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農村去干革命
1966年的夏天,我從中共中央西南局宣傳部長的崗位上,下放(這是一個在我們的官場中特有的政治名詞,恰如中國歷史上封建王朝里的“謫貶”、“流放”、“編管”以致“充軍”是差不多的意思)到南充作縣委副書記,已經一年半了。在這一年半中,我從擔任生產大隊“四清”工作組組長到公社“四清”工作隊隊長,直到擔任一個區的“四清”工作團團長,天天就是搞階級斗爭,在基層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七斗八斗,總想把“四不清”弄成“四清”,但是越想弄清,卻越弄不清,而基層干部的心斗散了,社員的生活也越來越困難。我感到很苦惱,再這么斗下去,恐怕我就要從“不太受歡迎的人”變成“太不受歡迎的人”了。
我不知道到底這是基于什么樣的事實和理論,解放以后,搞了這么多年“運動”,階級斗爭還沒有搞夠。最近這些年來,還要把反對修正主義的斗爭作為我們國家的頭等大事,黨的中心任務。我曾聽說,我們黨內正有一些理論家,創立了什么“革命中心東移論”,起勁兒地在樹立所謂世界革命的“第三塊里程碑”。并且自告奮勇地以我為中心,把全世界反對修正主義的大旗扛起來。又不知道基于什么樣的事實和理論,說我們國家有三分之一的政權不在革命家的手里,而是掌握在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手里。并且警告,赫魯曉夫式的人物就睡在我們身邊,“不斗則修”,“不斗則垮”。而且認定,基層干部總是沿著“懶、饞、貪、占、變”的危險道路滑下去,有“變修”的危險。因此決定,首先在我國農村分期分批地進行“四清”運動。在全國調集了幾百萬干部,經過訓練,浩浩蕩蕩地開到農村去,幾乎每一個生產隊都有一兩個干部。我就是那時候被派下去的。
解放以前,我搞地下革命工作,經常在鄉下跑,對農民在水深火熱中的痛苦生活深有了解,他們熱切希望的就是如何叫自己過人的生活。當時為了把他們發動起來,和反動派進行斗爭,求得自身的解放,改善自己的生活,我們搞地下工作的,都懷抱“我以我血薦軒轅”的決心,和他們一塊戰斗,歷盡千難萬險,犧牲了無數的同志,才終于迎來了解放。當時我曾作過一首《歸故園》的七律詩:
江湖浪跡十余年,
風雨黎明歸故園。
壯志未酬悲白發,
河山零落哭黎元。
激昂雞唱將明夜,
慷慨劍嘯欲曙天。
七尺堂堂安所用,
誓將熱血薦軒轅。
解放后我搞工業和科學工作,大半時間在城市里工作,下鄉少了。這次我被下放當了縣委副書記,下農村搞“四清”運動。我下去住在農家里,和農民(哦,自從公社化后,農民改叫社員了)同吃同住同勞動。我才驚異于我們誠心誠意為群眾謀幸福,干了這么十幾年,搞“土改”,搞“合作化”,后來還搞“公社化”。但是不知怎么搞的,他們的生活還是這么苦。有的社員真可說是衣不蔽體,食不果腹。我坐車下來時,在路上就看到一些面帶菜色,衣服襤褸的農民。而我卻穿著整齊的四個兜的官家制服,一路上在招待所吃著豐盛的伙食,很不是味。解放前農民所夢想的,我們對他們描繪的幸福生活,除開在政治上說是翻了身外,經濟上的富裕生活并沒有實現。我感到很慚愧。現在我下放做一個縣官,古話叫作“牧民官”,只有真心誠意地給他們作牛馬,辦點實事來報答他們,讓他們的生活過得好一點,我心里才過得去。因此我作了一首七律詩來表述我的心情:
欣聞放作牧民官,
得意春風馬蹄歡。
路遇襤褸羞袞服,
野驚菜色恥豐餐。
早知厚祿當危懼,
豈得高官便茍安?
發奮從茲當牛馬,
敢期父老盡開顏。
但是這回我們下來干什么呢?我們下來是搞“四清”運動,抓階級斗爭的。我們向社員宣傳,社員生活之所以苦,就是因為階級斗爭沒有抓好,就是因為站在他們頭上的基層干部,許多已經變壞了,簡直成為解放前騎在他們頭上的保甲長了。因此我們下來的任務,就是幫助社員捉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我們下來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基層干部都“趕上樓”去,就是奪了他們的權,然后一個一個地清查,一個一個地“下樓”,宣布“解放”。這樣的斗爭,一搞就是幾個月,真是斗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好像到處都有階級敵人和走資派一伙在進行反革命活動。有的基層干部被斗得死去活來,下不了臺。我已經是努力對他們進行斗爭了,可是開起匯報會來還說我的階級斗爭的弦繃得不緊,常常要準備接受“右傾”的批評。
就這么斗來斗去,搞了快兩年,說的是只要抓好革命,就能促進生產。也許真是因為我抓革命沒有抓好吧,生產總是沒有促上去。就是我的那些“左”得可愛的左鄰右舍,好像也沒有搞好生產。其實大家心里雪亮,由于基層干部許多還沒有被“解放”,沒有資格抓生產,有的被“解放”了,不想再犯錯誤,也縮手縮腳,怕說是“以生產壓革命”,不敢再抓生產。社員們的生活越來越困難,他們對于國家“修”不“修”,越來越不關心,甚至反感。他們率直地對我們說:“先把我們的肚兒饋圓了,再說別的吧。”
我聽信了社員的呼吁,先把生產抓上去,把他們的肚兒饋圓了再說。我從我原來主管的中國科學院西南分院調幾個農業專家來,一塊下到東觀區的鄉下去蹲點,搞“科學種田”,他們準備作兩年五熟的豐產田試驗。
2 天不從人愿
我們到了東觀區委,一進門就看到四根立柱上寫的四條顯著的“四個第一”的大標語:“政治工作第一,政治思想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我的心里就倒抽了一口冷氣。這里說的幾個都是政治第一,生產是連第二也沒有,看來生產是排不上號的。我帶了一批人馬來,卻是想來抓生產的,能行得通嗎?
我和區委書記說了,準備到這里來搞兩年五熟的豐產試驗。在基層搞工作和群眾天天打交道的同志,就是和浮在上層天天搞政治斗爭的領導不一樣,他們更知道群眾的冷暖疾苦,也懂得群眾心里在想什么,吃不飽肚子誰的心里不慌?他們聽說是來搞豐產試驗的,一說就通了,并且愿意大力支持。我很高興,可是不大放心地指著那大柱頭的大標語,說:“你看你們寫在大柱頭的大標語,不見生產二字,你敢和我們一起抓生產嗎?”
他不無幾分神秘得對我說:“寫歸寫,說歸說,干歸干嗎。叫社員吃飽肚子,有什么干不得的?報上也是說的抓革命,促生產嘛。”
這樣我才放心了。可是天天在那里進出,那幾條標語總是扎眼,不免有幾分膽戰心驚。因為這幾條標語是大有來頭的。這幾條標語是韜光養晦了若干年后,忽然風云際會,乘風而上的林彪元帥發明、而又得到最高統帥首肯、中央有文件要大肆宣傳和執行的。所以當時凡是顯眼的大柱頭上,幾乎都寫上這四條標語。
自從有名的1959年廬山會議上國防部長彭德懷被打倒,林彪元帥接掌軍委大權后,就大張旗鼓提倡學習毛澤東思想,發明了“十六字真言”,現在又提出這“四個第一”。我們這些搞宣傳工作的,自然都應該深信不疑,并且要努力身體力行的。我們說話、寫文章,都要貫徹“政治掛帥”,“思想先行”這種精神。其他的蕓蕓眾生,如何看法,那就難說了。我們所面對的這些鄉下的社員,那覺悟就低得可怕,老是在我的耳朵邊叫嚷:“肚兒餓了要飯吃,哪管別人修不修。”我們不得不提倡的“早讀”也頗受抵制,不以為然。這些人沒有知識,倒也罷了,但是一塊下放來和我們一同搞“四清”進行“鍛煉”的一個大學畢業生,也常常對于“政治掛帥”表示懷疑。他跟我到這里來抓“科學種田”,一進區委大門,見到柱頭上赫然寫著的“四個第一”,便在一旁冷笑。
我問他:“你笑什么?”
他說:“這四個第一,在邏輯上是不通的。任何一組事物,只能有一個第一,其余的便是第二,第三,第四,怎么能四個都是第一呢?沒有第二第三第四,哪來的第一昵?”
我聽了他的這番高見,大吃一驚。好家伙,他倒敢派林帥的不是了,這還得了?但是我聽起來又感到確有道理,我們過去竟然連想都沒有想過。我是愛護這個青年的,不想叫他吃虧,便問他:“你在大學里是學的哲學吧?”他點一下頭。我勸他說:“學哲學的就是喜歡鉆牛角尖。告訴你,你以后千萬不要在人前鉆這樣的牛角尖了。”
可是他不聽,后來他對也是寫在大院里的墻上的另外三條標語,也向我表示過同樣的不以為然。那三條標語是我們的第一把手的發明。他提出全省工作要做到“一條心,一股勁,一個樣”,簡稱為“三個一”。他發明的這“三個一”,在四川上上下下雷厲風行。這自然是我們一切工作的指導思想,要到處宣傳,努力執行的了。我們這位未來的哲學家看了卻不以為然,對我大發議論,他說:“這‘三個一’在哲學概念上也是不通的,是形而上學的。按照唯物辯證法的觀點,任何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是‘一個樣’的,任何社會的人都不可能是‘一條心’的,人的思想千差萬別,有先進,有落后,不可能完全扭成‘一股勁’的。”
我聽了不覺嘿然,這個青年又在鉆牛角尖了。我告誡他:“你硬是要不撞南墻不回頭嗎?”
當時第一把手提出這個口號時,本來宣傳部門就有不同看法,和這個青年說地差不多。而且當時全國學術界正在毛主席的發動下,用“一分為二”的辯證法,批判楊獻珍的“合二為一”的觀點。但是我們的第一把手歷來都是“我說了算”的,十分威嚴,哪個敢去說他一個不是?于是都千口一聲地擁護“三個一”,有的還在黨刊上寫文章加以發揮。第一把手自然以為他是絕對真理在握了。這個青年在這里敢于大發議論,我真有點替他擔心,而且自己也怕有包庇之罪,便警告他:“你知道這‘三個一’是哪個提出來的?”他說:“不知道。我是在這墻上看到的。”我告訴他這是哪個大人物提出來的,他不再說話,卻撇著嘴。
他不相信“三個一”,倒也罷了,基層干部卻是要在社員中宣傳和執行的,然而他們對于這“三個一”又不甚了了,越傳越走樣,執行起來也就容易走樣。“一個樣”倒容易明白,好執行,叫社員按一個規定的時間播種,按一個規格插秧,這都辦得到。不管老社員多么有意見,不管他,按上級規定的辦,沒有錯。對于“一條心”和“一股勁”,卻理解成為“一條繩”或“一股繩”了。于是有人匯報工作時告訴我說,竟然有的隊長督促社員點玉米時,從坡上拉一條繩子下山,要社員順著一條繩點下來。我說:“你是在說笑話吧?”他說真有這樣的事,我只能搖搖頭。鄉下的事,難說。
那個時候全國正在掀起學習毛澤東思想的高潮,省里最近才開了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從報紙登出來的那些代表們的精彩的發言,叫人不能不相信林彪元帥的話,毛澤東思想只要一“吃透”了,就會叫人產生超凡的智慧和能力,就可以出現奇跡。只要熟讀毛主席的著作,就可以爆發“精神原子彈”,產生無窮的力量,自然就可以多打糧食了。我們向社員宣傳這個道理。他們卻不大相信,說“我肯信吹一口氣,說幾句空話,田里就長出糧食來了?”
他們見短識淺,竟然敢于藐視在中國可說是第一個學習毛澤東思想學得最好的林彪同志,竟然不相信他的那些“活學活用,學用結合,急用先學,立竿見影”的十六字真言。我們卻是不敢不相信的。眼見他取代了那個敢于去和偉大領袖扳彎彎道理的國防部長彭德懷,當了國防部長,立刻就把解放軍變成一個學習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深得毛主席的信任,一天天走近毛主席那金碧輝煌的寶座,很可能成為接班人。眼見他的金口玉言,也快要成為“一句頂萬句”了,誰敢不信?從他在政治上的成功,足見他對于毛澤東思想“活學活用,學用結合”得好。既然在國家大事上能夠“立竿見影”,發揮了神奇的作用,在我們搞科學試驗的一塊小田里,為什么就不靈,產生多打糧食的效果?于是我們也用了林帥的靈丹妙藥,搞“天天讀”毛主席的書。
我們規定,生產隊的每個識字的社員,每天早上都要讀《老三篇》中的一篇,或者讀幾段我們結合實際挑出來的幾段《毛主席語錄》,才能吃早飯。不識字的社員也要陪讀,坐在那里聽。我們蹲點的干部和生產隊的干部首先帶頭讀,堅持不懈。別的地方出那么多學習毛澤東思想積極分子,他們都能活學活用,都能立竿見影地在生產上產生奇跡,我們這里為什么就不行?
我們堅決貫徹執行“天天讀”的制度。可是明顯看出,那些社員大半都是奉命行事,沒有認真讀。看他們的嘴巴是在動,也好像念念有詞,卻是那樣懶洋洋的,好像還沒有睡醒似的。有的青年發牢騷:“天天這么念早經,還不是只喝到兩碗湯湯稀飯,要能吃到干飯,這個早經我就念。”
這思想多不開竅,怎么把讀毛澤東著作說成是在念經呢?我嚴厲批評了,還是沒有起色。相反地,我們請來的農業專家講授農業技術課的時候,雖然他們在開講時,也很注意“政治掛帥”,在講課前一定要念幾段有關的《語錄》。青年們對于背《語錄》,興趣好像不大,而對于那些技術知識,卻聽得津津有味,并且跟著專家們下大田去照他們說的作。結果在麥田里套種玉米,硬是成功了,玉米苗生得很茁壯。專家們在初步總結時,也說是毛澤東思想敢于創造的威力,我也表示相信。但是青年們卻在一旁暗笑,好像不怎么相信。他們只相信,這是“科學種田”的結果。但是不管它,只要搞成功了,社員生活稍好一點,他們高興,我這個當官的能給老百姓辦成一件好事,沒有枉吃國家俸祿,于心稍安就好了。我覺得這比在那高級機關辦公室里團團轉,整天就是忙于公文、會議,搞不完的階級斗爭和各種莫名其妙的“運動”,要舒心得多了。
在這安靜的鄉村里,我能和科學家討論自然規律,和老農民研究豐收辦法,是多么的自在,多么的快活呀。不是早有一句圣言:“與天斗爭,其樂無窮,與地斗爭,其樂無窮”嗎?我們請科學家下鄉來幫忙,和自然進行斗爭,叫田里多打糧食,叫老百姓的肚兒充實一點,這豈不是天下一大樂事嗎?我再也不想卷入那官場的是是非非里去,再也不想去享受“與人斗爭,其樂無窮”的那種快樂了。再也不想沉入那些空對空,在名詞和術語中打圈圈的理論學習,特別是那些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的世界革命“反修防修”的沒完沒了的國際爭論了。就讓我在這個鄉角落里給老百姓辦點實事,自尋其樂,終此一生吧。
但是我知道在我們的國土上,“一日晴,二日陰,三日風和雨”的大氣候是一時不會改變的。我是被“階級斗爭”趕到這鄉下來的,我在這里搞的也是“階級斗爭”,捉了一年多的“走資派”,一直沒有捉出一個名堂來。現在我在鄉下搞試驗田,說我只抓生產,不抓階級斗爭的惡評,早已傳到我的耳朵里來了。我在這里構筑的一個日暖風和的安樂窠,其實不過是陶淵明式的“小桃源”的夢想,遲早是會破滅的。
果然,天不從人愿,我“人在鄉下走,禍從天上落”。
3 “回不來了”
1966年的5月,有一天晚上,我從鄉下回到縣委,我得到了西南局辦公廳來的電話,要我回去參加“文化大革命”。當時我想,豐產田的科學試驗才取得了豐收的初步成績,我不想離開。對于“文化大革命”,當時我的理解,那不過是在文化界又搞什么“運動”的事。這樣的“運動”,過去已經搞過不少次了,無非又是把知識分子拿出來梳理一下。比如批判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拔白旗,捉胡風分子,反右派,反右傾,如此等等,所見多矣。現在在報紙上正在批吳晗寫的《海瑞罷官》,不知吳晗撞在什么人的筋脈處,得罪了什么人,對他展開聲勢如此之大的批判,一定是大有來頭的,不然怎么會有通知下來,一直到縣上也要搞批判呢?但是我沒有想到會發展成后來那樣規模的“文化大革命”。當時我想,這個“運動”既然在縣上也要搞,我就留在縣里參加好了,我已經下放在這個縣里作縣委副書記了嘛。
我當晚就打一個長途電話回去給我們西南局的常務書記。我說明理由后,他馬上同意了。第二天晚上,我忽然又收到西南局辦公廳來的電話,說仍然要我回西南局去參加。我說昨晚上常務書記不是同意我不回去了嗎?回答的是:“政委說了,要你回來參加西南局機關的文化大革命。”哦,作第二把手的常務書記說的話也是算不了數的,第一把手說的話才算數,歷來如此。不過我還想抗旨,扳一下道理,我說:“我既然已經調到縣上任縣委副書記,組織關系也已從西南局轉下來了,我已不是西南局黨組織的黨員,按照組織原則,我理應在縣上參加嘛。”回答的還是:“政委說了,你是帶職下放,一定要回來參加本機關的文化大革命。你回來時,把你的黨的關系也帶回來。”哦,組織原則也算不了數了,政委說的就是金口玉言,就是組織決定。我知道這才是我們這里的常規,不能不服從的。
這晚上我想了一晚上,總想不通。我在這里干得好好的,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過去因我的妻子重病在北京住醫院,我想暫時不到鄉下來,并且經過書記處研究,排名單時也是把我排到下一年下鄉的。可是不行,政委一句話,一定要我下去搞“四清”,我只得下去。到了那里,還是他的一句話,就把我下放到這個縣里來當縣委副書記。我下來了,把妻子從北京搬回成都住院,隔幾個月我回去看看,我以為這本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得知后,也不滿意,叫人帶指示給我,加以糾正。后來我橫下心來,什么也不管了,到基層搞科學種田,給社員辦點好事吧。正辦得有點眉目,現在卻又叫我回去參加“文化大革命”。并且要我回去的時候,把組織關系也帶回去,好像要把我調回去的樣子,這是什么道理?我想了很久,沒有想通。
快天亮了,我忽然想起,下放以來,我發現一些在我身上發生的令我不解的事情。比如我偶然發現我收到的信里的信紙是倒插進去的。這樣的事,在解放前,是常事。那時偷偷檢查信件的人總是從長型信封的下一頭小心拆開,檢查完信后,仍從這一頭把信紙裝進去,加以封好,寄發給收信人。當時我只要一看到這樣的裝法,就知道這封信是被檢查過了的,仔細看看信封封口,果然發現拆過又封好的痕跡。我現在在鄉下收信時,偶然發現同樣的事。起初我不相信,這恐怕不過是我的多疑。但是后來發現在我身上發生不只一樁的怪事,傳聞有人密告我有什么重大嫌疑。我終于想通了。大概是那些把階級斗爭的眼睛擦得雪亮的人們,在我的身上發現了什么,要趁這次搞“四清”運動的機會,把我也好好清一下吧。
這沒有什么,解放后十幾年,我已經經歷過不少的“運動”,接受過不只一次的審查,身正不怕影子歪,再清查一回算不得什么。但是一想到,看樣子我又要當“運動員”了,我想在鄉下搞科學種田的愿望,大概沒有可能實現了,感到十分抱憾。
我早上起來,馬上把行李收拾干凈,并且去拿我的黨員關系。辦事的干部們很奇怪,問我:“你為什么把行李全收拾了,并且把黨員的正式關系也拿走,難道你不想回來了嗎?”
我說:“不是我不想回來,是我回不來了。”
大家莫名其妙,我不想再說什么,第二天早上坐上車,當天晚上回到了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