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遠鎮殘址路上，眾人聽聞閻郎中榮不枯說得餓鬼一事，皆是驚訝。

張成輔聽聞，開口：“鬧了災荒？何處？如今太平盛世，倒是從未聽聞，朝廷不管嗎？”

榮不枯呵呵一聲，道：“管？倒是想管，但管得了嗎？權臣亂綱，蒙蔽圣聽。近幾年關外那群人躁動不安，那皇帝老兒一心撲在穩定邊疆上，哪有心思注意關內，撥了款撥了糧讓大臣救災。可貪官賣糧者眾，橫斂災款者群，那些地方的百姓們見上頭不管他們生死，被逼的沒辦法了，總得想法子活下去不是？上頭不管，他們就自己出來找吃的，所過之處吃個一干二凈，連剛栽的糧苗都不放過。”

榮不枯掏出水囊喝了一口，接著道：“他們把地方糧食吃光了，地方人又沒吃的了，也是要活不下去，只得也變成餓鬼繼續吃別的地方。這口子就拉越大，那些官老爺見不妙了，瞞不住了，才告訴上邊。但數萬萬人的肚子哪那么容易填飽，有狠心人就派兵想要鎮壓。”

張成輔聽到這些話，臉黑成了一片，道：“當真？”

榮不枯哼笑一聲：“都說橫的怕不要命的。那些餓鬼都活下去了，反正橫豎都是一死，就干脆打了起來。那些兵將初開始也是于心不忍，想著都是老百姓，把他們趕走就行。可那些餓鬼不管你這些道理，沒有兵刃就十個換你一個，再不行就二十個換你一個，就這樣將鎮壓軍打了個慘敗，死傷無數，活下來的人大多也都瘋了。現在不再鎮壓了，改成剿滅了。那群人殺紅了眼，餓鬼也不管他們，顧自讓他們殺，反正他們看來能吃著一頓算賺著一頓。北邊有兵，他們就不再北上進京，改成南下了。老頭子也是見前邊餓鬼攔著，沒辦法繼續北上，才無奈南下經過此處的。”

張成輔牙齒咬得嘎吱響，就算初聽此等消息，可平平數語間，眼前浮現的卻是是人間煉獄。

“這群狗官！”

榮不枯見張成輔如此憤恨，也是微微搖頭。

三人一路無言，不刻便到了一處破瓦房，曼陀先慢敲了兩下，隨后又快敲了三下，張成輔只聽到一陣機關聲音，隨后曼陀便推門而入。張成輔欲替榮不枯栓上驢子，榮不枯卻揮手說不用，兩人便跟著曼陀進屋了。

張成輔剛踏進屋，發現左右兩邊各有幾處固定著的箭弩，弩柄都隱約連著絲線，絲線那頭攥在床上的鐵面人手里。剛才的機關聲音想就是箭弩發出的。

張成輔只見那鐵面人背倚著墻，癱坐在床上，頭發凌亂，胸口隨著呼吸劇烈起伏著，氣息狂亂不堪卻又很虛弱，完全不似當日那般兇悍模樣。

只聽榮不枯哦了一聲，走近鐵面人，伸手往鐵面人手腕一搭咦了兩聲，隨后點了點頭。

曼陀趕緊問道：“能治嗎？”

榮不枯卻是不回話，又顫著身子爬上床去，往鐵面人背后摸了摸，瘦手一伸竟是將那憨壯的鐵面人抬了起來。

榮不枯看著鐵面人背后幾處極其微小的血孔，點了點頭道了聲原來如此。

曼陀也是著急，又問：“能治嗎？你倒是說個話啊！”

榮不枯卻一挑眉：“他是你什么人？你這么著急。”

曼陀道：“他是我弟弟。”

還沒等張成輔驚訝，卻聽鐵面人擠著喉嚨說道：“哥哥。”

“你！”

曼陀怒瞪一眼，隨后又想問榮不枯，卻見榮不枯沖自己搓著兩根手指頭。曼陀當下一喜，看來榮不枯愿意治傷。她知道，但凡榮不枯愿意出手，還沒有治不好的人。

曼陀忙自墻角桌子上拿來一個繡錦袋子。張成輔看那荷包雖小，卻沉甸甸的，榮不枯卻是看也不看隨手一打，那荷包還沒遞過來便被他打飛，滾落在地上露出幾大錠明晃晃的金元寶。

曼陀道：“這可是五十兩黃金！你再獅子大開口也要有個數吧！這次本姑娘出來的急，眼下就這么多……”

曼陀見那閻郎中榮不枯還是不為所動，又自胸前摸索，掏出兩張銀票遞過去。

“哼！這下該夠了吧！便宜你了！”

那榮不枯卻是放下了手，沒有接銀票。曼陀一瞪眼，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際，只見那榮不枯指了指自己的腰間。

曼陀卻是憋紅了臉，道：“臭老頭，你想什么呢！”

張成輔在一旁看不下去了，道：“他不是那個意思，他是要你腰間的善財。”

只見曼陀一愣，隨后小臉通紅地掏出那串黑繩串綁的銅錢，咬咬牙小手一扯，扯下一枚刻篆“善財好取、賤命好收”的銅錢交到了榮不枯手中。

“呵呵，這才對嘛！”榮不枯笑呵呵接過，隨后從背上取下包裹，搗鼓著藥材。

只見曼陀對鐵面人道：“這下虧大了！從三錢變成兩錢了！什么時候才能出頭！都怪你，大塊頭！氣死本姑娘啦！”

張成輔看得直搖頭，曼陀見此正要跟張成輔吵架，卻聽得一聲蒼老輕咳。

“二位二位，老頭子要治病了，你們先在外等著。不管發生什么都別進來，否則他是生是死了老頭子可就說不好了。”

“讓這小子出去就行。他是我弟弟，我不能在里邊待著嗎？還怕我偷學你不成，本姑娘還不稀罕呢！”曼陀氣呼呼說道。

鐵面人雖是滿身痛苦，卻還是道：“哥哥。”

張成輔又是一陣搖頭，心想曼陀就不怕惹怒了榮不枯，他一反悔不給鐵面人治傷了嗎。

那榮不枯果然把手中工具一放，面無表情道：“這是老頭子的規矩，愛治治，不愛治我就走了，反正診金我是不會退你的。”

曼陀聽榮不枯這么說，也只好憋著，氣鼓鼓出了門，還順便把張成輔拽了出去。

張成輔和曼陀站在門外，此時下起雨來，二人之間一陣無言。

曼陀見張成輔打量著自己，猛一轉頭。

曼陀道：“你看我干嘛！”

張成輔說：“不干嘛。我就在想，善財眾怎么會派你這么個小姑娘來。雖然確實有點功夫，可怎么跟個大小姐似的，看上去聰聰明明，可怎么這般脾氣不諳世事。連榮不枯給善財眾治病只收善財都不知道。”

曼陀卻是一瞪眼，道：“與你無關！要你管！本姑娘什么性子關你什么事。”

張成輔見曼陀學自己說話，也是失笑道：“怎么就與我無關了，你是受命來殺我的。可要好好掌握你的動向。”

曼陀見張成輔學起了自己在茶攤對他說的話，哼了一聲。

此時屋內傳來了鐵面人的怒吼慘叫，曼陀頓時想沖進去，但是卻被張成輔拉住了，曼陀想起榮不枯不管發生什么都不準進去的交待，憤憤停下了腳步，甩開了張成輔的手。

張成輔顧自說話：“我剛殺那人不久，便被幾名善財眾好手追殺，但都被我躲了過去。按說善財眾的那幾位應該會掂量掂量，此刻應該還在選派人手，怎會冒然派你這個小姑娘過來打草驚蛇。我勸勸你，如果這事沒派到你頭上，趁早帶著你哥哥回去，不然休怪我出手不留情了。”

曼陀道：“都說了他是我弟弟！要不是那日前前后后來了兩撥人，你早就被我們給抓住了！”

張成輔笑道：“不是要殺我嗎？怎么又改成抓了？莫不是手里真沒追殺令，殺了我領不到賞錢？”

曼陀也不答話，一張臉不知是氣的還是被說中了，一陣通紅。張成輔見此心下一陣嘆氣，這么好看一姑娘，怎么就做起了殺手。可張成輔又接著自嘲了起來，當今這世道哪分什么男女呢，只要能狠下心，任何人都能做殺手，自己尚且如此，哪還能教訓別人呢？

看看那些貪官權吏，一顆狠心，比殺手更甚。

二人各懷心事再無交談，任雨洗青山滴答。

過了一會，鐵面人的慘叫聽了下來，吱呀一聲，榮不枯滿手是血的開了門。

曼陀見榮不枯出來了，忙問一聲：“行了？！”

榮不枯點點頭，然后又指了指屋內，曼陀忙跑進去，見鐵面人身上纏著紗帶，紗帶上滲著的血下面是幾處血孔，正是幾處功體大穴。

曼陀叫了兩聲，那鐵面人卻是不回話。

榮不枯伸手接雨水洗去血污，道：“放心吧，他只是現在還不能動，不過已經沒事了。”

曼陀見鐵面人雖然滿頭是汗，但氣色已有稍緩，氣息更穩定了下來，想是已經無憂。

榮不枯又道：“也就是遇著了老頭子我，換了旁人，就等死吧。不過他是不是本身就想著找死？不然怎會用那么烈的法子刺激穴道，控制不住的內力在他體內亂竄，他的經脈就跟被一群瘋牛來回來踩過的一樣，要多危險有多危險喲。”

榮不枯見手上血污已除，合手看天鞠了一躬。隨后又走進屋子，從包袱里掏出幾張紙和幾根形色的藥草干枝。只見榮不枯將紙鋪在桌子上，隨后將藥草合在掌中，只聽一喝，竟是用內力將藥草碾成湮粉撒在鋪好的紙上。

張成輔只見榮不枯隨后將撒著藥粉的紙托在手上，那紙竟是微微浮起在榮不枯手中不端回旋，藥粉卻還是穩當呆在紙上，可見榮不枯內力控制極為巧妙。

隨著榮不枯的內力讓紙張回旋，藥粉中不斷飛出些許雜質，藥粉顏色也愈見純凈，凝成藥散，飄出幾絲藥香蕩在空氣中。屋內眾人嗅到藥香，都覺得心神透徹。

榮不枯先后進行了幾次，在桌上擺了幾份內力加工的藥散。

榮不枯道：“他傷勢重，你先給他推拿一個時辰的功穴，不然以后會落下病根。隨后每隔半個時辰，取一包，給他服下五成，剩下五成敷在傷口上，換上干凈紗帶，待藥散用盡之后，別催動內力靜養兩日便就好了。”

照看鐵面人曼陀聽罷剛想回頭說聲謝，屋內卻已不見榮不枯和張成輔，門外的驢子也已不見蹤影，想是已經離開了。曼陀沖到門外大喊道。

“張成輔！先放過你，等治好了傷再去找你！”

榮不枯在交待完之后，便被已經牽著驢子的張成輔帶走了，二人飛奔一陣出了關遠鎮，此刻正在樹林中。

只見榮不枯喘著氣道：“年輕人，你照顧一下小老頭行不行。”

張成輔道：“閻郎中說笑了，您功力如此之高，這點路程想必只是小意思。只是那少女和你所救之人是來殺我的，我只得快走。”

閻郎中卻是呵呵一笑：“老頭子早已猜到，看你們倆一路上就不對付。故而在治傷之際，給那鐵面人多下了些麻沸散讓其不能開口不能動，然后騙那小姑娘說需要幫他推拿，不然就會落下病根。其實不用管，一個時辰后自己就緩過來了。”

張成輔聽聞一笑，道：“原來老爺子早有安排。”

閻郎中卻是哈哈一笑，正在此際，榮不枯忽感手上被塞了東西，舉手一看是兩枚刻著“善財好取、賤命好收”的銅錢。

榮不枯打量著張成輔，道：“小子你該知道我的規矩，不想治的人，我是不會治的，就算先付了診金也不會退。”

張成輔道：“張某知道，但非是讓老爺子治人，此事閻郎中一定會感興趣。”

榮不枯好奇道：“哦？你說說看是什么事。”

張成輔道：“去驗一個人，或者說，死人。”

榮不枯嘖了嘖嘴道：“驗死人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張成輔又笑了笑：“那個人是朝中大員家的公子。”

榮不枯哼了一聲：“那又如何？”

張成輔也不介意，道：“此人是我親手所殺，但本該死了，卻又未死。”

榮不枯來了興致：“什么叫本該死了，卻又未死。既然人是你親手所殺，還有什么好驗的？”

張成輔指了指自己的臉道：“因為，錯骨術。”

榮不枯笑了：“當年千面盜的絕學錯骨術？此術可通過易骨改貌，看不出一絲端倪。傳聞千面盜龍寧九年被捕，自此錯骨術在江湖上再無蹤跡，老頭子我也曾打聽過，但都無消息，你又是在哪發現的錯骨術改貌的人？”

張成輔笑而不語，榮不枯見他不說話暗自唾了一聲。

榮不枯道：“得得得，看在兩錢的分上。老頭子就跟你走一遭，此人在哪？何時動身？要是離得太遠，老頭子肯定備點吃食，不然我這老骨頭一路上可吃不消。”

張成輔擺擺手道：“所距不遠，今晚，涼城縣衙殮尸房。時候尚早，不如咱們先找個地方喝兩杯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