,是海龍王派的紅藻鎮著呢。誰傷損了紅藻,大海就怒,村人就遭報應。

疙瘩爺想站起來,輕輕一帶,一嘟嚕紅藻就浮上來,細瞅,顏色也紫黑紫黑的。老人心里打個冷子陡地驚住。死藻,怎么好好的就死了呢?再拽又是一嘟嚕。老人后脊背便淌下一注汗來。老人惴惴地扭頭看海,海也一疙瘩一塊地變了顏色,不時浮出翻白的梭魚。老人的臉木在半空,心沉下去就沒個底兒,海眼所看到的是偌大的一輪青紫色的神神鬼鬼的怪圈。海再也沒有看頭了。耷拉眼皮子的海,病懨懨的哈欠連天。海水映著他一張冷灰色的老臉,拿心拿血都暖不過來。

“這鳥海。”疙瘩爺罵,“對不住人哩!”

老人料想是鬧赤潮了。前些年鬧赤潮的時候海水就一片一片地壞掉,紅藻蔫死了不少。赤潮水毒,老人為把壞水攪散,渾身被海水蜇得驚驚顫顫地腫脹了,躺在泥屋里挺死了。后來他想起家園和龍帆節,不能死,好生守海不就是巴望有一天回家園嗎?想起家園,他吃力地爬出泥屋,燃一蓬藻草火,將毒壞的皮肉烤得直響,就挺過來了。眼下,疙瘩爺又想將怪圈里青紫的壞水驅走。

這會兒的日頭不毒,但曬得他渾身軟軟的。老人脫掉衣裳,僅剩一條大褲衩子和一蒜疙瘩對襟背心,慢慢坐下來,閉住眼,吸了一腔子煙。隔了厚重的眼皮,他依舊能感到大海深處由赤潮引起的各種生靈的廝殺。他坐不住了,拽起船上的酒瓶子吹喇叭似的灌一陣子,就麻溜地鉆海里去了。鷂鷹哇地叫一聲,沖下來,低低地貼著翻水花的地方打轉兒。快入夏了,海水依舊涼扎扎的,涼氣穿過他的皮肉滲進骨里去了,老人身上的汗毛張開來。縱縱橫橫的海藻癢兮兮地搔他皮肉,推三阻四地纏磨他,使老人無法盡快沉下去,可見紅海藻成群結隊地向海面遷移呢。老人知道鬧赤潮時就壞表皮那片水,只有沉到海底才能知曉是不是鬧赤潮。他調動多年鉆海的經驗,大掌劃拉著藻絲,狠命地搖動著兩只大腳片子,斜楞著身子,箭魚似的向海底沖去。

到底是淺海,泥灘被甩在后邊,不一會兒他就看見白色礁盤了。他拿大掌隱隱刮拉著奇形怪狀的礁盤,一點兒一點兒摸到礁盤之間縫子里的海藻根須。就站起身子,大手冷不丁插進去,狠歹歹一摳,漚腥氣澀澀地鉆進鼻孔,鼻腔與肺部火辣辣地發疼,太陽穴突突跳了。心虛氣短,一點兒力氣沒有了。他將海藻銜嘴里,又鉆了一處,摳一團,蹬腿,急燎燎地往上浮,眼里驚乍乍地飛金星子。

疙瘩爺黑不溜秋的腦袋從水里鉆出來,頭頂的天便開闊了。

可是現在,疙瘩爺看不見藍天綠海了。老人跪在船板上,將藻絲細細攤開,定定地瞧,汗粒和著海水從他臉上跌落。藻絲軟黏了,海底水也壞了。老人盯著藻絲看了許久,看出陌生來,看出恐懼來,仰對蒼天:“海壞了。”在疙瘩爺眼里,天陡然變色了,天穹被紅海藻映成一片血色。風一激,海藻就蕩開了,看起來幽幽長長,疲疲沓沓地傳出細微的摩擦聲。漫漫泛泛的紅藻帶鋪天蓋地地朝岸上撲去,紅兮兮的晃眼,像古戰場上汩汩奔涌的血液。

疙瘩爺的心沉下去就沒個底了,沖著大海駭然已極地尖叫了一聲:“天殺的呀!海壞啦!”就很傷感地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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