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上,莫過于我們中國人,特別看重,特別強調這個“節操”了。為什么看重?為什么強調?因為吃足了苦頭的緣故。在中國的全部歷史中,出現過許多講節操的中國人,而在同樣的歷史中,也曾經出現過不少不講節操的中國人。說到底,一部二十四史,就是這兩類中國人,一是講節操的正人君子,二是不講節操的小人敗類。其矛盾對立的斗爭史,也是講節操的人基本上吃虧,而不講節操的人總能得逞于一時的傷心史。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中國的文人,以此衡量歷史;中國的歷史,也以此衡量文人。
文人的節操
公元1644年,夏歷為甲申。這一年,天下大亂,生活在天子腳下的京城人,過得可謂提心吊膽,度日如年。
這一年為明朝滅亡之崇禎十七年,同時又為清朝開國之順治元年,歷史上習慣稱之“明清易代”。但就華北地區而言,特別是京畿一帶,很難將本年自3月19日起至4月30日止的大順政權撇開不論。李自成,也就是闖王,他率領的這支一直被蔑稱為“流寇”的農民起義隊伍,席卷了大半個中國之后,終于在這年春天的一個細雨夾雪的早晨,到達他的終結目的地。
雖然這個短命政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在北京停留時間不長;但他,這位老陜,曾經有效地統治過京城一個月零十天左右,這是確鑿不移的事實。
關于這個政權為啥如此短命,北京的坊間一直有這樣的傳言:本來,據推背圖,李自成至少應有40年的真命天子運,可那些“迎闖王,不納糧”的農民軍,在打京城之前,闖王許諾他們天天要像過年那樣快活。因為農民視之為一年之中最大的快活,莫過于過年。而過年的最大快活,莫過于包餃子。進城以后的這四十多天里,大順軍頓頓按領袖的指示,讓供養他們的市民百姓,剝蔥剁肉,搟皮包餡,大吃餃子。大街小巷,胡同里外,都支開大鍋大灶,整個北京城,成了桑拿浴房,熱氣騰騰。由于中國貧苦農民,只有過年那一天,才能吃上一頓餃子,楊白勞的女兒喜兒也是以玉米面餃子來“歡歡喜喜過大年”的。這下好,闖王的40年帝運,就被這些天天過年吃餃子的嘴,在40天里,統統吃掉了。
老天爺說,一年只能過一次年,不可以天天過年的,這就是農民暴發戶的不成氣候了。然而,這種傳言的揶揄背后,也反映著農民掌握政權,難以逃脫“其興也勃,其殆也甚”的宿命。
不過,由此證明,這一個多月的北京,上演的是一出明與大順,然后再加上清的三國演義,這其中還夾雜著一個可恥的小花臉或者小癟三吳三桂。事實上,清朝的睿親王是從李自成農民軍手里奪得了明朝的首都,而明朝的崇禎皇帝并不是敗于多爾袞,而是敗于李自成,才登景山頂吊死在歪脖樹上的。朱由檢上吊,大順軍進城,家家戶戶的門上,大書“順民”,以保全性命。而且,大順軍是一支不講究輜重后勤、保障供給的隊伍,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一路吃大戶而來。所以北京城的這些順民們,每五戶要攤派一名大順軍,保證其有餃子可吃。緊接著,那小花臉或者小癟三,由于老婆遭大順軍扣留了,一怒之下,將關外八旗兵引進京城,于是,這些板凳沒有坐熱,餃子尚未吃夠的一眾莊稼漢們,放火燒了北京,向西開拔走了。于是,全城百姓趕緊扯下門板上的“順民”帖子,人人薙發,個個留辮,誠惶誠恐,奴才一般地向大清王朝表達忠誠。
由明而大順而清,這樣烙燒餅似的翻來覆去,可苦惱壞了公元1644年內的京城百姓,一會兒向這位菩薩磕頭燒香,一會兒向那位尊神哀求饒命。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像那個小花臉或者小癟三吳三桂那般沒皮沒臉。連一位姓費的宮女,還揣利刃企圖刺殺強暴她的大順軍高級首長呢,更何況權貴、勛戚、文臣、武將,更何況商紳、賢達、名流、耆宿,更何況文人、儒士、清流、雅客,更何況生員、役吏、書辦、文房……都不能幸免地要面臨這場生或死,戰或降,走與留,寧死不屈或茍且偷生的選擇。
于是,就在公元1644年,出現了許許多多的高風亮節之士,也看到了為數可觀的道德淪喪之徒。
現在回過頭去看,在這一年的明、清、大順三方的角力中,涉黃河,控江漢,踞太行,逼京畿,坐擁中原,以逸待勞的李自成,完全可以等到強清弱明,鷸蚌相爭以后,坐收漁人之利。可這位闖王,到底沉不住氣,要是他不急于當皇帝,不急于消滅明王朝,還真有可能出現三國鼎立的可能。然而,人性的悲劇就在于,一個種地的莊稼漢,他的全部生存哲學,就是在春天播下去一粒種,是為了到秋后收獲到手的那一把糧,這就是中國數千年小農經濟社會養成的最根深蒂固的現實主義。至于明年,至于后年,至于10年、50年以后,對他來講,都是扯淡的事。李自成,這個米脂驛卒,也是一個至多能看到來年開春的農民,自崇禎二年為“流寇”起,至此已15年了。1643年攻下西安以后,這位闖王決定不再“流”了,已經“豁出一身剮”了,現在就差最后一步,“敢把皇帝拉下馬”,是到了將朱由檢拉下龍椅,由他來坐江山的時候了。
李自成,顯然這樣盤算,如果俺不到北京去摘這個桃,關外的清人肯定要先下手為強了。與其由他撿這個便宜,為什么我不馬到擒來,坐享其成?
應該承認,李自成一路“流寇”過來,由小而大,由弱而強,能有今天的輝煌,是一個了不起的政治家,也是一個了不起的軍事家。這一點,前輩作家姚雪垠先生窮其畢生之力,用長篇歷史小說證明,此人在政治上的高明,在軍事上的成熟。姚老真是煞費心思呵!一定要將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游擊戰略的十六字方針,落實到李自成的實踐中去;一定要將毛澤東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建立根據地,用農村包圍城市的革命思想,貫徹到李自成的行動中去,這難度該是多大呀!其實,在文學上,真實,是最美的。百分之百的真實,百分之百的美,要是美到一百一,一百二,就可能要弄巧成拙,貽笑大方了。有什么辦法呢?在中國文學史上,實用主義,功利主義,常常是大家、名家、老作家的難以規避的致命傷。為一個人寫,而想得到大家的鼓掌,恐怕是很難兩全其美的事情,這也是姚老一生為他這部著作,終于未成“顯學”而抱憾不已的事情。
幸好,大家也都明白這一點,小說不是正史,古人早說過了,“小說家言”,乃街頭巷尾的“稗史演義”罷了,姑妄言之,姑妄聽之,若信以為真,則大謬不然。因為,李自成再偉大光明正確,畢竟跳不出時代的局限。作為一個農民的政治家,一個農民的軍事家,不可能具有高屋建瓴、俯瞰全局的戰略觀點。農民守著土地,有其勤勞樸實善良本分的優良天性,一旦離開土地,那小農經濟制度所養成的短視淺見的小格局,貪得無厭的大胃口,陰冷殘酷的報復心,冒險盲動的破壞性,種種弊端,便會暴露無遺。隨著權力的逐漸增大,欲望也逐漸膨脹,隨著身價的日益抬升,野心也日益狂妄。君不見近年來那些落馬的黨政干部,報紙上有過披露,大部分,甚至絕大部分有著比李自成還好的出身和成分呢!
公元1644年,大年初一,在西安過年的李自成,他要建大順國,稱大順王了。看來,他是打算先實習一下,預演一下,然后,到北京紫禁城里,再戴上那頂皇冠時,就省得京城老少爺們兒笑俺們老陜,土得掉渣了。大順政權的成立,說來幾乎等于笑話。究竟是這年的初二,還是初三,甚或是初四成立,這幫革命家都說不準了。有一條可以肯定,不是初一,那天盡忙著包餃子,煮餃子,吃餃子了。道理很簡單,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就著一盞香甜可口的稠酒,面臨“分田分地真忙”這桌盛宴的農民軍,自然是只顧看著碗里,望著鍋里,計算能到自己手下多少勝利果實了,不會費心思記住建國的日期。于是,這個烏合之眾的農民政權,什么時候建立,什么時候終結,史家索性一概忽略,倒也痛快省事。但李自成很起勁,造歷書,封功臣,開科取士,檄告遠近,露布天下。國號曰大順,年號曰永昌,以西安為西京,為他的臨時首都。至于真正的,未來的大順國首都,他宣布,就是馬上要去攻打的北京。
二月二,龍抬頭,李自成就率大順軍浩浩蕩蕩出征了。
先陷汾州,再取太原,后奪大同,勢如破竹;接著,攻上黨、彰德,占固安、真定,逼近京畿,然后,發起總攻。3月11日,據宣府,15日,破居庸,16日,陷昌平,17日,包圍京師,18日,拿下外城,農民軍由外八門蜂擁而進。這種閃電般的進攻速度,比之擁有阿帕奇直升機、悍馬裝甲車的美軍攻伊部隊,有過之無不及。這支農民軍跟隨闖王作“流寇”,南北馳驅,東西征戰的隊伍,終于沖破黎明前的黑暗,看見德勝門城樓子上的黃瓦翠檐,一群一群的鴿子在跳跳蹦蹦,甚至依稀聽到更遠的,也許是紫禁城上空嘹亮的鴿哨。在眾軍呼嘯中,騎在烏騅馬上的李自成,我想他應該是開心的,很開心的,從統帥的觀點,這是一個大獲全勝的日子,從老農的觀點,這是一個豐收在望的日子。那時的他,絕不會料到,不出一個月,還要從這里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所以,我不解,在北京市的五環路外,由德勝門去昌平的公路上,有一尊李自成的騎馬雕像,那張農民的臉,為什么一定要那么神色凝滯、嚴峻、憂郁和不開心的樣子呢?
這應該是那天崇禎的面部表情,他萬萬沒有想到,橫征暴斂,賦繁稅重,天災頻仍,官逼民反,竟造就出給自己掘墓的隊伍,大明王朝終結的一天,終于來到。
“丁未昧爽,天忽雨,俄微雪,須臾,城陷。”“賊千騎入正陽門,投矢,令人持歸,閉門得免死。于是俱門書‘順民’。”19日晨,李自成攻進內城,崇禎帝“易靴出中南門,手持三眼槍,雜內豎數十人,皆騎而持斧,出東華門。內監守城,疑有內變,施矢石相向。時成國公朱純臣守齊化門,因至其邸,閽人辭焉,上太息而去。走安定門,門堅不可啟,天且曙矣。帝御前殿,鳴鐘集百官,無一至者。遂仍回南宮,登萬歲山之壽皇殿自經”。崇禎不是一個好皇帝,他基本上屬于狗肚雞腸之輩、心胸狹窄的小人一類,不過,死得較慘,大家還多能同情他。
也許這天清晨,些微的雨雪,稍稍打亂了李自成入城式的安排。直到“午刻,李自成氈笠縹衣,乘烏駁馬,偽丞相牛金星,尚書宋企郊等五騎從之”。接下來,便是清人谷應泰在《明史紀事本末》卷八十的《甲申殉難》一章中,所寫的那些慘絕人寰的死難場面。
從這個月開始,是北京城建城以來最血淋淋的死亡年。
谷應泰說:“考其時,闔門同死者,父與子俱死者,母與妻子俱死者,妻妾從死者,獨身效死者,聞難餓死者……無論道術素許,至性勃發,位列三階,榮邀一命,莫不椎心扼吭,追路相從。自古亡國正終,未有若斯之烈者。”現在回顧發生在公元1644年京城的“甲申殉難”,雖然駭人聽聞。但比之隨后滿清入關,一紙《薙發令》,除明代衣冠而胡服左衽,讓你從精神上降服,從心理上懾服,從人身污辱上屈服,所激起的反抗,所造成的災難,要比李自成進京時門上貼“順民”大得多。“順民”只是一張紙,貼在門外,你在門內,可以照樣不順,而頭發長在自己腦袋上,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對這些明末遺民來講,人人過刀,家家見血,滿城尸臭,處處骸骨,是一場誰也躲避不了的災難。所以,清末民初胡蘊玉所著《發史》一書,這樣感慨:
“嗚呼!吾民族蒙辮發之恥,至于今已二百六十八年矣。世人論者,以為區區之發,無與乎興亡之故。嗚呼,是不知夫發之歷史也。入關之初,薙發令下,吾民族之不忍受屈辱而死者不知凡幾?幸而不死,或埋居土室,或遁跡深山,甚且削發披緇,其百折不回之氣,腕可折,頭可斷,肉可臠,身可碎,白刃可蹈,鼎鑊可處,而此星星之發,必不可薙,其意豈在一發乎?蓋不忍視上國之衣冠,淪于夷狄耳。”
對如今的人來說,我們欽佩其無懼無畏地走向死亡的勇氣,然而,應該看到,這樣義無返顧地奔赴死亡,對明朝那條即將破沉的船,其實是于事無補的。你不身死,它要沉,你死了,也擋不住它不沉。對那位寡恩刻薄,剛愎自用,多疑好變,狷急忭躁,惡諫好諛,濫施刑懲,救亡乏術,治國無方的莊烈帝,就尤其犯不著為之身殉。大明王朝這座大廈的傾覆命運,固非崇禎一人所能挽救,但為帝王者只能在景山上一死了之而無其他作為,那就更無必要與之共存亡了。所以,盡管死得很愚,很傻,很無必要,很不值得,但對公元1644年的這些當事人而言,他要活得尊嚴,他就得隨舊朝“茫茫泉路,咽咽寸心”而去。他要茍全性命,他就得服膺新朝新政,改換門庭,輸款納誠。若是做不到低頭,做不到茍且,做不到背叛,更做不到出賣,就只有一本正經的鄭重其事的別無選擇的惟此一道的死。因為中國人,大部分的中國人(不是全部),對于“節操”二字,看得很重。所以在這些赴難者心中,覺得不如此,則不成其為天子腳下的大明之人,更不成其為堂堂正正的中國之人。
在這個世界上,莫過于我們中國人,特別看重,特別強調這個“節操”了。為什么看重?為什么強調?因為吃足了苦頭的緣故。在中國的全部歷史中,出現過許多講節操的中國人,而在同樣的歷史中,也曾經出現過不少不講節操的中國人。說到底,一部二十四史,就是這兩類中國人,一是講節操的正人君子,二是不講節操的小人敗類。其矛盾對立的斗爭史,也是講節操的人基本上吃虧,而不講節操的人總能得逞于一時的傷心史。
中國人之講究“節操”,到了極端的程度,不知道是否與中國歷史上那些不講“節操”之漢奸,之走狗,之賣國賊,之假洋鬼子,以及挾洋自重的敗類,以及拉大旗作虎皮的下三爛,以及殘害同類的無恥小人,以及出賣靈魂的卑鄙文人,太多太多的緣故,害得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這塊土地,這些善良人民太苦太苦,有些什么因果關系?所以,“節操”,在中華文化傳統中,是用來評判一個人的重要標準。尤其在民族危亡,山河淪喪,國本動搖,家園變色之際,到了做人做鬼,生死立決,存亡與否,在乎一念的那一瞬間,是考驗中國人的血性、良知、忠貞、信念的關鍵時刻,節操二字,其分量多重?多輕?就全部檢驗出來了。
就在公元1644年由大明而大順,由大順而大清的三國演義這出戲劇中,我們不想提到,然而又不能不提到,這個唯一的,絕無僅有的,能夠在那血泊遍野的年代里,連串三朝重要角色的江左三大才子之一龔鼎孳。
江左三大才子,錢謙益、吳梅村、龔鼎孳,都是被史家看作在節操上不怎么樣的文人,而龔鼎孳尤其不怎么樣。
據民國版的《清史稿》:“龔鼎孳,字孝升,合肥人。明崇禎七年進士,授兵科給事中。李自成陷都城,以鼎孳為直指使,巡視北城。及睿親王至迎降,授吏部給事中,改禮科遷太常寺少卿。順治三年丁父憂,請賜恤典。給事中孫垍齡疏言,鼎孳辱身流賊,蒙朝廷擢用,曾不聞夙夜在公,唯飲酒醉歌,俳優角逐。聞訃仍復歌飲留連,冀邀非分之典,虧行滅倫,莫此為甚。部議降二級,尋遇恩詔獲免,累遷左都御史。”
而據清代編撰的國史《貳臣傳·龔鼎孳》:“及流賊李自成陷京師,鼎孳從賊,受偽直指使職,巡視北城。本朝順治元年五月,睿親王多爾袞定京師,鼎孳迎降,授吏科右給事中,尋改禮科。二年九月,遷太常寺少卿。三年六月丁父憂,請賜恤典。給事中孫垍齡疏言:‘鼎孳,明朝罪人,流賊御史,蒙朝廷拔置諫垣,優轉清卿,曾不聞夙夜在公,以答高厚,唯飲酒醉歌,俳優角逐。前在江南,用千金置妓,名顧眉生,戀戀難割,多為奇寶異珍以悅其心,淫縱之狀,哄笑長安,已置其父母妻孥于度外。及聞父訃,而歌飲留連,依然如故,虧行滅倫,獨冀邀非分之典,夸耀鄉里,欲大肆其武斷把持之焰。請飭部察核停格。’疏下部議,降二級調用。”
龔鼎孳之最無恥者,莫過于他為自己在明亡時不殉死的辯詞:“龔鼎孳娶顧媚,錢謙益娶柳是,皆名妓也。龔以兵科給事中降賊,授偽直指使。每謂人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小妾者,即顧媚也。見馮見龍《紳志略》、顧苓河《東君傳》,謂乙酉五月之變,君(即柳如是)勸錢死,錢謝不能。戊子五月,錢死后,君自經死。然則顧不及柳遠矣。”(陸以恬《冷廬雜識》)
而最令人惡心的,莫過于他以恥為榮,為恥而不知恥了。“先是大學士馮銓被劾,睿親王集科道質訊,鼎孳斥銓閹黨,為忠賢義兒。銓曰:‘何如孽賊余子?’鼎孳以魏征歸順太宗自解。王笑曰:‘惟無瑕者可以戮人,奈何以闖賊擬太宗?’遂罷不問。坐事降八級,調用補上林苑丞,旋罷。康熙初起左都御史遷刑部尚書卒。”(《清史稿》)
讀《三國演義》,我們還記得,張飛與呂布交手的時候,張飛罵呂布為“三姓家奴”,真虧他想出來這樣一個既刻薄而又極其準確的稱呼。因為呂布先認丁原為父,后來,殺了丁原又認董卓為父,后來,又與王允合謀,殺了董卓。而龔鼎孳,在公元1644年那天日無光、血風腥雨的“甲申殉難”和隨后小花臉或者小癟三吳三桂引清軍入關的“鼎革”中,他,由大明王朝的給事中,搖身一變,為大順政權的直指使,又搖身一變,為大清政府的給事中,其變之面不改色,其變之毫無心肝,真是令人不敢想象。當得上三朝元老的這位文人,對他叛明投賊,在闖王的軍政府中,居然混得一個北城直指使,相當于憲兵隊或糾察隊的角色,還沾沾自喜,洋洋自得。如此恬不知恥,如此喪心病狂,近人孟森先生在其所著《心史叢刊》的《橫波夫人考》中指出,龔在當時人的眼光里,基本上是一個無賴、無恥、無聊、無可救藥之徒:“芝麓于鼎革時,既名節掃地矣;其尤甚者,于他人諷刺之語,恬然與為應酬。自存稿,自入集,毫無愧恥之心。”
一個文人,已經不顧臉皮至此,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鬼子進村了,把全村人聚在一起,槍頂在腦門上,要你交待出誰是八路?誰是共黨?你是說,還是不說?雖然,你知道誰是八路,誰是共黨,在這個節骨眼上,你不吭聲。哪怕崩了你,你也咬牙不說。這就是宋人文天祥的詩《正氣歌》中,所說的“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的“節”了。公元1937年,盧溝橋事變,鬼子進了北平,同年12月4日,偽政權“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周作人并沒有被槍逼著、頂著,欣然任教育督辦或總長之職,甘心成為鐵桿漢奸。因此,我們不禁要想,學問如此之大的知堂先生,會不懂得一個知識分子在這關鍵時刻如何寫好“節操”這兩個字么?會不記得公元1283年1月9日,“天地有正氣”的文天祥,在拒絕了元世祖最后一次利誘之后,在刑場向南拜祭,從容就義時的那首絕命辭嗎?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中國的文人,以此衡量歷史;中國的歷史,也以此衡量文人。
世上少有的殉國者
一艘密閉得不透一絲光亮的夜航船,從蘇州滸墅關的塘河碼頭悄聲地起錨了。岸上的販夫走卒,引車賣漿之流,被兵勇們摒退得遠遠的,連駐足多看一眼,都屬禁止之列。
這是公元1647年,大清王朝順治四年春季的事情。
由于防范意外,這條武裝的官船,艙里艙外,籠罩著異常警懼的氣氛。無論艄公、纖夫、官員、兵丁,不知道將會發生什么事情。江南春末的夜晚,本應有點暖意才是,可船艙一角,那盞忽明忽暗的燈籠,那炷搖搖晃晃的燭光,照著一位“豹目蜷發,雙目上視”的要犯,一臉寒霜,兩道劍眉,目光中透出來的陰冷,令人不寒而栗。
其實,官兵初從江寧來到蘇州押囚,沒把這位聞名遐邇的詩人,太當一回事。不就是舞文弄墨,吟詩作對之讀書人嘛?一般來說,有權的人看不大起知識分子,有權的人的狗,就更加看不起知識分子。三年來,在南京豫親王門下,這些戈什哈看慣了迅即變節的江南士子,幾乎都是清一色的鼻涕蟲,奴顏婢膝,鞠躬打千,低三下四,巴結攀附。他們估計要押解的這位文人,大概也是一路貨色,一樣德行。可等到與地方官辦理文書交割,犯人押到跟前,直立著,像一堵墻。那滿臉髭須,一根根都像鋼針似的扎煞著,與其說他是文人,毋寧說他是一頭猛虎,這兩個可憐蟲,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張著嘴,合不攏,傻了。
這個囚犯,就是陳子龍,中國文學史上少有的殉國者之一。
陳子龍(1608—1647),字臥子,一字人中,號軼符,晚年又號大樽。華亭(今上海松江)人。1637年(明崇禎十年)與夏允彝同時中進士。選浙江紹興府推官,擢兵科給事中,未及赴任而明亡。
《明史》稱他“生有異才,工舉子業,兼治詩賦古文,取法魏、晉,駢體尤精妙”;明·杜登春在《社事始末》中說:“臥子先生甫弱冠,其才學則已精通經史,落紙驚人。”
陳的詩,氣勢奔放,色彩強烈。按清·沈德潛的評價:“詩至鐘、譚諸人,衰極矣!陳大樽墾辟榛鞠,上窺正始,可謂枇杷晚翠”,對他改造詩壇風氣的努力,是肯定的,因而尊崇之為“明詩殿軍”。
并刀昨夜匣中鳴,
燕趙悲歌最不平。
易水潺湲云草碧,
可憐無處送荊卿。
在他的詞作中,凡涉及楊柳的吟詠,無不與那位風流女子有關。如《浣溪沙·楊花》:
百尺章臺撩亂飛,重重簾幕弄春暉。憐他飄泊奈他飛。
澹日滾殘花影下,軟風吹送玉樓西。天涯心事少人知。
至于柳如是與陳子龍的這段情緣,如果幸而成功的話,應該比她后來與錢謙益的結合,更加有聲有色。我甚至臆想,若如此,此刻在船艙里與陳子龍綁坐在一起的,就是這位類似十二月黨人妻子的情侶了。她絕對要扮演這個角色的。那是一個既美麗,又剛烈的女子,她會拋家舍業,不計一切地追隨著他,萬死不辭地同赴國難。
中國文學史上,有許多色藝雙絕的女性,但如柳如是這樣既具美姿,更富文采;既風流嫵媚,又聰明睿智;既清高雅潔,又敢作敢為者,是很少的。據清·顧苓《河東君傳》,清·王沄《虞山竹枝詞》,十年前,甚至更早,聲震江南的一代名妓,就公然鐘情于陳子龍,大有非君不嫁的意思,因為那確是郎才女貌的絕佳組合。
這種在封建社會里絕對異類的愛情宣示,也只有像她這樣已成為公眾人物,才敢拂逆禮教,才敢挑戰道學。在光天化日之下,她情不自禁跑到松江去,冒天下之大不韙,自媒于這位才思杰出,具有創新精神的文人、任俠仗義,具有傳奇色彩的硬漢、敢作敢當,具有人格魅力的志士。剖肝析膽,掬誠相示,以無以復加的欽敬之心、愛慕之意,恨不能立時三刻下嫁這位磊落瀟灑、聞名遐邇的陳臥子。天哪!為了追求所渴望的心上人,簡直是挑戰地、主動地、大膽到不顧體面地示愛,這樣的奇女子,可謂千古一人。
陳子龍最后婉謝了這份情愛,也許他想到了他的那雙“盼刀眼”,這個不幸的預兆提醒了他,作為一個軒昂的大丈夫,怎能忍心讓這樣一位如楊似柳的柔弱女子,跟著他顛沛流離,風塵困頓,最后在刀光劍影中了此一生呢?
像這種義勝于情、國重于家的大題目,對滿腦袋都是聲色犬馬的當代才子來說,有如東風射馬耳,是毫無意義的。可是,四百年前的陳子龍,卻認為自己是中國人,是中國的明朝人,就得為中國,為中國的這個明朝,做一些事情,包括犧牲自己的性命。倘不是消息走漏,倘不是叛徒出賣,他此刻正率領起義的吳易水師,從太湖出發,會合從海路而來的南明魯王艦隊,沿江溯河,兩路夾攻江寧才是。然而,天不從人愿,臺風直撲吳淞口,援軍艦隊,全部覆滅。于是,身陷重圍,孤軍奮戰的他,獨力難支,不幸被俘。
結果,他成為多鐸和洪承疇的重大戰利品,被押往南京。
現在,已經無法知悉陳子龍是在什么情況下“乘間投水死”或“赴水而死”的?但于理于情,主持起義的重要領袖,組織戰斗的領軍人物,被清軍俘獲以后,義軍絕不會袖手旁觀;尤其他的學生,夏允彝的兒子夏完淳,是與他一起深入太湖,發動這次舉義的。按這個年輕人的性格,也絕不會坐視不救。
我想陳在落水之前,會對準備營救他的夏完淳大叫一聲“撤”的,然而,撲通一聲,這位晚明詩壇的終結者,也不知他的弟子會不會聽到,一邊掙扎著,一邊沉沒著,手腳捆住的他,最終,飲恨而亡。
從此,這一河碧水,便與這位文人殉國者的英名同在。
我想,陳子龍,這位如同出鞘并刀,鋒芒銳利,永不卷刃,無畏無懼,擎天托地的文人,對于需要一點精神的中國文壇而言,這個名字,是應該牢牢記住的。
陸贄的拒絕
唐德宗李適對其曾經引為股肱,視為心腹,人稱內相的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陸贄,在一個私密的場合,說過這樣一番話:“你太過于清廉和謹慎了,到了偏執的地步。各道州府到長安來,送給你一些禮物,是人之常情。你全都拒之門外,一律不受,那是很不合乎情理的。其實,如果送你一根馬鞭,一雙皮靴之類,收下了,也是無傷大雅的。”
歷朝歷代的皇帝,像他這樣直言不諱地恩準掌管國政的宰相受賄,還很少見。既然說受賄可以,那么索賄也就無所謂了。以同樣的道理推論,某種程度上的腐化墮落,自然也在被允許之列了。這位一國之主,連表面文章也不顧,明目張膽地告訴陸贄,小小不言的賄賂,無妨收下,拒絕的話,反而不好。這句話一出口,其實等于暗示,陸相啊,即使大撒手地納賄,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作為帝王,如此行徑,實在有點不可思議。說白了,給他立刻“雙規”起來,判這位陛下一個教唆犯的罪名,不成問題。
李適為什么要如此這般地誘使臣下公開納賄呢?動員陸贄與他同流合污呢?因為他本人,就是聚斂無度、永無厭足的貪君。他除了國庫以外,還設“瓊林”、“大盈”兩座私庫,儲藏朝廷群臣和地方官員進貢的財物。而陸贄,那時雖無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之名目,他是從來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從來不沾國帑一文半分,是個兩袖清風,一身干凈的官員。
宰相不伸手,而且勸皇帝也別伸手,這使得德宗有些難堪,感到尷尬。
陸贄(754—805),字敬輿,浙江嘉興人。年十八登進士第,以博學宏詞登科,是一個很有才干,很是正派,作風嚴謹,為官慎篤的政治家。德宗還在東宮當太子時,就風聞他的名聲,等到登基后,很想有些作為,以使唐室中興,就將這位干練之才,調到身邊工作。先為翰林學士,后轉祠部員外郎,進入決策中樞。
“贄性忠藎,既居近密,感人主重知,思有以效報,故政或有缺,巨細必陳,由是顧待益厚。”(《舊唐書》)
李適這番開導臣下,適當受賄并無不妥的論調,沒想到遭到陸贄的拒絕。
按照常人的理解,皇帝都開了金口,你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呢,放手大干吧!當然,你要保持潔身自好的名聲,你不想墮落到無恥地步,那也不必弄得皇帝下不了臺。你可以不去做,但也不必表態表示反對。無論如何,他是一國之主,這點聰明,陸贄怎么也是應該有的。可他,本著“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遑他恤乎”的信條,當面反駁了李適。
這是不對的呀,陛下!
“監臨受賄,盈盡有刑,至于士吏之微,尚當嚴禁,矧居風化之首,反可通行。賄道一開,展轉滋甚,鞭靴不已,必及金玉……已與交私,何能中絕其意,是以涓流不絕,溪壑成災矣!”
被頂撞回來的德宗,那臉上的表情,肯定只有干笑,苦笑和無可奈何的笑,至于他心里是什么樣的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不是好笑,是可以料到的。從陸贄后來的下場,估計李適那時的心眼里,是陰笑,是奸笑,你算老幾,竟敢對朕放肆!大概從此就種下了怨恨。
最高統治者要跟你過不去,那日子怕是很不好過了。一個科長,一個所長,一個村長,甚至一個屁毛不是的小組長,你若得罪了他,還想法給你小鞋穿呢,何況九五之尊,當朝天子?
幸好,跟他談話那時的李適,還沒有完全忘了他在接位后不久的流亡生涯中,陸贄始終追隨,與他同苦共難之情。那兩年里,倉皇逃竄,吃盡苦頭,狼狽萬狀,不可形容。第一次是公元783年(建中四年),被反叛將領朱泚,逐出長安,逃竄到乾縣;公元784年(興元元年),第二次又被反叛將領李懷光逐出乾縣,逃竄到漢中。那期間,李適能倚重者,唯有陸贄。所以,盡管又回到長安做太平天子,對于這位老部下的率直之言,無論怎樣不中聽,也不好意思拍桌子,瞪眼睛,跟他翻臉的。
若是按時下的黨風政紀來考量,這位古人,拒腐防變,不貪不沾,一塵不染,風骨錚錚,也算得上是個廉政的模范干部了。史稱陸贄一生,律己甚嚴。“性本畏慎,未嘗通賓客”,“小心精潔,未嘗有過”。甚至他后來被奸臣構陷,這個李適差點要砍他的腦袋,總算在舉刀之時收了手,改為流放,謫至四川。“贄在忠州十年,常閉關靜處,人不識其面,復避謗不著書,家居瘴鄉,人多疬疫,乃抄撮方書,為《陸氏集驗方》五十卷行于代”。
用今天的話來說,他是一個能夠高標準嚴格要求自己的高級干部。
歐陽修在《新唐書》中,記載了陸贄早年的一則故事。他在華州任鄭縣尉,回老家探親省母途中,路過壽州,曾經禮節性地拜見當地的刺史張鎰。這位刺史是頗孚眾望的大人物,最初沒有太看得上如此年輕的后輩。但是,談了三天三夜以后,對這位年輕人的學識見解,治國方略,欽服之至,就要求和陸贄成為一對忘年朋友。
分手時,張鎰送給他一筆巨款,說是:“請為母夫人一日費。”陸贄說什么也不肯接受,刺史當然堅持要他收下。最后,陸贄只好讓步:“敢不承公之賜!”但僅僅受了他禮物中的一點茶葉。唐代的茶葉都壓成團,所以,他取了一團龍鳳茶離開張府。春風楊柳,草色青青,送別途中,老先生對這位明日之星寄予多大的期望啊!
然而,在封建社會里,能不能成為明日之星?能不能成為總發光的明日之星?在于帝王。碰上聰明的帝王,碰上昏庸的帝王,碰上先聰明后昏庸的帝王,碰上壓根兒就是混蛋一個的帝王,那境況是大不相同的。君擇臣,臣亦擇主,這里有很多偶然性和不確定因素的。而帝王的資質,決定他的作為,能碰上像點樣子的帝王,在中國,成功的可能比摸彩的得獎率要低得多。
因為在封建王朝的三百多個帝王中間,基本上可分為——
第一類是無作為的,你碰上了只有自認倒霉。
第二類是有作為也不大的,你碰上了也成就不了什么大事。
第三類是曾經有作為,后來走向了反面的。當他在有作為時,你可能發揮出能量,等他走向反面時,你的能量很可能成為他要除掉你的原因。
第四類是有作為的,這樣的英明偉大完美的帝王,基本上在中國沒有,在世界上也沒有的,所以不可能碰上。因為,能夠稱之為英主的第四類帝王,只是一種向往,一種眾望所歸的理想化結果。即使被視作中國最樣板的皇帝李世民,要不是他服用婆羅門所煉長生不老藥中毒死亡,駕崩時才半百年紀,來不及向自己的反面發展,要是他多活十年,二十年,恐怕和唐玄宗李隆基、唐德宗李適一樣,是逃不脫中國帝王這種聰昏周期率的。
他的親征高麗,無功而返,他的奪嫡之亂,宮廷不安,他的大興土木,營建浩繁,他的猜疑排斥,冤假錯案,也是已露端倪的由聰而昏的轉變開始。所以,在我國封建社會中,第一類和第二類的帝王,幾占總數百分之九十。第三類帝王約占剩下的百分之十。從唐德宗與陸贄的始末全過程來看,其實,正是帝王聰昏周期率表現得最典型的一個例證。
應該說,當年在討伐安祿山、史思明叛軍時,李適曾為天下兵馬元帥,還是相當有銳氣和有朝氣的。所以平亂以后,代宗因其功拜尚書令。繼位之始,也曾經勵精圖治,革舊布新,時局為之一振。《舊唐書》對他這一階段的表現,持非常肯定的態度。
“德宗皇帝初總萬機,勵精治道。思政若渴,視民如傷。凝旒延納于讜言,側席思求于多士。其始也,去無名之費,罷不急之官;出永巷之嬪嬙,放文單之馴象;減太官之膳,誡服玩之奢;解鷹犬而放伶倫,止榷酤而絕貢奉。百神咸秩,五典克從,御正殿而策賢良,輟廷臣而治畿甸。此皆前王之能事,有國之大猷,率是而行,夫何敢議?”
然而,這樣的英明,維持不了多久。由于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帝王家系的退化程度,要甚于常人,是必然的。太過優渥的物質生活,太過消耗的性事活動,太過緊張的宮廷斗爭,太過狹窄的精神世界,造成智商、體能、行為力、適應力的加速下降。所以中國出現那么眾多的弱智、白癡、呆傻兒式的皇帝,是一點也不奇怪的。正如一塊土地,肥力耗竭殆盡,還能指望打出什么好莊稼來嗎?一般來說,每朝的開國之主,其聰昏周期率的間距,可能拉得時間長一點,因為那時的定力尚可,而隨后的繼承者,則是黃鼠狼下豆鼠子,一代不如一代,很快就會不成氣候了。
李適為唐第十代皇帝,試想一下,姑且把李世民視作百分之百的英主,十代以后,從公元7世紀初到公元8世紀末,二百年過去,嗚呼,這個源自突厥人種的隴西李氏豪強家族,那血管里的英主基因,還有幾許能在李適身上殘存下來?
宋人錢易在其《南部新書》里,這樣描寫李適的由聰而昏的周折:“裴延齡嘗放言德皇曰:‘陛下自有本分錢物,用之不竭。’上驚曰:‘何為本分錢?’延齡曰:‘準天下貢賦,常分為三,一為乾豆,二為賓客,三為充君之庖。今奉九廟,與鴻臚,供蕃使,曾不用一分錢,而陛下御膳之余,其數極多,皆陛下本分錢也。’上曰:‘此經義,人總未曾言。’自茲有意相奸邪矣。”
其實,作天真無知狀,作如夢初醒狀,作頭一回聽說狀,李適純粹是裝孫子。早在流亡逃竄期間,他這搜括民脂民膏的劣根性,就露出狐貍尾巴來了。“初,德宗倉皇出幸,府藏委棄,凝冽之際,士眾多寒,服御之外,無尺縑丈帛,及賊泚解圍,諸藩供奉繼至,乃于奉天(即乾縣)行在,儲貢物于廊下,仍題曰‘瓊林’、‘大盈’二庫名”。
陸贄在巡視行宮時,發現了這種不成體統的事情,趕緊對這位皇帝進諫:“臣下昨天看見行營廊下,出現‘瓊林’、‘大盈’庫名,把微臣嚇了一跳。這兩個庫名,陛下也當了解,是玄宗皇帝當年為其藏庫題寫。結果,開元盛世,毀于一旦,就敗于這既失民心,更失軍心的私念上啊!陛下把諸道貢獻的金銀財寶,糧食衣料,私藏在此,供自己吃用。而你怎么不想一想,那些吃不飽,穿不暖,為你賣命打仗的將士們,看到了會作如何想?
因為,那時,還處于戰爭狀態之下,陸贄警告這位已經由聰轉昏的德宗說:“陛下不害怕軍心動搖嗎?不擔心臨陣倒戈嗎?不在乎那些軍官起來造你的反嗎?不覺得那些士兵有可能掉轉槍口對準你腦袋嗎?”
一提“掉腦袋”這三個字,他暫時恢復理智。所有由聰而昏的帝王,只有這句話能聽得進去。即使再王八蛋的君王,讓他掉腦袋他還是不干的。然而,這個李適,庫名給取下來了,但庫藏仍舊被他所寵幸的小人把持著。
在中國,若帝王站在正直一邊,則佞幸就靠邊;而反過來,帝王排斥堅貞之士,則奸宄之徒必穢亂中樞,良善者執政,人民得安生,邪惡者掌權,百姓必倒霉。中國五千年以來,有著悠久的歷史,有著深遠的文化,有著勤勞的大眾,然而卻落后于世界潮流。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掌握最高統治權的這些家伙們,渾渾噩噩,無知無恥者多,糜爛腐朽,耽迷聲色者多,治國無能,破壞敗亂者多。而余下來曾經有所作為的君王,也很快就一百八十度拐彎,走向末路,敗亡得比誰都快、都壞。
因為,帝王之由聰轉昏,除了自身人種學上的缺陷,在他身邊的那些小人,也在推動著,加快著他的腐朽,他的墮落,他的不可救藥,他的走向滅亡。歐陽修著《新唐書》,在《德宗、順宗、憲宗》記后感嘆:“嗚呼,小人之能敗國也,不必愚君暗主,雖聰明圣智,茍有惑焉,未有不為患者也。”
如果,整個朝廷都像陸贄這樣剛正不阿,清儉廉潔,直言儻論,端莊崇實,唐德宗有可能將他的聰昏周期率拉長一點,可包圍著他的卻是盧杞、裴延齡以及宦官竇文場、霍仙鳴之流,同流合污,沆瀣一氣。一個陸贄的拒絕,哪敵得上這一群混蛋聯合體的拉他下水啊!
所以,任何一個社會,像陸贄這樣敢拒絕邪惡的正派力量占上風的時候,這個時代就有希望,有生氣,有前景,也有未來。反之,像陸贄這樣代表正義,代表公道,代表人心所向,代表真理必勝的人物,處于孤單狀態,受到排斥打擊,遭遇不公對待,好人步步難行,那么,必然會出現當時的大詩人白居易所曾經寫過一組詩,題名為《秦中吟》中的場面。
詩人在前面加了序:他主說,“貞元,元和之際,予在長安,聞見之間,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而“貞元”,就是唐德宗李適的年號。其中最出名的兩句,“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從這十個字,我們就該想象得出這個由聰而昏的皇帝,在小人的包圍下,最后昏庸潰敗到什么程度。
“君上不亮其誠,群小共攻其短,欲無放逐,其可得乎?”陸贄被逐邊陲十年,直到德宗死后,他兒子順宗接位,才體會到當年陸贄對他老子的拒絕,具有多么了不起的價值和意義。趕緊下詔書,讓他回到長安,在朝廷任職。
可是,詔未至,贄死,享年五十二歲,一代良臣,就以這樣一個拒絕邪惡的形象,長存于史冊之中。
李清照的悲歌
李清照,是個命運不濟的才女。她的這首詞,幾乎像讖語一樣,昭示了她不幸的一生。試想,一朵飄零的落花,跌進流水之中,任由沉浮的際遇,難以自主的命運,不正是她命途多舛的形象寫照么?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
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這是她的早期作品,當作于1103年(北宋崇寧二年)的秋天。
那年,李清照二十歲,也是與趙明誠婚后的第三年。花樣年華,新婚燕爾,應該是女人最好的歲月。然而,“花自飄零水自流”,實在是句極不吉祥的讖詩,像埃及金字塔里那條法老的咒語,“誰要觸動了我,誰就不得好死”那樣,其應驗之靈之準,使得她的一生,簡直脫不開“花自飄零”四字。而且,正是從這首詞開始,被流水不知帶往何方的飄零命運,也就開始了。
這既是一個女人的悲劇,也是一個文人的悲劇,更準確地說,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政治絞肉機中,一個無辜女詩人的悲劇。
故事得從1100年(元符三年)說起。正月,哲宗駕崩,趙佶嗣位,是為徽宗。這個在中國歷史上數得著的昏君,一上臺,便倒行逆施起來。
1102年(崇寧元年)夏五月,將司馬光、文彥博、蘇軾等,籍為“元祐奸黨”。
七月,李清照之父李格非,“以文章受知于蘇軾”(《宋史》),為蘇門后四學士之一,順藤摸瓜,在劫難逃。七月乙酉,定案“元祐奸黨”十七人,李格非名列第五,罷官。
九月,宋徽宗御書奸黨人名,凡百有二十,刻石京師端禮門,以示儆尤,李格非名列其中,充軍廣西象郡。
1103年(崇寧二年)四月,毀司馬光、呂公著等繪像,及三蘇、秦、黃等人文集。
九月,令天下監司長吏廳各立“元祐奸黨碑”。黨人碑刻三百零九人,李格非名列第二十六。
1104年(崇寧三年)詔御書所書寫之奸黨,不得在汴梁居住,凡親屬,無論親疏,遣返原籍。
仍在開封的李清照,日子是不怎么好過的。第一,她不能不掛念謫放遠方的老爹;第二,她不能不犯愁自己要被遣送的命運。株連一說,雖然出自秦朝,但是歷朝歷代的統治者,無不奉為圭臬。
幸好,李清照的先生趙明誠很愛她,是那不堪屈辱的日子里唯一的精神支柱。這位在太學讀研或者考博的丈夫,既沒有跟她真離婚或假離婚以劃清界限,也沒有立時三刻大義滅親將她掃地出門,而是四處求情,輾轉托人,送禮請客,以求寬容,挨一天算一天,盡量拖延著不走。
李清照崛起于北宋詞林,實在是個異數。
她的一篇在中國文學史上,最為直言不諱的批評文章《詞論》,開頭處先講述了一個故事:
“開元天寶間,有李八郎者,能歌擅天下,時新及第進士開宴曲江,榜中一名士先召李,使易服隱名姓,衣冠故敝,精神慘沮,與同之宴所,曰:‘表弟愿與座末。’眾皆不顧。既酒行樂作,歌者進。時曹元謙、念奴為冠,歌罷,眾皆咨嗟稱賞。名士忽指李曰:‘請表弟歌。’眾皆哂,或有怒者。及轉喉發聲,歌一闕,眾皆泣下,羅拜,曰:‘此李八郎也。’”
這位突兀而來的李八郎,凌空出世,滿座拜服的精彩表演,其實也是她,震驚京師,征服文壇的寫照。
當這位小女子由家鄉山東濟南來到開封的時候,詞壇好比那曲江進士宴,無人把她放在眼里。斯其時也,柳永、宋祁、晏殊、歐陽修、蘇軾、張子野、晏幾道、秦觀、黃庭堅……詞藻紛出,華章迭起,一闕歌罷,滿城傳寫。凡歌場舞榭,盛會宴集,三瓦兩舍,游樂醵聚,或嘯,或歌,或唱,或賦,非蘇即柳,不是“大江東去”,就是“曉風殘月”,鶯鶯燕燕為之一展歌喉,弦索笛管為之喧鬧嘈雜,風光悉為須眉奪去,風流盡在男性世界。
這位新人不能不煞費躊躇了,第一,要面對著性別歧視的詞壇。第二,或許是最主要的,來晚了的她,發現這桌文學的盛宴,已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李清照本可以打出美女作家的招牌,在文壇那張桌子旁,擠進去一張椅子。我揣度她會覺得那很下作,因為她說過的:“譬如貧家美女,雖極妍麗豐逸,而終乏富貴態。”“富貴”是物質,在李清照筆下的這個“富貴”,卻是百分之百的精神。以色相在文壇討一口飯吃,那是巴爾扎克所嗤笑的外省小家碧玉,才干得出來的骯臟勾當,這位大家閨秀肯定不屑為之的。
盡管有關她的生平記載,缺乏細節描寫,更無繪聲繪色之筆墨,但從她這篇藐視一切,睥睨名家的《詞論》推斷,可以想象得出她的自信。本小姐不寫也則罷了,既要寫,必定以驚世駭俗之氣,不主故常之變,初寫黃庭之美,出神入化之境,讓開封城大吃一驚。
果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飛鴻掠影,石破天驚,“當時文士莫不擊節贊賞”(明人蔣一葵《堯山堂外記》)。
阮閱《詩話總龜》后集《麗人門》云:“近時婦人能文詞如李易安,頗多佳句。小詞云:‘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綠肥紅瘦’,此言甚新。”
《一剪梅》中,遠走之苦,戀念之深,綺麗的離情,委婉的別緒,無可傍依的憂愁,無計排遣的惆悵,字字句句,無不使人共鳴。全詞無一字政治,但政治的陰霾,籠罩全詞。這還不過是她飄零一生的序曲,嗣后,靖康之國滅,南渡之家亡,逃生之艱難,孤奔之無助,更是無窮無盡的與政治扭結在一起的悲劇。甚至直到最后,死在哪年?死在哪里?也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謎。
盡管,她很不幸,但她留給文學史的不多的詞,很少的詩,極少的文章,無一不精彩,無一不出色。甚至斷簡殘篇,只言片字,也流露著她的睿智。在中國文學的天空里,李清照堪稱是女性文人中最為熠熠發光的星。
李賀與《高軒過》
唐詩三李,李白、李賀、李商隱,以李賀成名最早,但也以李賀享年最短。
《全唐詩》說:他“七歲能辭章”。五代時馮贄在《云仙雜記》中說:“有人謁李賀,見其久而不言,唾地者三,俄而文成三篇。”看來,他是一個早慧的天才。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一位文學神童了。
李賀幼年,就受到當時領導古文運動的韓愈賞識。并親自登門,去看望過他。這無論在當時,還是在后來,都是一件非同尋常的事。第一,韓愈為文壇領袖,能如此抬愛一位具有文學才能的晚輩,實在是具有大師風范的行為;第二,李賀雖然年紀很小,也不過是個少年而已,面對一代文宗,坦然自信,從容對答,毫不怯陣,不怕面試,當場作《高軒過》詩一首,表現出自己的才華異秉。
據康駢《劇談錄》:“元和中,進士李賀善為歌篇,韓文公深所知重,于縉紳之間每加延譽,由此聲華籍甚。”這段軼事,遂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一段佳話。
中國是個愛出神童的國度,因為中國的為父母者,一旦感到自己出頭無望以后,就把這種出名欲、成名欲,移情于下一代,將全部希望寄托于他們身上。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最狂熱地培養神童,打造神童,追捧神童的父母,并不惜工本者,莫過于我們中國人。
在中國,容易出名的神童,是那些數理化方面的學習尖子,不過,高考結束,報到入學,也就曇花一現,風光不再。但容易成名的神童,卻是在文學上有所發展的小作家們。三歲寫詩,五歲著書,八歲出長篇,十歲入作協,十五歲腰纏百萬。然后,雇四個保姆,分管衣食住行。然后,養四個保鏢,防范前后左右。然后,子榮父貴,也跟著大出風頭,搭車創收。再然后,從網絡到平面媒體,有關這位神童的新聞、消息、報道、傳說,絡繹不絕,甚囂塵上,那光環的亮度,總是能維持相當長時間,直到他狗屁不是拉倒。
有的出版社,有的期刊社,抓住了為父母者的望子成龍心理,靠這些小朋友作家的暢銷書,很撈了一票。正是他們為了多賣書,好賺錢,拼命鼓吹,大力推銷的結果,造成社會的神童泡沫,神童崇拜的浮躁之風。但他們沒有想到,越是大張旗鼓的宣傳,那些并非神童的青少年,也越是有壓力。在父母的殷切期望下,在神童的樣板陰影下,這幫孩子的日子,過得就不會十分開心了。君不見雙休日,本是兒童得以跑跑跳跳,喊喊叫叫,三五成群,游戲玩耍的日子,可一個個像被父母挾持著的人質那樣,上午趕這個補習班,下午上那個速成班,疲于奔命,勞頓不堪,實在令人不可思議。
好像從王安石的《傷仲永》開始,就注定了早熟的果子,往往先從枝頭跌落下來。無數事實證明,中國文學神童的完蛋率,也是最快,最高,最令人泄氣的。愛之,實害之,捧得越高,摔得也越重。神童作家在長大成年以后,還能夠涌動出文學的創造力者,還能夠噴發出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者,古往今來,寥寥無幾。
也許只有這個李賀,是唯一的例外。
文壇的領袖人物韓愈,聽說長安城內,有這么一位小小年紀的文學神童,詩文辭章,做得十分漂亮,驚喜之余,也有點不大相信,便約了皇甫湜,一起到李賀家去看望,想證實一下這個小孩,是否真如人們傳說的那樣具有天分。
唐代的長安,比現在的西安要大,于是,讓司機備車,那時,有資格坐車的人不多,因此也無塞車一說,很快到得李晉肅家。李賀之父雖也是唐王室的后裔,不過屬遠支,也就不算是多么顯赫的貴族了,見門前停了一部豪華的高級轎車,連忙迎出門來。這兩位文人兼官員,跳下車來,寒暄過后,直奔主題,道明來意,請他從書房里叫出他的兒子,當場寫一首詩看看。
于是,這位少年詩人出場,雖然說幾句諸如仰慕之意的客氣話,但他明白,不就是二位前輩要當場面試一番嘛!如果,李賀不將此時此刻,貴客臨門的情景,即席賦詩,有可能要被二位大師誤會,因為寫別的任何題目,焉知不是事先別人代筆,熟背了以后再當面抄寫出來的呢?當代中國很多文學神童,都是這樣被其父母代筆操刀,炮制偽造出來的。李賀的雙親好像沒有這樣急不可耐,甚至他母親擔憂,這樣小小年紀寫詩煉句,竭思憚慮,對身體的成長發育不利,故而說:“是兒要當嘔出心始已耳?”
李賀成名后,時人稱為“鬼才”,可見其具有過人的聰穎之處。馬上想到了這一點,略一思索,以兩位大師光臨為題,寫了一首《高軒過》,呈上二位。詩如下:
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轡搖冬瓏。
馬蹄隱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
云是東京才子,文章鉅公。
二十八宿羅心胸,殿前作賦聲摩空。
筆補造化天無功,元精炯炯貫當中。
龐眉書客感秋蓬,誰知死草生華風。
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
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里,是這樣描寫的:
李賀字長吉,唐諸王孫也,父晉肅,邊上從事。賀七歲,以長短之制,名動京華。時韓文公與皇甫湜覽賀所業,奇之,而未知其人。因相謂曰:“若是古人,吾曹不知者,若是今人,豈有不知之理?”會有以晉肅行止言者,二公因連騎造門,請見其子。既而總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賀就試一篇,承命欣然,操觚染翰,旁若無人,仍目為《高軒過》。
二公大驚,以所乘馬命連鑣而還所居,親為束發。
《高軒過》的軒,即車,但又不是一般的車。古代官員乘車,如同現在的干部,有人可坐奧迪,有人只可坐桑塔納一樣,是有級別區分的。軒是一種前頂較高、掛著帷幕的車,唯有大夫以上的官員,方可乘坐。韓為禮部尚書,皇甫為工部郎中,相當于今天的部級或副部級的高干,自然享有此等公車待遇。從李賀詩的描寫,這輛軒的裝飾,拉車馬的佩戴,其豪華程度,或許應該等于奔馳或者寶馬一級的名車了。
韓愈和皇甫湜兩位大師,親自登門,去看望一位無名小輩,讓我感動。并非我厚古薄今,現在要找這樣虛懷若谷、提攜后進的文壇前輩,還真是難尋難覓。倒不是今天的中國,沒有韓愈和皇甫湜這樣的大作家、名作家、老作家,可是,由于他們太忙于炒作自己,太忙于追求不朽,太忙于熒屏作秀,太忙于應酬飯局,更何況所到之處,左有美女作家,右有漂亮女記,婷婷裊裊,我見猶憐,鶯鶯燕燕,春光無限,那雙眼睛忙得不可開交,因此,來不及禮賢下士,顧不上樂于助人,也就只有請大家原諒了。
我始終懷疑,這是不是多年以來中國文壇出不了李賀這樣才華蓋世的文學家的原因;
同樣,我也懷疑,這是不是多年以來男過半百,胡子一把,女已更年,仍在裝嫩,還要頂戴著青年作家這份冠冕的原因。
李賀詩的最后一句,“他日不羞蛇作龍”,寄寓著他對于未來的期望和毫不氣餒的抱負。后來的事實證明,他的詩歌成就,其才思之靈動,其文句之綺麗,其創造力之光怪陸離,其想象力之汪洋恣肆,其在詩歌領域中獨開門派的先聲奪人,甚至超越了兩位前輩。
這位天才詩人,死年二十七歲,或曰二十四歲,還不到今天共青團員的退團年齡,這才算得上是真正的青年作家。由于早年受到韓愈破格的禮遇,并不遺余力地獎掖鼓勵,因之魚躍龍門,聲聞九皋。看來,一個剛出頭角、尚未崢嶸的后生小子,是很需要前輩的指點和扶持的。確如韓愈在其文章《雜說》中所言:“世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就非常的有道理了。
時下那些正在奮斗的,“他日不羞蛇作龍”的,有遠大志向的青年作家,若是指望著寫得未必有上述大師好,可架子之大,眼眶之高,自戀之甚,熱炒之忙,超過上述大師者,來做你的伯樂,那就無異于一個緣木求魚、守株待兔的傻瓜了。
這就是我們不禁羨慕李賀的幸運了。
說海瑞
公元1567年(嘉靖四十五年)2月,海瑞上疏,數落朱厚熄:
“二十余年不視朝,法紀弛矣,數年推廣事例,名器濫矣,二五不相見,人以為薄于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于君臣,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于夫婦。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陛下試思今日天下,為何如乎?”
屈大均的《廣東新語》,描寫了這位皇帝讀疏后的反應,很生動:“世廟閱海忠介疏,大書曰:‘此人有比干之心,但朕非紂也。’持其疏,繞殿而行曰:‘莫使之遁。’一宮女主文書者在旁,竊語曰:‘彼欲為忠臣,其肯遁乎?’世廟尋召黃中貴問狀,對曰:‘是人方欲以一死成名,殺之正所甘心,不如囚之使自斃。’世廟是其言,囚之三年得不死。”
于是,海青天名垂青史。
假設有人編一部《中國貪污史》,大概少不了赫赫有名的貪官嚴嵩,假如有人另編一部《中國廉政史》的話,大名鼎鼎的清官海瑞,則更是領銜主演的人物。無論前者和后者,巨貪和大廉,都出在明代嘉靖年間,我想,絕算不得是這位皇上的榮光。
在中國,某個朝代出貪官,也許并不能證明皇帝昏庸無能,是個窩囊廢。即使最精明的君主,駕馭偌大的國家機器,日理萬機,百慮一失,也難免疏忽。何況,貪官又不會在臉皮上刻出字來,“吾乃碩鼠是也”。在未捉出之前,誰不人五人六,像模像樣。再說,在舊社會,“十年寒窗”,“學而優則仕”,“仕”者,官也。在戲曲里,戴紗帽翅的角色出場,“千里為官,誰不為錢?若不為錢,誰來當官?”這四句念白,足以表明權力和金錢的互換關系。所以,貪官,是常見的,老實說,清官,倒不常見。
當清官,窮得要死,苦得要命,誰干?因而翻開《二十五史》的任何一史,無不貪官如毛,碩鼠遍地,有時,皇帝就是天字第一號的貪污犯。出清官,必是國家問題成堆、積重難返之際。一定由于皇帝昏庸,而且比較長時期的,達到相當程度的昏庸,弄得貪污普遍化、腐敗合法化、瀆職正常化、賄賂公開化,到了國將不國,神州陸沉的時候,極個別的不肯同流合污的清官才會凸顯出來。這就是中國歷史上越是腐敗的朝代里越出清官的原因。
所以,有清官,對皇帝來說,不是一件體面的事,一旦出現了一個不怕殺頭的清官,這臺國家機器在運轉上也肯定出了大毛病了,估計最高統治者離完蛋也不會太遠了。果不其然,海剛峰一出現,朱厚熄的日子,就屈指可數了。
因此,若無嘉靖,若無嚴嵩,若無滿朝的不正之風,也就顯不出海瑞的節操和風范,也就不可能使他成為中國歷史上排名不數第一也數第二的清官了。嘉靖御臨天下45年,已經到了無可救治的程度,海瑞這才會指著鼻子罵皇帝,“陛下之誤多矣”,“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什么叫“不直”?老百姓早就不把你這個皇帝當玩藝兒了。
一般說,先有個別的貪污現象,發展到大面積的貪污加之腐敗的現象,然后更進一步,則是上下勾結、內外串通、左右縱橫、四面八方的貪污腐敗成風。從朝廷到地方貪官多如牛毛,從政治到經濟腐敗無所不在,少數清官才能突出,才會出現清官現象;凡帝國到了這一步,如果原來的皇帝是個庸君的話,這時,十有八九成為昏君。而一成為昏君,也就離謝幕不遠了。明白這一點因果關系,就知道清官為什么只能受到老百姓的擁戴而不為他生前以及身后的各統治者所容,最深層的原因恐怕就在這里。這就好比一開門烏鴉沖著你叫,不是因為它叫,給你帶來晦氣,而是因為你要倒霉,它才叫的。對烏鴉“呸呸呸”地表示嫌惡,其實沒有道理。
明朝官員的貪污現象,問題出在底下,根子卻在上頭。貪污到了這樣大量、普遍、公開甚至合法化的程度,是從帝王開始,由上而下,至宗藩外戚,至宦豎權臣,至將帥督撫,至知府縣吏,至一切衙役隸卒,凡官皆貪,不貪者鮮。據《楊繼忠傳》:“(忠)入覲,汪直欲見之,不可。憲宗問直,朝覲官孰廉?直答曰:‘天下不愛錢者,惟楊繼忠一人耳!’”據《吳岳傳》:“岳清望冠一時,禔躬嚴整。尚書馬森言平生見廉節士二人,岳與譚大初耳。”滿朝文武,只找到這幾位不貪的官員,明朝的中后期,在中國歷史上,數得上是貪污大朝了。
朝政黑暗、特權橫行、法令松弛、行政腐敗,是造成官員貪污行為的主要原因。不過,讀明代趙翼的《廿二史札記》,我們知道明代官員的薪俸是中國歷朝中最低的,他們不想成為餓殍,不額外求財,又有什么辦法?如大家在“文革”期間都很熟悉的評法批儒的明代文人李卓吾,在河南輝縣任儒學教諭相當于縣教育局一位督學,在北京國子監當教習相當于大學講師,在禮部作司務相當于辦公廳行政處長,又到南京刑部得到一份員外郎的閑差,等似現在的部門巡視員,其官俸微薄到難以糊口。他在離開河南時,窘迫到不得不把妻女留在那里托友人照顧。直到他放外任,當了云南省姚安府的知府,那是一個有實權的廳局級干部,才有“常例”(被允許的貪污)和其他灰色收入(雖不允許但可以納入私囊的貪污)。這種實際上在鼓勵官員從非法途徑獲取金錢的政策,是引發更大貪污的主要原因。
那時官俸發放,有米有鈔,比例不一,財政部門發放薪水的時候,米賤折鈔、鈔賤折米,在盤剝上極盡克扣之能事。尤為可笑者,在北京的官員,發的米要憑票到南京去領,于是,手中的票,只能三文不值兩文地出讓,逼得官員不得不另開財路,以謀生計。據《顧佐傳》:“居歲余,奸吏奏佐受隸金,私遣歸。帝密示(楊)士奇曰:‘爾不嘗舉佐廉乎?’對曰:‘中朝官俸薄,仆馬薪芻資之隸,遣隸半使出資免役。隸得歸耕,官得資費,中朝官皆然,臣亦然,先帝知之,故增中朝官俸。’帝嘆曰:‘朝臣貧如此。’”
本來很低的工資,又常常不足額發放。據《李賢傳》:“正統初,言‘塞外降人居京師者盈萬,指揮使月俸三十五石,實支僅一石,降人反實支十七石五斗,是一降人當京官十七員半矣。宜漸出之外,省冗費,且消患未萌。’帝不能用。”看來打白條之風,倒也是古已有之的事情。
所以,官員們倘不貪污,貧窮化便不可避免。據《段民傳》:“卒于官,年五十九,貧不能殮。”《吾紳傳》:“紳清強有執,澹于榮利,初拜侍郎,賀者畢集,而一室蕭然,了無供具,眾笑而起。”《軒□傳》:“寒暑一青布袍,補綴殆遍,居常蔬食,妻子親操井臼。與僚屬約,三日出俸錢市肉,不得過一斤,僚屬多不能堪。故舊至,食惟一豆,或具雞黍,則人驚以為異。”《楊淮傳》:“伏闕受杖,月余卒,囊無一物,家人賣屋以斂。”《高儀傳》:“舊廬毀于火,終身假館于人,及沒,幾無以殮。”《陶琰傳》:“琰性清儉,飯惟一蔬,每到官及罷去,行李止三竹笥。”
海瑞,當不例外,在任淳安知縣時期,自己磨谷脫粒,種菜自給。有一次他給母親做壽,只買了兩斤肉,成為人們奚落他的口實。萬歷年間,張居正當國,派御史去考察,“瑞設雞黍相對食,居舍蕭然,御史嘆息去”。(《海瑞傳》)
能夠堅持節操者,在一部《明史》中,實屬少數,而始終如一廉政者,則更不多見。“鑾初輔政,有修潔聲。中持服家居,至困頓不能自給。其用行邊起也,諸邊文武大吏俱橐鞬郊迎,恒恐不得當鑾意,饋遺不貲。事竣,歸裝千輛,用以遺貴近,得再柄政,聲譽頓衰”(《習鑾傳》)。既然貪污是官員的一種生存手段,貪污已成為習以為常的生活方式,貪污是這種病入膏肓的社會制度下的必然伴生物,不貪白不貪,貪也不為恥,還有什么必要潔身自好呢?
即使出現幾個清官,除了本人青史留芳以外,實際上屁事不頂。中國的皇帝,尤其那些獨夫民賊,在滾下龍椅或者未被勇敢者將其拉下馬前,誰也不能拿他怎樣的。中國封建社會中的三百多個皇帝,大部分還是靠老天爺將他收拾掉的。終于,三宮六院也吊不起胃口了,終于,兩腿蹣跚了,兩眼無光了。海瑞這封上疏,頂多使嘉靖受了些刺激,病情有所加重,催促他快一點走向死亡,恐怕是他僅僅能起到的一點作用了。
當然,海瑞也付出了代價,據《海瑞傳》記載,朱厚熄拿到等于罵他不是東西的上疏時,與屈大均在《廣東新語》中所說略有不同。他一把將上疏摔在地上,氣得跳腳,喝令左右:“馬上給我把這個姓海的逮捕,別讓他跑了!快,快!”
在皇帝身邊的宦官回他的話:“都說這個人是有名的癡子,他為了上書,準備好了要坐牢殺頭,先就買了一具棺材,和妻子訣別,家里的僮仆也早嚇得各自走散,看來他是不打算逃跑的。”
“抓起來!”嘉靖吼。
這還不好說,海瑞正等著法辦。
抓到詔獄,主管官員按子罵父罪,自然是非開刀問斬不可。但建議砍掉海瑞腦袋的報告,壓在皇帝的手中,一直不畫圈。嘉靖不傻,他不想成全海瑞,更不想自己落下混蛋紂王殺忠臣比干的臭名。就這樣,拖到駕崩,海瑞撿了一條命。
但是一個半個清官,是挽救不了這個積重難返的貪污王朝的。相反,由于他堅持道德力量和重刑懲罰,與那個在制度上已病入膏肓的王朝,根本不是對癥下藥的萬靈之劑。
海瑞的悲劇,就在于他認為道德的約束力,可以制止住全社會的頹敗風氣。個人一塵不染、兩袖清風的垂范作用,能夠推動整個公務員階層的廉政建設。治亂世,用重典,不惜采取剝皮的酷刑,是足以阻嚇貪官的最有效力的手段。其實,他不知道,道德的作用,只能作用于有道德的人。而不講道德的冥頑不化者,惡劣成性者,以身試法者,鋌而走險者,道德又其奈他何?
正如馬路上設有斑馬線,對視若無睹的我行我素者,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除非他被撞傷到垂死的地步,才后悔不走斑馬線。同樣,“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只是對愿意仿效者能產生向心力和感召力,而那個一聽焦裕祿名字就煩死了的干部,肯定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他并非不知道,嘉靖的老祖宗,開國之君朱元璋規定,“枉法贓八十貫論絞”,“贓至六十兩以上者,梟首示眾,仍剝皮實草”,用如此重刑來遏制貪污,又何曾濟事?在《王廷相傳》里,有此人的一封觸怒嘉靖的上疏,說得很清楚:“人事修而后天道順,大臣法而后小臣廉,今廉隅不立,賄賂盛行,先朝猶暮夜之私,而今則白日之攫。大臣污則小臣悉效,京官貪則外臣無畏。”
嘉靖駕崩,海大人很快就平反了,昭雪了。盡管他有了令人景仰的清官聲名,但朝廷里的主政者,包括新上來的皇帝,都對他敬而遠之。作為門面點綴可以,要想委以重任則不行,怕海老人家較真兒,以免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因為封建社會的統治架構,是一個寶塔形的,由大小官僚組成疊羅漢的方陣。每個官僚在他那個位置上,既踩在下面那個職務低于他的官僚頭上,自己的頭上又有另一個職務比他高的官僚的腳踩著。因此,一旦其中哪個頭或哪只腳,不聽話、不服從、不按部就班、不肯買賬搗蛋,這架構就要出現或大或小的危機。
他們害怕這個海瑞進入到這個架構里來,會破壞這個超穩定的秩序。甚至到了萬歷年間,張居正為首輔,也不敢給他任何任命。“萬歷初,張居正當國,亦不樂瑞,令巡按御史廉察之。御史至山中視,瑞設雞黍相對食,居舍蕭然,御史嘆息去。居正憚瑞峭直,中外交薦,卒不用。”
盡管大家眾星捧月,高山仰止,海瑞很不開心,因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隆慶皇帝到內閣大臣,不給他分配工作:第一,他沒有鈔票上下打點,鋪平道路;第二,他清官之名聲,是一個“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焉”的圣人級人物,不能用,也不敢用。因此,很長時間內,當這種強烈的“立德立言立功”的補天愿望不能得到滿足時,便會仰天長嘯,錐心泣血。最后海青天以辭職的辦法要挾內閣給他工作,不給就寫公開信罵街,“滿朝之士,悉皆婦人”,把主政者罵了個臭夠。
于是,隆慶三年(1569年)被授予正四品,南直隸巡撫,駐蘇州。正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一書所言,海瑞是個“不自知其不可通”的死硬派,他不了解社會風氣江河日下,他不知道大廈將圮只手難以支撐,一上任,“海忠介清廉特立,自是熙朝直臣,第其為吾鄉巡撫時,有意鋤巨室,以至刁風四起,至不可遏。”(徐樹丕《識小錄》)
由于他的不識時務,實施某種程度上的劫富濟貧政策,搞得蘇州一帶的官僚地主、士紳名流,無不反對,只好告退,離職還鄉。直到1585年,萬歷清算了張居正以后,所有受到張居正排擠打擊過的官員,包括年已七十有二的海青天,一律重新起用,于是,他老人家又從海南島仆仆風塵地來到南京。
接張居正為首輔的申時行,其實并不想安排他,又不能不安排他,因為他已經成為一種正義的化身、民眾的偶像,因此,寫了一封信給海瑞,“維公祖久居山林,于圣朝為闕典”,那意思是說,你老人家不出山,是個遺憾,但現在把你請出來,也不過起個政治花瓶作用。
但是,他一接手右僉都御史,做的第一件事,就做了兩條大板凳放在公堂之上,宣稱為專打貪贓枉法者和為富不仁者的屁股而設,這位剛愎自用、矯枉過正的老漢,覺得打屁股還不過癮,給皇帝建議,得恢復老祖宗的辦法,凡貪官都給他剝皮揎草。結果鬧得輿論嘩然,御史彈劾他導使皇帝法外用刑。海老碰了一鼻子灰,才悻悻然住手。從此,對這位道德大主教,神宗索性采取供起來的辦法,有職無權,有位無事,直到萬歷十五年(1587年)年末,老先生終于在寂寞中悒悒去世。
嗚呼,海剛峰的一生,是一位以肅貪倡廉為己任的斗士,他本期望他的不懈努力,能對帝國的廉政建設,對官吏的道德重振,有所作為,有所改善。然而,朱明王朝,到了神宗(就是在定陵里躺著的那位),從上而下的貪污腐敗風氣,變本加厲,已不可收拾。《明史》說:“明亡,實亡于神宗。”海瑞的所作所為,對腐朽的大明王朝可以說是不起任何作用,只好看著朱皇帝打下的天下,走向衰亡。
紀曉嵐主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海瑞《備忘集》評價不低:“孤忠介節,實人所難能,故平日雖不以文名,而所作勁氣直達,侃侃而談,有凜然不可犯之勢。當嘉、隆間士風頹靡之際,切墨引繩,振頑醒聵,誠亦救時之藥石,滌穢解結,非林黃,芒硝不能取效,未可以其峻利疑也。”但對海瑞具體的所作所為,也有不能茍同之處。譬如說他“巡撫應天,銳意興革,裁抑豪強,惟以利民除害為事,而矯枉過正,或不免一偏”。譬如說他“力以井田為可行,謂天下治安必由于此,蓋但睹明代隱匿兼并之弊,激為此說,而不自知其不可通”。
不管怎么評價海瑞,但他“卒時,僉都御史王用汲入視,葛幃敝籝,有寒士所不堪者。因泣下,醵金為斂。小民罷市,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絕。”(《明史》)
就海瑞臨終的一兩個鏡頭看,對這樣一位終生貧窮而為百姓追念的清官,也足以使我們后人欽敬的了。
挺然為之張居正
一提張居正,馬上就會想到他在明代后期所推行的改革。
張居正(1525—1582),字叔大,號太岳,湖北江陵人。作為明神宗朱翊鈞的首輔,達十年之久,是個有作為、具謀略、通權術的大政治家。張居正的改革,了不起,我打心眼里佩服他;但對他這種太厲害的人,絕無好感。凡強人,都具有一點使人討厭的“侵略性”,他總要求你如何如何,而你不能希望他如何如何,大樹底下不長草,最好敬而遠之。
明代不設宰相,朱元璋定下的規矩。這位獨裁者要求高度集權,只挑幾個大學士為其輔佐。在這些人中間,指定一個小組長,就是“首輔”。說到底,首輔其實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丞相,或首相。而張居正,是明代歷朝中最具強勢的首輔,在任期間,擁有說一不二的權力。因為朱翊鈞十歲登基,相當于一個小學五年級學生,對于這位嚴肅的老師,敬畏之余,言聽計從,是可想而知的。
我所以說他了不起,就因為張江陵是中國唯一沒有什么阻難、順風順水的改革家。
他之所以沒吃苦頭,是由于皇帝支持,而皇帝支持,又是皇太后和大內總管聯手的結果。有這樣三位一體的后臺,他有什么怕的,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當然,不可能沒有政敵,更不可能沒有政治上的小人,但張居正是縱橫捭闔的九段高手,在政壇上所向披靡,誰也不堪一擊。小人,他更不在乎,因為他也是相當程度上的小人。
只有一次,他一生也就碰到這么一次,坐了點蠟,有點尷尬。因為其父死后,他若奔喪回去,丁憂三年,不但改革大業要泡湯,連他自己的相位能否保住,都成問題。便諷示皇帝下令“奪情”,遂引發出來一場面折廷爭的軒然大波,使心虛理虧的他,多少有些招架不住。最后他急了,又借皇帝的手,把這些搗亂分子推出午門外,按在地上打屁股,用“廷杖”,強行鎮壓了下去。
張居正穩居權力巔峰時,連萬歷也得視其臉色行事,這位年輕皇帝,只有加入與太后、首席大珰馮保組成的鐵三角,悉力支持張居正。如此一來,宮廷內外、朝野上下,首輔還用得著在乎任何人嗎?
眾望所歸的海瑞,大家期待委以重任,以挽救日見頹靡的世道人心,張居正置若罔聞,將其冷藏起來。文壇泰斗王世貞,與張同科出身,一齊考中進士,很巴結這位首輔,極想進入中樞,他婉拒了,“吳干越鉤,輕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勸他還是寫他的錦繡文字去也了。與李贄齊名的何心隱,只是跟他齟齬了兩句,后來,他發達了,他的黨羽到底找了個借口,將何心隱收拾掉以討他歡心,他也不覺不妥而心安理得。
所以,張居正毫無顧忌,放開手腳,對從頭爛到腳的大明王朝,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他最為人稱道的大舉措,就是動員了朝野的大批人馬,撤掉了不力的辦事官員,鎮壓了反抗的地主豪強,剝奪了抵制的貴族特權,為推廣“一條鞭法”,在全國范圍內雷厲風行,一畝地一畝地的進行丈量。在一個效率奇低的封建社會里,在一個因循守舊的官僚體制中,他鍥而不舍地調查了數年,立竿見影,收到實效,到底將繳賦納稅的大明王朝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實在是亙古未有的壯舉。
幸運的張居正,他是死后才受到清算的,他活著,卻是誰也扳不倒的超級強人。強到萬歷也要望其顏色。有一次,他給這位皇帝上課,萬歷念錯了一個字音,讀“勃”如“背”,他大聲吼責:“當讀‘勃’!”嚇得皇帝面如土色,旁邊侍候的臣屬也大吃一驚,心想,張閣老,即使訓斥兒子也不該如此聲嚴色厲呀!
我在想,樹敵太多的張居正,以其智慧,以其識見,以其在嘉靖、隆慶年間供職翰林院,冷眼旁觀朝野傾軋的無情現實,以其勾結大珰馮保將其前任高拱趕出內閣的卑劣行徑,會對眼前身邊的危機了然無知?會不感到實際上被排斥的孤獨?后來,我讀袁小修的文章,這位張居正的同鄉,有一段說法,使我釋疑解惑了:“江陵少時,留心禪學,見《華嚴經》,不惜頭目腦髓以為世界眾生,乃是大菩薩行。故其立朝,于稱譏毀譽,俱所不計,一切福國利民之事,挺然為之。”
唉!這也是許多強人,在興頭上,不懂得什么叫留有余地,什么叫急流勇退的悲劇。他忘了,你強大,你厲害,你了不起,但你無法改變上帝。這位活得太忐忑、太吃力、太提心吊膽、太心神不寧的改革家,終于邁不過去萬歷十年(1582年)這個門檻,二月,病發,六月,去世,享年五十七歲。
他活得比同齡人都短命,王世貞六十四歲,耿定向七十二歲,李贄七十五歲。
張居正的死亡,早有預感,掌政十年,心力交瘁,是主因。“靡曼皓齒”,也是促其早死的“伐性之斧”。他渴嗜權力,沉迷女色,欲望之強烈,后者甚至要超過前者,在歷史上是少見的。一方面,明代到了嘉靖、萬歷年間,淫風大熾,整個社會洋溢著一種世紀末的氣氛。享受,逸樂,奢侈,腐化,縱情,放誕,糜費,荒淫,是普遍風氣。一方面,張居正在“食色性也”的需求,高出常人許多倍,永不厭足,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萬歷十年六月,張居正壽終正寢,備極哀榮。十月,追劾者起,反攻倒算。十一年三月,尸骨未寒,奪其官階。十二年四月,抔土未干,又籍其家。最為慘毒的,因為抄不出萬歷所想象的那么多金銀財寶,令兵圍江陵祖居,挖地三尺,株連勒索,刑訊逼供,家人有餓死的,有上吊的,剩下的也都永戍煙瘴地面,充軍發配。
張居正這個家破人亡的最后結果,并不比商鞅或者譚嗣同更好一些。
張居正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政治強人,因為事實上只有他孤家寡人一個,以君臨天下的態勢,沒有同志,沒有智囊,沒有襄助,沒有可依賴的班子,沒有可使用的人馬,甚至沒有一個得心應手的秘書,只用了短短十年工夫,把整個中國倒騰一個夠,實現了他所厘定的改革宏圖。這種孜孜不息,挺然為之,披荊斬棘,殺出一條生路來的精神,是非常值得后人欽敬的。
但是,封建社會已經到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沒落晚期,不論什么樣的改革和改良,都不可能取得成功,腐朽的制度如下墜的物體,只能加速度地滑落,而非人力所能逆轉,這也是舊中國徒勞的改良主義者,最后逃脫不了失敗的根本原因。
不過,就張居正的改革而言,其杰出的歷史地位,是不言而喻的。但肯定的同時,他的驕奢淫逸,恣情聲色,刻薄寡恩,跋扈操切,也是后來人對其持保留看法的地方。
對這樣一位復雜的歷史人物,這樣一位生前享盡榮華、死后慘遭清算的改革者,個人的是和非,還可以千古議論下去,張居正在歷史上給我們的啟示,便是這種對于改革的認知,這是他的永遠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