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由社會轉型演變為社會建設及其中的困境
對社會變遷與轉型的研究,成為西方社會學初創之時劃定自己研究邊界的一個合法性問題意識的基礎,并間接地影響了中國社會學的成長之路,特別是影響了20世紀70年代后期伴隨著中國社會經濟的轉型而逐漸恢復的社會學這門學科的性格。[1]而與之相伴隨的是整個社會對于中國文化未來走向的爭論。[2]這一爭論,實際上并沒有真正完全展開便戛然而止。而伴隨著中國社會變革中諸多矛盾的涌現以及在現實社會層面上這些矛盾無法得到真正化解,人們開始去追問觀念和意義層面的問題,由此文化的問題似乎再一次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
不可否認,在之前經濟轉型的話語極度強勢的驅力之下,文化及其未來走向的討論首先被推到一邊,并被擱置。但在21世紀之初,逐漸發展起來的社會建設,帶動了新一輪社會轉型的步伐。[3]隨著從城市到鄉村的社會建設規劃的逐步落實,從土地非法占用,到鄰里糾紛,乃至極端的依法抗爭的上訪案例[4],這些都是在新時期中國社會建設中未曾預料到的后果,它們的真實存在,無可避免地引導著我們學術思考的取向。而這些問題向來不是以批判現代社會為天職的社會學這門學科自身的理論和研究范式所能真正完全破解的難題。與此同時,社會的問題也在逼迫對文化的問題有發言權的人類學家們,從人類學的文化比較與文化包容的立場上去尋找人類學自身新的發展空間以及文化研究的新的知識生長點。
而比照社會轉型的發生和實踐[5],一種對文化形態轉變的理解及其實踐,以及對創新的文化轉型概念的思考也應運而生。與之相應的新的學科,即所謂文化轉型的人類學,自然也呼之欲出。這是對應著中國現實語境,以及由此而構成的新的具有共同性的、時間和空間上都有其具體存在與表達的中國意識而發展出來的一門學科。這門學科的理論基礎即在于,人類文化發展與演進的特殊性和相對性,由此而自然形成了文化存在的多樣性。與此同時,一般社會理論有關社會變遷的諸多討論,必然會成為發展出文化轉型理論的知識論的基礎。在我們逐漸進入西方人類學微觀研究的范疇,即一種實地的田野研究,而越來越多地注意到社會與文化事項之中所存在的諸多細節的時候,我們也要注意到,其中可能存在一種西方認識論上的陷阱,那就是它在使我們無意之中糾纏于社會現實的細節本身,而無法真正從中抽身,作為一個有著獨立主體性的判斷者,對一種古老文化的未來走向及其當下的整體性面貌給出自己的判斷和評價。對于這種文化,我們自身既是其中的一員,又是一名融入其中的觀察者。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能真正需要的是一種文化上的自覺,這種文化的自覺才能使我們生發出必要的文化自信。
在我們接受西方的社會學概念之初,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機會留給我們去深度地反思這個概念對于中國社會而言的適用性。我們差不多完全忽略了嚴復最早以“群學”來翻譯sociology這個英文詞的社會對應性上的努力,而是草率地以從日語借來的“社會”兩字來建立與社會學這門學科的對譯。[6]在這種借用和轉譯當中,也許我們忘記了,在日本文化中可以代表他們身處其中的社會含義的兩個字,是否能夠真正代表不論從時間的長度上還是從空間的范圍上都遠遠超過日本社會的作為整體的中國社會,即這樣一種概念的借用是否能夠有其自身的涵蓋力。結果顯示,這種轉譯實際無法體現中國本土語境中數千年來所理解的和逐漸形成的“社會”兩字的深意。[7]但無論如何,經由第三國日本的“社會”一詞的轉譯造成了一種特殊的社會后果,那就是我們的社會學家們,試圖在中國的土地上去復制在西方自工業化之后出現的那樣一種社會轉型,即從農業社會實質性地向工業社會的快速轉變,并希望借此來改變中國缺少與西方一樣的生活方式的那種“可憎”的局面。顯然,這種努力最終也未能真正完成,因為,我們從來就沒有在“中國社會究竟是什么”上去下一番深度思考的功夫。
社會對于中國人而言,從來都是一個自己并不感同身受的外在的世界,特別是與作為人生活和生命依托的家庭相比。這與西方人所強調的根本上具有公共空間意味的“社會”相比,顯然在理解上存在一種差別。可以說社會是外在于中國人的實際生活的,為了突出此種外在性,人們甚至專門為“社會”這個空間造出一個特別的名詞,即“江湖”,并試圖以此來區分與一般家庭生活環境有所不同的更多陌生人存在的地方。可以說,在傳統的觀念里,“江湖”是一個各類離開家庭以及官場的人的總匯之所。[8]人們并不在乎那個世界里公私之間的必要的界限,而只在乎,在這個世界中,自己能夠獲得的利益的多少。費孝通曾經巧妙地以“差序格局”的概念去界定這樣一種以我為中心的但又不同于西方個體主義的社會結構。[9]而人們從中獲取的利益,也并非自己獨自占有,很多時候都要在家庭乃至家族成員中平分,或大家共享。此即社會心理學家黃光國所謂的一種社會關系中的親情法則。[10]言外之意,一個人在社會中拼搏,思慮更多的還是自己可以完全信賴的家庭,這是一個人勉力要去維護的第一層,也是最為重要的核心層。
除此之外,便是傳統社會中為官員所占據的但更多為皇權所把持和掌控的空間,那個空間依舊很難說屬于今天意義上的公共空間。在傳統的皇權時代里,那基本上還是屬于皇帝一個人獨占的空間,即所謂的由上而下的君臨天下,而擁戴他的臣屬,不過是替皇帝打理天下的一批定期被給予俸祿的官員而已。[11]他們一般被稱為士大夫,其中有很多人,至少自以科舉取士以來,是通過讀書而一步步地接近皇權的。他們的任務可能不是隨心所欲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是要學會在這個空間里察言觀色,看上一級官員的臉色行事。當然,最后的決定權一定掌控在至高無上的皇帝手中,如果某件事或某位官員惹得龍顏大怒,那是要掉腦袋的極為重大的事件,絕對不會為這個空間所寬恕。因此,在傳統社會的官場里做官的風險,明顯不會比在江湖浪跡少多少。盡管有此危險,人們依舊趨之若鶩,愿意去做官,其中的原因一是有巨大利益的獲得,二是其在位期間能保護自己的家族及家庭。這些都保證了他們的為官意愿超越對風險的懼怕。
在江湖,有一套規則用來強調不相識的人之間的緊密聯系,即所謂的哥們義氣,沒有這一條作為保障,陌生人之間的聯系是不可能牢固地樹立起來的。因此,在江湖的空間里,便沒有了真正的對與錯的嚴格區別。忠于“哥們義氣”,成為這個空間可以持續存在的基本原則。與此形成對照的乃是官員所占據的所謂官場。而官場文化所特別強調的乃是對于正統性的信仰。所有非正統性的存在都要被當作異端而排斥在官場之外。當然,其中最高正統的代表便是皇帝這個人。這個人被看成或者說被塑造成天子,即天的兒子,因此而具有一種自然意義上的正統性。而不同等級的官員,又樹立起儒家的正統地位,這是通過閱讀由儒者中的優秀者編輯的正統典籍以及通過不同等級的科舉考試而樹立起來的。因此,讀書人的另外一層含義便是,準備去做官的人,即便不做官,作為識文斷字的秀才、舉人,在鄉間面子上也是極為光彩的。
而拿著俸祿的官員,又靠尊孔而形成一個相對而言自我封閉的利益場,這個場同時還是一個文化共享的空間,詩文書畫的應對和欣賞成為場內人員之間進行交流的符號和媒介。并且,書寫文字的解釋權,也牢固地掌握在這些有了功名而出仕的人手里。作為一種交流的工具,文字在這里發揮著人不在場便可以相互溝通的意義表達的作用。這使得熟練掌握文字書寫技巧的官員們的關系網絡是極為廣大的,通曉此種書寫語言的人,便可能成為其交往的對象。換言之,官場更多是依靠文字表達而構建起來的一個世界。身份、地位和待遇等,都可能會因為這種文字技巧的嫻熟而發生一些改變,比如能夠寫一手俊秀的書法,能夠寫出流暢感人的文章,抑或能夠言簡意賅地寫出一份引起皇帝注意并給予批復的奏折。這些都屬于在朝為官的人或者準備入仕的人時常要去磨煉的基本功。[12]
在這個場域中,為官之道就是要從姿態上和禮儀上表現出對于正統權威的服從以及對于深奧且變化多端的文字游戲的熟練掌握。在以上的這些分析中,我們似乎還找不到一處名為“社會”的空間去與西方社會學意義上的“社會”(society)形成真正的對應。在作為親情關系的“家庭”或“家族”之外,不是作為民間各類人士雜處的“江湖”,便是由官員或讀書人所占據的可以靠以文字為核心的意識形態掌控的“官場”。在這樣的傳統結構框架之下的中國文化,其社會的轉型,可能就不僅僅是所謂的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乃至信息社會的轉變,更為重要的是如何在這三個并非各自獨立的空間中重新構建出一種新的社會秩序。
顯然,今天我們不能說我們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工業化和城市化,但是我們的社會卻接連不斷地出現各種匪夷所思的問題,各種現象似乎都在使“社會建設”這個概念呼之欲出,但是最大的問題卻是“社會在哪里”,“社會又從哪里開始建設”,對于這些最為根本的問題,不是大家都能夠形成一致意見的。如果社會既在家中,又在官場,又在江湖,那么,我們投入巨大的人、財、物而開展的社會建設,究竟應該在哪里用力呢?要知道,一些學者想當然提出來的“到民間去”的策略,有可能不過是重新接觸那些已經被國家遺忘的“江湖”。如果是這樣,那“江湖”可以取代真正意義上的“社會”嗎?這可能是社會建設學派需要認真做出回答的一個問題。沒有這一思考作為前提,所謂的社會轉型就是不知未來去處的一種盲目的轉變。
[1]李培林,導論:社會學與中國經驗//李培林,李強,馬戎,社會學與中國社會,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17-20。
[2]費孝通,論人類學與文化自覺,北京:華夏出版社,2004。
[3]陸學藝,社會建設論,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11-27。
[4]趙旭東,趙倫,警惕“底層冤化”——也談信訪制度,探索與爭鳴,2012(3):26-31。
[5]孫立平,社會轉型:發展社會學的新議題,社會學研究,2005(1):1-24。
[6]李培林,中國社會學的產生//李培林,李強,馬戎,社會學與中國社會,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29-30。
[7]漢語中“社會”兩字連用,最初大約指村落一級的廟會,因在中國南方村廟亦稱為“社”,年度性的聚會又稱為“社會”。在明萬歷年間編纂的《續修嚴州府志》中就有這樣的記載。“長岡廟:在縣西北二十五里,其神即陳侯。鄉人奉祀甚謹,每歲上元日及誕日皆有社會。”(呂昌期,修,俞炳然,纂,續修嚴州府志,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1:116。)
[8]喬健,人在江湖:略說賽場概念在研究中國人計策行為中的功能//喬健,潘乃谷,中國人的觀念與行為:第四屆現代化與中國文化國際研討會論文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307。
[9]費孝通,鄉土中國,上海:觀察社,1948:23-25。
[10]黃光國,中國人的權力游戲,臺北:巨流圖書有限公司,1988:14-15。
[11]尾形勇,中國古代的“家”與國家,張鶴泉,譯,北京:中華書局,2010:182-188。
[12]以書寫端莊的書法取士做官,這樣的觀念實際上在民間社會中同樣根深蒂固。很多人在鼓勵自己的孩子努力學習時,字寫得好壞是一個極為重要的關注點,其中又以端莊為第一原則。民國時期的文學家夏濟安,他的父親是一位地道的海派商人,在給他的家信中就贊譽他最近的書寫如何端莊秀麗,以后有希望被當朝的官員們賞識而進入仕途。如其父所言:“余最欣慰者,爾之書法,漸見端正,一切從方正入手,將來即能大成……將來養到功深之時,定能博得朝貴青睞,或有青云直上之時,望爾勉旃。”(夏濟安,夏濟安日記,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