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株蔓茱沙華。
開在黑暗深淵,奈何橋邊唯一的風(fēng)景。
千年一次開花,千年一次結(jié)果。
日子如流水般流逝,我尋不到生命的終點,就這么百無聊賴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凋零、再開花、再結(jié)果、再凋零,早已忘記開過幾次花,結(jié)過幾次果,也早已不記得來來往往的魂魄都是些什么模樣。
甚至連寂寞的滋味都快要忘記了。
直到那日,猙獰的小鬼押著即將投生的人遠遠走來。或許是因為我太過無聊罷,睜開眼瞥了他一眼。
是個長得很好看的男人。
一襲白袍似仙人般。
他緩緩向我走來,俯首,輕觸我的花瓣。
那樣溫柔的眉眼,幽黑的眸中全是我的身影。我簡直快要無法呼吸了,數(shù)萬載未曾有過的緊張。我甚至看到他眼中的我,嬌紅了枝葉。
他恬淡一笑,笑里藏著淡淡的憂傷,而后就那么轉(zhuǎn)身離去,不再看我。
我突然心里一陣陣鈍痛。
他就這樣走了嗎?
我伸展枝葉顫了顫,脈絡(luò)中似乎有一根情絲在生根。
我愣了許久。
蔓茱沙華,黑暗惡毒的花朵,好像,愛上了一個人。
一個眉眼好看,白衣勝雪的男人。
往后的日子里,我便盯著來來往往的魂,尋著那一抹出塵的白。
我努力生長著,只為他再出現(xiàn)時可以綻放我最美的色彩。
每隔幾十年他便路過一次,我顫著枝葉,期待他還記得我。
只是,他再未看我一眼。
每次他淡然離去,我的心都會陣陣絞痛,心血流滿全身,花朵也變成更加艷麗的紅色。
直到有一天,他再次無視我的存在,我終于支撐不住,癱在橋邊奄奄一息,竟有幾滴淚水滴落。
原來這就是情的滋味么?
我閉上眼,心心念念的都是那抹出塵的白。
突然,一個和藹的聲音傳來:“我的孩子,你愛著他。”
我睜開眼,看著那個周身佛光的人,我知道,那是佛祖。
我再也忍不住,大聲地向佛祖喚著,“是的!我愛他!”
“那你可愿轉(zhuǎn)世為人,嘗盡人世辛酸苦楚?”
“我愿!”
“不后悔么?”
“不悔!”
“好,便許了你。”
我噙著笑,滿足地閉上了眼睛。
(二)
我叫未生,今年年方十二,父親三年前癆病過世,只剩娘一個人辛辛苦苦帶大我,而娘也疾病纏身,隨時都會永遠離開的樣子。
為了讓家里日子好過些,我瞞著娘去楊府賣了自己,楊老爺恰好經(jīng)過,看了我?guī)籽郏娢易R字,模樣乖巧,心思巧妙,特批我做二等丫鬟,允我同娘一起住在楊府,每月薪俸三兩。
我興高采烈地跑回家告訴娘這個喜訊,不想娘卻失手打碎了家中唯一的瓷器,呆呆地望著我,眸中復(fù)雜的色彩我讀不懂。
我忐忑地看著娘,不敢出聲,娘回過神,摸了摸我的頭,又顫著唇,最終還是沒有答應(yīng)與我同住楊府。
我想,許是娘怕住進大宅子里憋悶吧。
其實我也是怕的。
住進楊府后,我日日勤勞做工,灑掃、采買、伺候小姐等等,這些活我都會做,其他丫頭偶爾會背地里笑我傻,二等丫鬟卻像個雜役。
我拖著比我人還高的水桶路過,聽到這些話,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老繭,抿抿唇,未作多言。
只后來我也學(xué)會了悄悄跟小姐似撒嬌般的訴苦,學(xué)會了推掉不屬于自己的活,學(xué)會了留存證據(jù),學(xué)會了明哲保身。
學(xué)會了,如何利用自己的優(yōu)勢為自己謀取福利。
四年過去了,我出落得嬌美,衣物都是一等丫鬟的配置,府里的小廝會搶著幫我做活。
我淺淺一笑,低頭望著雙手,仍如幼時般嬌嫩。
一天,府里熱鬧起來,一個小廝說是楊府世交陸員外來訪,陸員外的兒子許是來提親的。
我搖搖頭,大戶人家的
我被叫去大堂伺候,我靜靜地站著,低著頭百無聊賴地聽著老爺和員外寒暄。
夫人喚我去添茶,我倒好茶,不經(jīng)意間抬眸,霎時,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著,只見陸員外旁的那個人,臉上剛毅的線條,幽深的黑眸,說話語氣那般溫和。
最重要的,是他一襲白衣勝雪,好像天上的仙人下凡般。
我的手無法克制的抖著,臉上暈紅一片。茶水燙到手,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我趕忙退后,還好大家都在交談,沒人在意我的舉動,我努力平息自己的心情,卻突然憶起方才小廝說的一句話,我無法控制地顫著。
耳邊果真響起一聲,“楊兄,今日不才帶小犬來跟楊兄討一門親事,兩家親上加親豈不是更好?”
“哦?不知遠兒看上我哪個女兒了呢?”
我的手還在顫著,是害怕的,我好害怕聽到……
“楊世伯,請恕在下冒昧,想請楊世伯將三小姐許配給我。”
輕柔的聲音溫和好聽,落在我耳里卻那么刺耳,我渾身冰冷,看見楊老爺揮揮手示意我們下去,卻只能呆愣在那里,任由旁邊的人拽著我離開。
后來,聘禮一箱箱地運進來。
再后來,府里張燈結(jié)彩,上下一片喜氣洋洋,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但是我卻笑不出來。
晚上,一個小丫鬟歡喜地來通知,說楊老爺給大家安排了沐休和輪值,大家都很開心,而我盯卻著我的妝盒出神。
到了我休沐的那天,我在襦裙內(nèi)側(cè)縫了一些貴重物品,有小姐賞賜的金錁子、金葉子、一小顆小姐玩膩了的夜明珠,還有一張楊老爺不知為何偷偷賞賜給我的千兩銀票。
出門的時候嬤嬤盤查了一下包袱,只有兩身衣物和一個荷包,荷包里是這四年攢下來的百兩碎銀,我從腰間取出一粒金瓜子,嘴里說了幾句吉祥話,嬤嬤笑著幫我把包袱整理好,我順手將金瓜子遞了過去,嬤嬤的眼睛都笑沒了。
上了馬車,我小心的摸著這一身一等丫鬟的衣物,摸了摸頭上的玉簪。
哪怕穿的再好看,我也只是個丫鬟。
(三)
到了家,我拆了襦裙內(nèi)側(cè),將那些賞賜之物悉數(shù)交給娘,娘盯著那堆東西愣了很久,久到我都有些害怕,忍不住喚了娘一聲,娘才回過神,看著我悄悄嘆了口氣,眼神中仍是我讀不懂的復(fù)雜。
一如四年前那般。
晚上我臥在娘身側(cè),低低地向她訴說著女兒家心事,就在我困倦不堪,將要入睡的時候,娘終于抬起手溫柔地摸了摸的頭,對我說,“生兒,娘親,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待我休沐結(jié)束,我早早地侯在了門口,等那個笨蛋給我開門。
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門內(nèi)才響起了慌亂的腳步聲,門打開,是一張清秀的臉,額頭上都是汗珠,我有些好笑,將前些日子才繡好的錦帕遞給他,“快些擦擦,免得一會兒總管看到,又要訓(xùn)你。”
他咧開嘴角傻傻地笑了,“謝謝生兒姑娘。”
我白他一眼,“小姐們才能叫姑娘,你喚我姑娘,可是要我和你一起挨打才好?”
說完我便嬌哼一聲,轉(zhuǎn)身離開,沒注意他略顯落寞的神色。
過了幾日,某個陽光很好的下午,陸遠帶著小姐回府探望老爺和夫人,左右沒我們這些下人什么事,我便躲在一處品嘗小姐賞給我的荔枝。
但我沒想到,我聽見了老爺和夫人的吵鬧聲。
我恍如墮入冰窖。
扔掉被我捏碎的荔枝肉,我不顧形象地奔到祠堂,娘羸弱的背影正跪在那里。
我噙著淚緩緩向娘走去,多想問問她,那些皮肉綻開的傷痕痛不痛,這些年東藏西躲的日子苦不苦……
但我最終還是跪在了與娘一步之遙的地方。
哪怕是此時知道了這些事情,我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居然還是陸遠。
娘聽見動靜,吃力地轉(zhuǎn)過身,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能看到她的嘴巴似乎在動,但我想,我知道娘在說什么。
我真不孝啊。
我居然,生出了一絲興奮。
(四)
娘本是楊府的丫鬟,原本花季年華大好青春,卻情竇初開戀上了最不該愛的人,便是如今的楊老爺。
他們賞花賞月,眉目有情,不羨鴛鴦不羨仙。
那日楊老爺喝多了,強拉著娘與她有了一日之歡,第二日被二少奶奶——今日的楊夫人——發(fā)現(xiàn),便以此要挾,逼迫娘害死了當時的大少奶奶和她腹中胎兒。
娘親生性膽小,下手時留了不少漏洞。但最終事情敗露時,楊夫人卻食言,將錯全壓在娘親身上,楊老爺也就將滿腔的怨憤盡數(shù)撒在娘身上。
卻不知那時娘親已懷胎一個多月,心愛的人對自己如此狠辣,娘終于禁受不住昏死過去。
一個小廝看不下去,偷偷背著娘溜出府,安置好后沒幾日便請了辭,而后帶著所有盤纏,一邊給娘醫(yī)病,一邊輾轉(zhuǎn)各個城市,從此過著顛沛流離的日子,從不曾離開。
娘親漸漸喜歡上了這個男人,那男人也未在意娘親已有胎兒,娘就這樣嫁給了他作妻子。
那個人便是我現(xiàn)在的爹,七年前癆病纏身而過世的爹。
難怪爹爹到死都惦記著。
“鳳兒,那事與你無關(guān),惡人自有惡人磨,你開心點,你開心點呀……”
難怪深夜爹爹望著娘親總是那樣憂傷。
爹爹怕是很早以前就愛上娘親了吧。
(五)
娘親熬過了那七年楊夫人帶給她的病痛,卻沒有熬過這次楊夫人賜的鞭打。
她在床上只看著我笑,我狠狠地咬著唇,帶著那個給我開門的笨蛋來見娘親。
“娘,您安心吧,這是方杰,對我很好,我以后,會去求老爺,嫁他。”
娘親在我描述的謊言里,噙著笑閉目去了。
我跪在她冰冷的身體前,哭不出一滴淚。
方杰陪著我跪,我不起,他也不起。
我騙了娘親,我沒辦法嫁給方杰。
但是方杰不知道。
我也不會嫁給陸遠。
(六)
那個傻小子幫我打點好上下,送我進房間的時候,沒忍住神色復(fù)雜地看了我一眼,又很快低下頭不敢看我。
我也不敢看他。
只好等他用顫抖的手關(guān)上門,我點上香。
娘,我會把你失去的,都討回來。
陸遠踏進門,我以算好的角度回眸看他,果真見到他眸中的驚艷,而后沒多久,又開始迷茫。
“姑娘,我可是在哪里見過你?”
我但笑不語,勾著他往床榻走去。
后來,我給他吹了很多枕邊風(fēng)。
再后來,那個會嬌笑著賞我荔枝和夜明珠的小姐沒了。
方杰沉痛著問我為何,我卻覺得心臟無比疼痛,“方杰,你是在心疼你的小姐,還是……”
方杰第一次打斷了我的話,“生兒姑娘,我已經(jīng),不認識你了。”
他轉(zhuǎn)身離去的背影,似乎在哪里見過,如同上千個日夜里都能窺探到。
恰在此時,陸遠從另一邊過來。
我甩了他一巴掌,生硬地喊道,“你為何要殺了小姐?”
陸遠說,這樣,才能讓楊夫人更痛啊。
我卻說,不會的,她不會的。
(七)
楊夫人的身世,只有楊老爺和先皇知道,為了瞞住這個秘密,保全皇家顏面,楊老爺辭去官職娶了農(nóng)家女的她,為了補償楊老爺,先皇賜金無數(shù),但是臨終前囑咐當今圣上,切不可讓楊家進入官場。
當今圣上為了制約陸員外,又暗示陸員外讓唯一的嫡子去娶楊府小姐,陸遠不愿又能如何,自己去討婚事,是皇家給他們陸府最后的顏面。
而我,給陸遠遞了一把刀,也給了他一個理由。
楊夫人終究還是瘋了,卻不是因為自己女兒的死。
我在法場上跪著曬太陽,行刑前一秒還在找樂子,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證明人死前到底有沒有知覺?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看到了方杰,他撐著傘,一身下人粗布衫,穿在他身上倒是像極了……
劇痛傳來,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比如,我是奈何橋邊唯一的風(fēng)景。
再見佛祖時,我沒有說什么,只是跪趴在佛祖面前,陸遠此生只與我有些交易,那些個親近都不算是親近,如若這也算是人世情愛了,那便罷了,我還是想回到奈何橋邊。
佛祖卻嘆了口氣。
(八)
我是一株蔓茱沙華。
開在黑暗深淵,奈何橋邊唯一的風(fēng)景。
千年一次開花,千年一次結(jié)果。
日子如流水般流逝,我尋不到生命的終點,就這么百無聊賴地生根、開花、結(jié)果、凋零、再開花、再結(jié)果、再凋零,早已忘記開過幾次花,結(jié)過幾次果,也早已不記得來來往往的魂魄都是些什么模樣。
甚至連寂寞的滋味都快要忘記了。
但是近來我卻總是在做一個奇怪的夢。
夢里,我苦求佛祖我,我愿舍棄記憶,換他情根重生。
只是,他是誰?
我不知道。
也想不起來。
夢里的那一抹白和一雙憂傷的黒眸,便成了我心頭縈繞不去的疑惑。
我望向橋?qū)Π叮傆X得那邊也該有一株黑色的花,但是為什么呢?
一日,一個魂經(jīng)過,一襲素凈出塵的白袍。
我和他不經(jīng)意間對上眸,他一頓,而后便無所留戀地走了,背影那樣的絕情。
恍惚中,我仿佛聽到了心碎的聲音。
我倒了下來,心血妖冶的紅,蔓延黑色土地。
不久,橋邊便都是蔓茱沙華。
我漸漸合上眼,吐出一個名。
很陌生。
很熟悉。
方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