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袁中道游高梁橋
書名: 雪泥鴻爪作者名: 李國文本章字數: 1148字更新時間: 2019-10-28 11:18:22
高梁橋在西直門外,劉侗的《帝京景物略》里提到:“水從高梁橋而又西,縈縈入乎偶然之中,岸偶闊狹,而面以闊以狹。”在明代,湖中植荷花,堤上栽垂柳,水面似還可以行船,可以垂釣,是當時京城的一處風景。現在的高梁橋,只是西外的一個公交站名,既無橋,也無水,全是城市風光了。
明萬歷年間,袁中道寫過一篇《游高梁橋記》,記述他在這個景點的一次失敗春游。古來文人寫游,無不記其興,而袁小修卻寫敗興,也算別具一格。先是寫他和他的哥哥袁中郎,“溝渠淤泥,委積道上,羸馬不能行,步至門外”,那不免舉步維艱的尷尬狀。繼而寫到高梁橋后,發現春意毫無,已“三月中矣,楊柳尚未抽條,冰微泮”,一副惆悵失望之情。沒有辦法,只好“臨水坐枯柳下小飲”,誰知正談得起勁時,“飚風自北來,塵埃蔽天,對面不見人,中目塞口,嚼之有聲”,這簡直是大煞風景了。
凡住北京較久的居民,都曾領教過這種春天的煩人風沙。而像袁中道筆下“凍枝落,古木號,亂石擊,寒風凜冽,相與御貂帽,著重裘以敵之,而猶不能堪”的嚴重情況,則是近年來絕無僅有的情況了。雖然如今北京的春天,仍是刮風天多,但風勢較之先前,確是減弱多了,而“中目塞口,嚼之有聲”的沙子,則尤為少見,這不能不說是多年來植樹造林,為民造福的結果了。
于是,這兩兄弟只好打道回府,“已黃昏,狼狽溝渠間,百苦乃得至邸。”接下來的一句就不得不讓人捧腹了:“坐至丙夜,口中含沙尚礫礫。”這樣,他想起遠在湖北公安縣的老家,嘆了一口長氣,說:“噫!江南二三月,草色青青,雜花爛城野,風和日麗,上春已可郊游。”接著他問自己:那些達官貴人不得已住在京師者,是為了官職;那些游客山人不得已住在京師者,是為了衣食;而我自己,袁中道很坦率地承認:我無官職,雖多次謀求也弄不到手,估計再努力也未必見成效,何況家中還有些可以糊口的薄產,那么我“舍水石花鳥之樂,而奔走煙霾沙塵之鄉,予以問予,予不能解矣!”
所以,最后他覺得這次失敗的春游,還是值得一書,書什么呢?“書之所以志予之嗜進而無恥,顛倒而無計算也。”在中國文人中間,痛陳自己顛倒者有之,但指斥自己“無恥”者,具有如此自審精神,而不怕出自己丑者,他是第一個。
袁中道是“公安三袁”中最年少的一位,也是很落拓不羈的一位。二十歲時,曾隨其兄,到湖北麻城拜見過“狂人”李贄。從那次當面受教之后,“膽量愈廓,識見愈朗,的然以豪杰自命。”他敢于這樣剖白自己,也有他對于當時文人嗜進之心的批判。他既不能例外的同流合污,與其被別人罵自己,不如自己罵自己。袁中道以“無恥”二字來結束這篇文章,除了繼承了李卓吾式的狂狷以外,更多的還是他的自信,他的豪氣和他的膽識。
如果,他活到現在,看看時下文人們,那些迫不及待地,千方百計地給自己貼金者,招搖于名利場中,做式式令人作嘔的表演者,不知該作如何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