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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民法典的憲法性價值

早在1801年,波塔利斯對民法典就曾有如下精辟的論斷:“什么是民法典?它是指導和確定屬于同一地域范圍內的人們之間的社會交往、家庭和利益關系的法律的集合整體。”[1]這是從實質的角度對民法典所做的經典定義:民法典所調整的是民眾的家庭和財產等利益關系的法律整體,事關他們之間的社會交往和相互關系。而從形式上看,民法典具有兩個重要特征:完備性(comprehensiveness)和內在一致性(coherence)。所謂完備性,是指作為邏輯抽象的結果,私法的所有事項都規定在民法典之中;完備性不是排他性,不是說私法的事項只由民法典加以規定。所謂內在一致性,是指法典內部的規則之間不存在沖突,每一項規則都有一個真實的含義,它僅為每一個法律問題提供一個正確的答案;法典消除了法律漏洞、模糊性和內在的矛盾。[2]這就是說,在某一法律關系領域具備了完備性和內在一致性的法律文本,才可以稱得上是法典。

正是從上述內容和形式的雙重意義上,1994年生效的《魁北克民法典》在其“序言”第1款中即開宗明義地宣告:“魁北克民法典與人權憲章和法律一般原則保持和諧一致,調整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以及物。”《魁北克民法典》“序言”的第2款規定:“民法典由調整相關事項的規則的整體所組成,這些條文的文字、精神或對象在其所調整事項的領域內,以明示或默示方式確立了其‘共同法’(jus commune)。在這些領域中,法典是其他單行法的基礎,盡管單行法可以補充法典或者作出例外規定。”

從效力等級上說,民法典位于憲法之下,與普通的法律相比似乎并無特別的優先性。[3]但是,鑒于民法典的特殊地位,實際上其效力位居普通法律之上。這一格局的主要依據,顯然在于民法典對于國家和社會的極端重要性。在象征意義上,立法者賦予了民法典相對于一般民事法律的某種優先性地位,因為民法典是私法領域的“共同法”(jus commune),構成其他法律的“基礎”。《俄羅斯聯邦民法典》第3條第2款規定:“其他法律中所包含的民法規范必須與本法典相符合。”

在我國,《立法法》第7條也明確區分了“基本法律”與“法律”,前者由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定,后者由其常委會制定。顯而易見,民法典屬于《立法法》所稱的“基本法律”,其效力位階高于普通法律。從象征主義的角度來說,民法典是整個私法部門的基本法,是公民社會的憲章,其巨大的象征意義不言而喻。當然,“就此而言,有必要提醒注意的是,法典——特別是民法典——的權威,既取決于其內容的質量,也取決于其在法律上的效力”[4]。因此,民法典質量的優劣,對于民法典未來的權威和生命力可謂至關重要。

民法典這種私法領域的“共同法”的“基本法律”地位當然具有重要意義。法國著名民法學家、戰后民法典修訂的主要承擔者卡爾波尼埃教授在20世紀80年代曾提出一個廣為引用的論斷:民法典是法國真正的憲法;民法典與凡爾賽宮、馬賽曲一樣,成為法蘭西民族集體的“記憶之所”[5]這一“民法霸權主義”式的論斷不但沒有受到憲法學者的質疑,反而得到時任憲法委員會主席巴丹戴爾(Badinter)的附議。他認為,民法典是法國的“民事憲法”(constitution civile);而且“法國民間社會的穩定與政治社會的多變形成明顯對比”,民法典如今已成為“國家的文化遺產”[6]。更令人矚目的是,2004年法國在紀念其民法典誕辰二百周年的時候,總統希拉克在致辭中也重申了這一觀點:“兩個世紀之后,拿破侖和波塔利斯的民法典仍然存在,它是我國法律體制的核心、我們國家真正的憲法和法國法出色的大使。”[7]

根據雷米·卡布里亞克(Rémy Cabrillac)的分析,民法典盡管從法律上說不是法國的憲法,然而它在社會學意義上卻是法國真正的憲法。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法典化通常與國家和民族的統一相伴隨。根據韋伯的法律社會學理論,在轉型時期,讓不同族群的政治性組織之間實現平和的需求,使得國家必須盡快制定有效的法律。[8]民法典極大地凝聚了整個國家,將孤立的個人熔鑄為一個完整的民族。按照波塔利斯的說法,“從此大家不再是普羅旺斯人、布列塔尼人或阿爾薩斯人,而都是法國人”[9]。基于同樣的原因,拿破侖非常自豪地說:“我一部民法典憑借其簡潔,就給法國帶來了比此前所有法律的整體還要多的好處。”[10]在他看來:一部法典、一個民族、一個完整的領土,這是民法典十分明顯的統一功能。因此,民法典進一步促成了國家的統一。

尤其應當看到,民法典確立了現代社會秩序所賴以立足的基石:所有權、家庭和契約等私法最為基礎性的制度,這其中的許多內容具有憲法意義。在法國,民法典中的多項制度直接被憲法委員會宣告具有憲法價值。在1982年的一項裁決中,憲法委員會確認所有權具有憲法價值,公權力機構如果對私人所有權進行國有化征收,必須滿足特定的條件。[11]在20世紀90年代的另一項裁決中,憲法委員會基于《人權宣言》第4條“自由就是指有權從事一切無害于他人的行為”的條文,確認民法典第1382條的過錯責任具有憲法價值。[12]近年來,憲法委員會的多項判例指出,民法典中的私生活保護同樣具有憲法價值。[13]

在俄羅斯,部分法學家將民法典稱為該國的“經濟憲法”,與1993年的俄羅斯聯邦憲法相并列。[14]俄羅斯聯邦民法典包括了從1994年至2006年期間所頒布的四編,其主要目的是促進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過渡以及自由民主制的建立。俄羅斯聯邦民法典中所有權、債、公司等制度,成為市場經濟的基礎。民法典第1條第2款規定:自然人和法人可根據其意志和利益取得和行使民事權利;第2條第2款規定:公民的權利和自由以及其他非物質性利益受民法保護。該法典還規定了所有權不得侵犯、營業自由、合同自由、遺囑自由、過錯責任等基本制度。[15]而2013年匈牙利的新民法典對1959年社會主義時期的民法典進行了大幅修訂,其主要目的也是促進該國經濟與政治體制的全面轉型。

還應當看到,民法典與憲法關系的復雜性在于:民法典是所謂民間社會的基本憲章,而憲法是政治國家的基本法。按照這樣的理論,民法典的頒布也標志著政治國家與民間社會形成相對獨立的二元分野格局。歷史上,波塔利斯在起草法國民法典的時候就曾明確宣稱:民事法律必須在政治性法律的監督之下,它必須要與后者相適應。因此,托克維爾曾經提出:民法典使得第一執政者也就是后來的皇帝承認了某種形式的民事自由,由此他卻達到了剝奪政治自由的目的。他分析指出:民法典的繼承法規允許某些民間規則可以調整財產和規范家庭,只要人們不會把它們引入國家生活中去即可。民事立法將安撫“政治法則要求其作出犧牲讓步的每一個公民”[16]。格扎維埃·馬丁的研究表明,拿破侖通過制定民法典所希望得到是:父親的權威——如同民族的父親形象一樣,但是處于國家的監護之下;作為國家權威的延續的家庭框架;處于公權力監管之下的所有權和契約自由。[17]當然,今天的許多研究已經表明,認為私法關系本身在政治上是中立、免受國家干預的觀點是難以成立的;認為私法僅僅是實現“各得其所”(Suum cuique tribuere)式的職能而不承載分配性和保護性使命的觀點,是典型的自由主義政治觀。[18]

就我國而言,中共十八屆四中全會《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推進依法治國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指出:“加強市場法律制度建設,編纂民法典。”該《決定》還提出了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促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等目標。由此可見,民法典的編纂在我國具有多重意義:首先,它是市場經濟法律制度的基本組成部分;其次,它是全面推進依法治國、建設社會主義法治國家的重要步驟,因為民法典是直接保護公民、法人等私法主體的人身和財產權益最為重要的法律;最后,它是實現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環節。這些顯然使未來的中國民法典對于貫徹落實憲法的基本制度具有重要意義。

從這些視角出發,民法典對于憲法目標的實現,確實具有政治性效應。以《物權法》所有權制度中的“建筑物區分所有權”為例,該制度在中國法律上首次確認了業主的權利:對建筑物內的住宅、經營性用房等專有部分享有所有權,對專有部分以外的共有部分享有共有和共同管理的權利(第70條)。《物權法》的有關條文規定,首先是向廣大業主普及了他們所享有的合法權利的有關知識。譬如,有實證研究表明,第73條關于建筑區劃內的道路、建筑區劃內的綠地、建筑區劃內的其他公共場所、公用設施和物業服務用房屬于業主共有的條文,給了業主一個清晰的信號:“作為房屋產權人,他們擁有排他性的物權,并且這不是虛無縹緲的權利,而是與自己的房產、小區的具體利益緊密相連的,而在法律頒布之前,業主對于自身權益的認知往往是模糊不清的,處于‘無知’或‘被無知’的狀態”[19]。其次,《物權法》的條文促使業主們學法用法,依法維權,與開發商、物業公司和政府基層管理機構進行爭取和斗爭。[20]再次,《物權法》的規定促使業主自行組織起來,成立業主大會,選舉業主委員會,以集體行動來維護其利益。部分業主組織甚至實現了與其他業主組織的橫向聯合,通過“民間立法”“公民聯署”,召集“跨組織和階層的座談會”等形式,與政府主管部門進行對話、溝通和交涉。在實踐中,政府官員常常以自己的身份結合“政策的話語”彰顯其言行的權威性和正確性,質疑業主維權的合法性;而業主則以法律作為話語,以依法治國為口號,賦予其維權行動以合法性。[21]這不僅實現了《物權法》所期望的業主自我管理、自我組織和自我服務的自治理念,而且以城市中產階層為主體的業主維權運動“已經開始將運動目標指向相關的法規制度,而利益受損群體的行動化也導致知識界和一般社會開始廣泛質疑城市開發政策的合法性”[22]。這種以集體和有組織的形式參與公共協商的進程,本身,已經超越了個體的抗爭行動,具有了參與制民主的憲法意義。

此外,當代民法與憲法關系的新圖景,是所謂憲法基本權利的橫向效力,即憲法基本權利規范如何在民事判決中適用的問題。強調基本權利具有客觀法和主觀權利的雙重屬性,就必然承認在其受到侵害時可以獲得與主觀權利相同的救濟。然而,“在私人訴訟中引入基本權利,可謂顛覆了私法的基礎”[23]。此前學理上一直存在“直接適用”論和“間接適用”論的爭議。就我國的情況而言,值得注意的是,2016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人民法院民事裁判文書制作規范><民事訴訟文書樣式>的通知》(法〔2016〕221號)在“(七)裁判依據”部分強調:“裁判文書不得引用憲法和各級人民法院關于審判工作的指導性文件、會議紀要、各審判業務庭的答復意見以及人民法院與有關部門聯合下發的文件作為裁判依據,但其體現的原則和精神可以在說理部分予以闡述。”這就是說,民事裁判文書中不得引用憲法,但是可以將憲法的原則與精神作為民事裁判說理的理由。從這樣的理解來看,中國的最高司法機關似乎許可采用“合憲性解釋”的方法。也就是說,民事判決中不得直接援引憲法條文,但是可以從憲法規范的原則和精神出發,來解釋所具體適用的民事法律規范。這是否可以被認為是一種憲法規范的“間接適用”方式,在未來還有待進一步觀察。

法律本身植根于社會體制特別是社會—經濟網絡之中。社會行動者影響著法律演進的方向和進度。與此同時,法律本身也可以通過多種方式導致社會規范的變化。這就是法律與社會之間的相互影響關系。按照奧地利著名法社會學家歐根·埃利希(Eugen Ehrlich)的理論,法律受制于社會力量,但是卻又服務于社會力量的形成。法律既是法律行動者的工具,也是其原材料,是一種需要置于更廣闊的社會關系——法律也僅僅是其一個部分——背景下去理解的資源。[24]社會變遷通常是指人的行為模式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變化。社會本身是一種“網絡-關系”,社會變遷是社會關系系統中的變化,社會關系系統包括社會進程、社會互動和社會組織等。因此,社會變遷是指社會制度、社會進程和社會組織等環節所發生的變化,它包含社會結構和社會功能等環節的變化。法律是社會轉型的手段。法律絕不是社會現實的機械反映,反過來,它可以成為塑造新的現實的強有力的工具。譬如,在西班牙,法律是實現農業勞動力人口和就業改革的手段。通過法律來嘗試推動社會轉型,這也是現代社會的重要特征,因為法律是所謂社會變遷(譬如教育、住房、性別與就業平等、運輸、能源利用、環保、犯罪預防、族群關系等的變化)的誘導性手段,其明顯優于其他的手段。[25]


注釋

[1]Portalis,“Discours de présentation du Code civil”,le 3 frimaire An X,in Portalis,Discours et rapports sur le Code civil,Centre de Philosophie politique et juridique,1989,p. 92.

[2]Martijn W. Hesselink,The New European Legal Culture,Kluwer,Deventer,2001,p. 11.

[3]RenéDavid et Camille Jauffret-Spinosi,Les grands systèmes de d roit contemporain,Paris,Dalloz,2002,p. 84.

[4]Gazier Anne.“Le Code civil de la Fédération de Russie et la loi”,in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d roit com paré,Vol. 61,N°3,2009. p. 536.

[5]Jean Carbonnier,Le code civil,in Pierre Nora(dir.),Les lieux de mémoires,tome 2,La Nation,Paris,Gallimard,1986,pp. 307-308.他指出:“民法典不是動態的象征,而是某種固定性的標志;它使得時間凝固,形成一種神奇的停滯……作為凝固時代的象征,民法典由此贏得了所有人的內在共識、一個法國法律體系中其他法律無可比擬的地位。它具有一種永恒性的氣息,相比之下,其他的一切——私法或者公法——都成為短暫即逝的象征。在不到兩個世紀的時間里,法國至少面對了十多部政治性憲法的涌現。然而法國的真正憲法,卻是民法典——借用公法學者們通常的區分標準,這里所謂的‘真正’,非指在形式上,而是在實質意義上。”

[6]Robert Badinter,Le plus grand bien...,Paris:Fayard,2004,pp. 13-14.

[7]Jacques Chirac,Les Annonces de la Seine,11 mars 2004,p. 11.

[8]Max Weber,Sociologie du droit,traduit par Jacques Grosclaude,Paris:PUF,1986,p. 198.

[9]Portalis,Discours de présentation du Code civil,p. 180.

[10]AndréPalluel,Dictionnaire de l'Empereur,Paris,1969,p. 244.

[11]Conseil constitutionnel,Décision du 16 janvier 1982.

[12]Conseil constitutionnel,Décision du 9 décembre 1999.

[13]Rémy Cabrillac et Marie-Anne Frison-Roche(ed.),Libertés et d roits fondamentaux,11eéd.,Paris:Dalloz,2005,p. 177.

[14]Anne Gazier,“Le Code civil de la Fédération de Russie et la loi”,in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droit comparé,2009,Vol. 3,pp. 525-526.

[15]Alexandre L. Makovsky,“Histoire et esprit du Code civil russe”,in Revue internationale de droit comparé,2009,Vol. 3,pp. 494-500.

[16][法]讓-路易·安貝翰:《民法典的制定歷史:民法典,拿破侖的?》,石佳友譯,載《法學家》,2004(2),4-5頁。

[17]Xavier Martin,Mythologie du Code napoléon. Aux soubassements de la France moderne,Bouère,Dominique Martin Morin,Les droits de l'homme/2,2003,pp. 137-156.

[18]Martijn W. Hesselink,“The Structure of the New European Private Law”,in Electronic Journal of Comparative Law,December 2002,Vol. 6,p. 9.

[19]劉子曦:《激勵與擴展:B市業主維權運動中的法律與社會關系》,載《社會學研究》,2010(5),91頁。

[20]參見陳鵬:《當代中國城市業主的法權抗爭——關于業主維權活動的一個分析框架》,載《社會學研究》,2010(1),42-46頁。

[21]參見劉子曦:《激勵與擴展:B市業主維權運動中的法律與社會關系》,載《社會學研究》,2010(5),95頁。

[22]陳映芳:《行動力與制度限制:都市運動中的中產階層》,載《社會學研究》,2006 (4),9頁。

[23]Michel Fromont,“Les droits fondamentaux dans l'ordre juridique de la République fédérale d'Allemagne”,in Recueil d'études en l'honneur de Ch. Eisemann,Paris:Cujas,1975,p. 55.

[24] Susan S. Silbey,“A Sociolog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Law and Society”,in Richard John Neuhaus(ed.),Law and the Or dering o f Our Life Together,Michigan:William B. Eermans Publishing Company Co.,1989,p. 25.

[25]Guy Bajoit,Le changement socialAp p roche sociologique des sociétés occidentales contemporaines,Paris:Armand Colin,2003,pp. 25-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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