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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王安石《周官新義》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撫州臨川(今江西省撫州市)人幼從父宦游,慶歷二年(1042)中進士,此后二十多年間,歷任簽書淮南判官、鄞縣知縣、舒州通判、群牧判官、常州知州、提點江東刑獄、度支判官、知制誥、糾察在京刑獄。熙寧元年(1068),被召為翰林學士兼侍講,不久越次入對,向神宗陳述其托古改制的改革方略,頗得神宗信重熙寧二年(1069),升任參知政事,開始進行改弦更張的變法運動,先后頒行青苗、募役、保甲、市易等新法。在反對派攻訐和變法派內部傾軋的夾縫中,王安石的執政生涯可謂舉步維艱,曾一度于熙寧七年(1074)罷相,出知江寧府。熙寧八年(1075),王安石再次被神宗委任為相,此時反變法的元老重臣雖均已失勢,但變法派內部的攻訐卻勢同水火,終使復相后的王安石在政治上無所作為。熙寧九年(1076),仕途疲憊的王安石固辭宰相之職,神宗挽留不得,終下詔罷其為鎮南節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寧府。此后十年,王安石食祠祿,賦閑金陵,寄情山水,嘯歌謳吟,但仍時時系念朝廷政局,眷念熙寧功業。元祐元年(1086),王安石病逝于金陵。王安石學問淵博,生平著述甚豐,有《易解》《洪范傳》《周官新義《論語解》《孟子解》《老子注》《莊子解》《淮南雜說》《字說》《臨川先生文集》等。

《周官新義》既是王安石詮釋《周禮》的力作,也寓含其借鑒古制改革弊政的變法思想,由于《周官新義》曾頒于官學,其書所開創的以義理解《周禮》的方法引領了北宋中后期的《周禮》研究風尚,對南宋的《周禮》研究亦有影響,進而成為宋代解釋《周禮》的重要特色。又因為王安石與《周官新義》同熙寧變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使《周禮》受到更多的關注,爭論也隨之紛紜不休,從而促成了宋代《周禮》研究的盛況我們將從撰著、流傳、內容、體例入手,探討王安石的《周禮》學觀點以及《周官新義》一書的經學特點和學術影響。

一、王安石《周官新義》的撰著背景

北宋中期以后,政治風氣和學術風氣都發生了劇變。一方面,因循持重的政治氣氛下隱伏的社會危機日益暴露,國家呈現積貧積弱之勢,朝野士人皆欲擺脫內憂外患的困境,紛紛“言政教之源流,議風俗之厚薄,陳圣賢之事業,論文武之得失”[1],尋求變通之道逐漸成為北宋中期政治思想的主流。另一方面,慶歷以后,學風丕變,“寧道孔圣誤,諱聞鄭服非”[2]的漢學藩籬逐漸被打破,諸儒探研經學不再固守漢唐傳注義疏之學,莫不發明經旨,力圖闡發經典中的微言奧旨,甚至大膽疑經改經。

受此影響,宋人研治《周禮》不再滿足于漢唐傳注義疏之學對名物制度的訓詁考證,而是強調在《周禮》中尋求先王治國平天下的制度資源和思想資源,以經世致用作為詮釋經典的重要旨歸,這成為北宋中期以后經學研究的新趨向。如慶歷三年(1043)李覯撰《周禮致太平論》,以議論解經的方式,闡發抑止兼并、均平土地賦役和富國強兵的思想,力圖從《周禮》中為范仲淹主持的“慶歷新政”尋找理論依據。王安石視李覯為江南士大夫能文者,曾曰“某與納焉”[3],而李覯高足曾鞏、鄧潤甫也同王安石志趣相投,關系密切,故李覯《周禮致太平論》以經術經世務的思想對王安石是有一定影響的。

熙寧四年(1071),王安石罷詩賦和明經諸科,以經義論策試士,因其認為漢唐注疏之學深奧煩瑣,蒙蔽了先王精義和修經大旨,只會陷溺人心。熙寧六年(1073),設置經義局,要重新訓釋儒家經典,力倡通經致用之學,以經術造士。熙寧七年(1074),王安石主持的變法遭遇挫折他第一次罷相,出知江寧府。在此期間,他重新詮釋《周禮》,親撰《周官新義》。在此書卷首,王安石自序曰:

惟道之在政事,其貴賤有位,其后先有序,其多寡有數,其遲數有時,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于成周之時。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有見于載籍,莫具乎《周官》之書。蓋其因習以崇之,賡續以終之,至于后世,無以復加則豈特文、武、周公之力哉!猶四時之運晝夜,積而成寒暑,非一日也。自周之衰以至于今,歷歲千數百矣,太平之遺跡,掃蕩幾盡,學者所見,無復全經。于是時也,乃欲訓而發之,臣誠不自揆,然知其難也。以訓而發之之為難也,則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復之之為難。

宋人有崇古、復古情結,王安石因此推崇西周政治,認為其間體現了歷代圣王長期政治經驗的積累和升華,而被奉為儒家經典的《周禮》就記載了西周制度,雖非“全經”,但其中仍蘊含著具有先王政治經典意義的制度資源和思想資源。王安石“欲訓而發之”,實際就是想借詮釋《周禮》為正遭遇巨大阻力的變法革新尋找具有經典意義的理論依據,同時駁斥政敵對新法的誣蔑、攻擊,實現“以所觀乎今,考所學于古”[4],即以經術經世務。

“每當社會變革的時代,便有重新詮釋經典的迫切需要……經典詮釋活動常常反映出人們在新與舊之間、活的與死的之間進行選擇的制度焦慮與人生焦慮。”[5]北宋中期以后,政治風氣和學術風氣急劇變化,朝野之士常患法之不變,他們在儒家經典中尋找改革弊政的理論依據,為治國安民謀求出路,體現了宋代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情懷。《周官新義》就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成書的,王安石親撰此書的重要目的就是通經致用,既駁斥反對派對新法的攻擊,同時也為各項新法舉措披上先王政治的經典外衣,從而為變法革新奠定理論基礎。

二、王安石《周官新義》的流傳與輯佚

王安石《周官新義》不僅一度成為官方教本和科舉考試標準,還直接推動了宋代以義理解《周禮》研究新風的形成,可謂是宋代《周禮》學文獻中卓有影響者。遺憾的是,清代乾隆年間編撰《四庫全書》,傾全國之力也無法尋覓到此書,大約已佚亡于明代了。鑒于此書重要的經學價值學術史價值,清代和現代學者皆曾輯佚此書,所以我們今天看到的王安石《周官新義》非原書舊帙,是輯本。

(一)流傳

熙寧八年(1075),《周官新義》連同《尚書新義》《詩經新義》頒之于學官。此后,王安石對包括《周官新義》在內的《三經新義》不斷修改,如元豐三年(1080),王安石就有《乞改三經義札子》上奏朝廷。

據文淵閣《四庫全書》錢吉儀輯本所載王安石“原序”曰:

以所觀乎今,考所學于古,所謂見而知之者。臣誠不自揆,妄以為庶幾焉,故遂昧冒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謹列其書為二十有三卷,凡十余萬言,上之御府,副在有司,以待制詔頒焉。謹序。

據此可知,王安石北宋時上于御府、等待頒行的《周官新義》共23卷。

然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卷一上、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記載,《周官新義》一書22卷,解經止于秋官,不解《考工記》。為什么王氏自序所云卷數和《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所載宋代流傳本卷數會出現差異呢?筆者以為,王安石上奏御府的《周官新義》,書前當有官方牒文、自序、他序等內容,因內容較多故自成1卷,連同正文22卷共23卷。而南宋時王安石遭受政治抨擊,《周官新義》也受牽連,書前的官方牒文、他序等內容很可能被刪去,僅保留自序和正文,故《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記載的《周官新義》少1卷,是22卷。

元代,《周禮集說》《周官集傳》皆援引王安石《周官新義》之說《宋史·藝文志一》和《文獻通考》卷一八一也記載此書。明初,編修《永樂大典》曾采錄王安石《周官新義》一書,至萬歷年間(1573—1619),張萱所撰《新定內閣藏書目錄》著錄“荊公《周禮義》三冊”。可知,《周官新義》一書明代萬歷年間仍見存于世。清初,《經義考》卷一二二著錄此書,云“未見”,乾隆年間的四庫館臣稱此書“外間實無傳本即明以來內閣舊籍,亦實無此書”[6]。王安石《周官新義》一書大約已經佚亡于明末了。

(二)輯佚

梁啟超曾評價王安石《周官新義》曰:“吾嘗竊取讀之,其精要之處蓋甚多,實為吾中國經學辟一新蹊徑,自漢以迄今日,未有能過之者也。”[7]正因此書具有重要的經學價值,故后世學人才致力于輯佚,現流傳于世的《周官新義》就有清代錢吉儀輯本、臺灣程元敏輯本。

清人錢吉儀據《永樂大典》《周禮訂義》輯佚王安石《周官新義》16卷附2卷[8],輯本收入《四庫全書》“經部禮類”中。此輯本《天官》《春官》、《秋官》、附卷上《考工記一》、附卷下《考工記二》是據《永樂大典》征引輯佚;《地官》《夏官》是據《周禮訂義》征引輯佚。需要說明的是,王安石《周官新義》不解《考工記》,而《永樂大典》所載《周官新義》包括對《考工記》的訓釋,這部分非王安石所撰,系宋人鄭宗顏據王安石《字說》解《考工記》之作,因《永樂大典》載其說,且作王安石之解,故附錄于輯本之后。

20世紀80年代,臺灣學者程元敏搜考群書,重新輯佚王安石《周官新義》。1987年12月臺北編譯館出版《三經新義輯考匯評(三)———〈周禮〉》,這一新輯本收錄有清代輯本沒有收錄的若干佚文,對《地官《夏官》部分也做了盡可能的補充,且在每一節佚文后附相關評說,程元敏先生的這一輯本已經成為目前研究王安石《周官新義》重要的參考資料,學術價值自不待言。2012年,張濤在匯集前賢佚文的基礎上,又輯佚《周官新義》佚文25則,撰成《王安石〈周禮新義〉佚文補輯》一文發表在《宋史研究論叢》,殊為難得。

三、王安石《周官新義》輯本的內容與體例

我們以《四庫全書》本《周官新義》為例,介紹此輯本的內容和體例。

(一)內容

清代四庫館臣錢吉儀所輯《周官新義》共18卷,其中卷一至卷五是《天官》,卷六至卷七是《地官》,卷八至卷一一是《春官》,卷一二至卷一三是《夏官》,卷一四至卷一六是《秋官》,后附《考工記》2卷。

據《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記載,王安石所撰《周官新義解經止于《秋官》,不解《考工記》,此輯本所附《考工記》2卷,非王安石所作,乃宋人鄭宗顏據王安石《字說》解《考工記》之作,因《永樂大典》作王安石說,故錢氏將其附錄于輯本之后。因附卷《考工記》非王安石所作,所以我們下面所述《周官新義》輯本的內容不包括《考工記部分。

以下分述每卷內容:

卷一《天官一》,內容包括“天官敘官”“大宰”;

卷二《天官二》,內容包括“小宰”“宰夫”;

卷三《天官三》,內容包括“宮正”至“臘人”的12職官;

卷四《天官四》,內容包括“醫師”至“掌次”的18職官;

卷五《天官五》,內容包括“大府”至“夏采”的29職官;

卷六《地官一》,內容包括“地官敘官”和“大司徒”至“媒氏”的24職官;

卷七《地官二》,內容包括“司市”至“槁人”的47職官;

卷八《春官一》,內容包括“春官敘官”“大宗伯”“小宗伯”;

卷九《春官二》,內容包括“肆師”至“職喪”的19職官;

卷一〇《春官三》,內容包括“大司樂”至“視祲”的26職官;

卷一一《春官四》,內容包括“大祝”至“家宗人”的17職官;

卷一二《夏官一》,內容包括“夏官敘官”和“大司馬”至“節服氏的28職官;

卷一三《夏官二》,內容包括“大仆”至“都司馬”的39職官;

卷一四《秋官一》,內容包括“秋官敘官”“大司寇”“小司寇”“士師”;

卷一五《秋官二》,內容包括“鄉士”至“銜枚氏”的47職官;

卷一六《秋官三》,內容包括“大行人”至“家士”的15職官。

整體來看,《四庫全書》輯佚本《周官新義》《天官》部分內容最為豐富、完整,《春官》和《秋官》部分次之,《地官》和《夏官》部分內容殘缺最為嚴重。

(二)體例

從《四庫全書》輯佚本來看,王安石《周官新義》一書的注經體例與漢唐的經注模式基本一致,皆先列經文,用大字,頂格書寫,次列注解另起一行,也用大字,低經文一格書寫。茲舉兩例說明:

《小宰》:“小宰之職,掌建邦之宮刑,以治王宮之政令,凡宮之糾禁。”王安石注解曰:

小宰治王宮之政令,而內宰治王內之政令。王內,后宮也。內宰治后宮之政令,故小宰獨治王宮之政令,至于后宮之糾禁,則小宰兼之,故曰凡宮之糾禁也。[9]

《小宰》經文一句頂格書寫,后列王安石注解,另起一行,低經文一格書寫。

《占夢》:“占夢掌其歲時,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兇。一曰正夢,二曰噩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王安石注解曰:

人之精神與天地同流通,萬物一氣也。《易》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故占夢掌其歲時,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占六夢之吉兇。掌其歲時,則掌占夢之歲時而已。寤夢,若狐突夢太子申生。正夢,鄭氏謂平安自夢。[10]

此處《占夢》經文一句頂格書寫,后列王安石注解另起一行,低經文一格書寫。

總體而言,《四庫全書》輯本《周官新義》體例皆如此,與傳統詁經之作無甚分別,此書所標舉的“新”主要新在對經義的解釋上,而非撰著體例。

四、從《周官新義》看王安石對《周禮》的態度

王安石對《周禮》一書極為推崇,認為是書記載了周代致太平之法其曰:

惟道之在政事,其貴賤有位,其后先有序,其多寡有數,其遲數有時,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于成周之時。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有見于載籍,莫具于《周官》之書。蓋其因習以崇之,庚續以終之,至于后世,無以復加則豈特文、武、周公之力哉!猶四時之運晝夜,積而成寒暑,非一日也。[11]

在王安石看來,成周的致太平之法“后世無以復加”,而此法的形成非特“文武周公之力”,是歷代圣王政治經驗的總結,蘊含先王政治的精華,《周官》一書正是“見于載籍”的致太平之法,而此法王安石認為可施于后世。

宋人推崇《周禮》者,多將《周禮》的著作權委之于周公,以周公的圣人權威來佐證《周禮》的神圣與經典,而王安石對《周禮》的推崇則是源于《周禮》本身的內容。在《周官新義》輯本中,我們找不到他對周公與《周禮》關系的論述,在《周官新義》的字里行間,我們能發現講求實用的王安石更多關注《周禮》中的為政精華,在他看來《周禮》記載的成周政治貴賤有位、后先有序、多寡有數、遲數有時,“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其中的為政經驗有不少可資現實政治借鑒。

四庫館臣曾評價王安石對《周禮》的態度,曰:

然《周禮》之不可行于后世,微特人人知之,安石亦未嘗不知也。安石之意,本以宋當積弱之后,而欲濟之以富強,又懼富強之說必為儒者所排擊,于是附會經義,以鉗儒者之口,實非真信《周禮為可行。迨其后用之不得,其人行之不得,其道百弊叢生,而宋以大壞,其弊亦非真緣《周禮》以致誤。

四庫館臣以為,王安石知道《周禮》不可行于后世,但他懼怕變法以致富強之說為儒者所排擊,所以“附會經義,以鉗儒者之口”,即拉《周禮做擋箭牌,而他本人“實非真信《周禮》為可行”。

我們從王安石對《周禮》的態度判斷,認為四庫館臣之見有偏頗處王安石確實推崇《周禮》,認為其中蘊含成周致太平之法,也著力挖掘《周禮》中的政治資源,希望能“以所觀乎今,考所學于古”,通古制于今政并非僅僅以《周禮》為擋箭牌而已,王安石本人是深信《周禮》不疑的。

五、從《周官新義》看王安石對鄭玄《周禮注》的態度

鄭玄《周禮注》和賈公彥《周禮疏》是反映漢唐《周禮》學成就的代表作,也是學界公認的對經典的權威解釋。王安石研治《周禮》不盲從鄭玄、賈公彥的注解,而是敢于挑戰權威,或補充新解,或提出新見。如《天官》敘官“酒人,奄十人”一句,鄭玄訓釋“奄”曰:

奄,精氣閉藏者,今謂之宦人。《月令》:仲冬“其器閎以奄”。

賈公彥疏曰:

案《月令》冬三月皆云“其器閎以奄”,獨引仲冬者,以其十一月一陽初生,以其奄人雖精氣閉藏,猶少有精氣故也。

王安石對鄭、賈之說進行補充,訓詁“奄”字曰:

鄭氏以奄為精氣閉藏者,蓋民之有是疾,先王因擇而用焉,與籧篨蒙镠、戚施直&、聾瞶司火、瞽蒙修聲同。若以是為刑人,則國君不近刑人,而況于王乎?若以為刑無罪之人而任之,則宜先王之所不忍也。[12]王安石從推崇先王政治的角度出發,補充鄭玄、賈公彥對“奄”字的訓解,主張王宮中充任酒人之職的“奄”,既非刑余之人,也非對無罪之人施刑,而是選擇天生患病者居之,如此安排就能體現先王政治無微不至的仁愛。王氏此說新穎,可視為對鄭注、賈疏的補充。需要指出的是,此說的立意是出于對先王之政的闡發,不純然是訓詁經文。

再如《天官·醫師》“歲終,則稽其醫事以制其食。十全為上……一句,鄭玄訓“全”曰:

全猶愈也。

賈公彥從鄭玄之說。而王安石提出新見,曰:

鄭氏為全猶愈也,人之疾固有不可治者,茍知不可治而信,則亦全也,何必愈?[13]

王安石認為,因為人的有些疾病是無法治愈的,所以醫師能診斷病人所患之病是不可治愈的,后經驗證無誤,也算診斷正確,不一定是全部治好才算“全”。王安石此說豐富了“全”的內涵,沒有將“全”單一的解釋為治愈,可謂新穎而不穿鑿。雖不盡從鄭玄之說,但卻不失為一家之言。二程對此處經文的解釋,也有與王安石相近的見解,可謂不謀而合。

總之,從《周官新義》輯本來看,王安石對鄭玄《周禮注》之說既有采納,又有駁斥。

六、王安石《周官新義》的解經特點

王安石《周官新義》之于宋代《周禮》學的發展影響甚大,這種影響是和政治因素扭合在一起的,促成了兩宋學界對《周禮》這部儒家經典的重視,推崇也罷,詆毀也罷,似乎都不能繞過王安石《周官新義》。即使單純從學術層面評價,我們也不難發現這部書的經學價值是得到學界公認的,無論是被目為新學一流的北宋王昭禹,還是強烈反對以《三經新義取士的南宋林之奇,在撰著他們自己的《周禮》學著作時,都或多或少受到王安石《周官新義》的影響,及至南宋王與之《周禮訂義》、元代陳友仁《周禮集說》都“頗據其說”[14],而清代《欽定周官義疏》“亦不廢采用”[15]。以下我們就從三個方面論述王安石《周官新義》的經學特點。

第一,以字解經,好立新說。

鄭玄注經簡約,往往“注”的字數要少于“經”的字數,他曾概括自己的注經方法,曰:

舉一綱而萬目張,解一卷而眾篇明,于力則鮮,于思則寡,其諸君子亦有樂于是與?[16]

王安石《周官新義》的解經方法頗類鄭玄,也多從文字訓詁入手訓釋經文,注解簡約。清代全祖望就曾評價曰:“荊公解經,最有孔、鄭諸公家法:言簡意賅。”[17]茲舉幾例以資說明:

如《大宰》:“正月之吉,始和,布治于邦國都鄙。”王安石注“正字曰:

正者,政也。

政欲每歲改易,故改歲之一月謂之正月。[18]

此處,王安石創造性地單獨訓釋“正月”之“正”為“政”,并以此為基礎,闡發先王每逢歲終都修改政令,在新年伊始再頒行新法,因為頒行新法在正月,所以“正”蘊含著“政”的意思。王安時同時也借此發揮,闡述因時修法是理所當然的先王之政,為變法革新進行辯護。

王安石認為漢唐諸儒奉為圭臬的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在文字訓釋方面仍不完備,亦有錯誤,故王安石雖從文字訓詁入手解釋經文,但他對經文的訓詁往往不遵從傳統成說,而是別創新解。如許慎《說文解字》卷十上釋“法”字曰:

灋,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去方乏切。[19]

《周官新義》卷一訓“法”云:

灋,之字從水,從廌,從去。從水,則水之為物,因地而為曲直因器而為方圓,其變無常,而常可以為平;從廌,則廌之為物,去不直者;從去,則’將以有所取也。

王安石同許慎一樣,也從字形(從水、從廌、從去)入手闡明“$”字的意思。許慎認為,刑法“平之如水”,故“從水”;而王安石卻從水的柔性善于變化入手,說水因地、因器之不同而處于變化的狀態,故“$”字從水,也當如水一般,因時、因勢而變化發展,不能固守不變。王安石此說新穎,雖不同于許慎,但也言之成理,同時借此闡發了因時變法的思想。

第二,別立新解,不從鄭玄《周禮注》之說。

本節“五、從《周官新義》看王安石對的鄭玄《周禮注》的態度”對此論之詳矣,茲不贅述。

第三,依經詮義,發明圣人微旨。

鄭玄注《周禮》囊括大典,網羅眾家,在名物訓詁、制度考證方面取得了后人難以超越的成就。魏晉以后,鄭玄《周禮注》不僅久立學官,還被學界奉為圭臬,此后注解《周禮》的著述雖多,不過是鄭玄《周禮注的支流,皆難脫訓名物、考制度之研究窠臼。王安石《周官新義》以“新義”為名,重點闡發《周禮》經文間蘊含的圣人之旨、微言大義,開辟了以義理解《周禮》的研究新途徑。

如《膳夫》:“大喪則不舉,大荒則不舉,大札則不舉,天地有災則不舉,邦有大故則不舉。”鄭玄對此句經文的訓釋,著重于訓詁名物,分別解釋“大荒”“大札”“天災”“地災”“大故”。賈公彥沿襲鄭說,引經據典對上述名物進行了補充解釋。王安石不再對名物進行新的訓解,而是著重闡發此句的經義,曰:

王以能承順天地,和理神人,使無災害變故,故宜饗備味,聽備樂。今不能然,宜自貶而弗舉矣。[20]

王安石認為,王若能順承天地,和諧神人關系,使天下平安,無災害變故,則可以享受美食、美樂;如若不然,天下發生災荒變故,王就應該減省飲食以示自貶。

再如《大卜》:“以邦事作龜之八命,一曰征,二曰象,三曰與,四曰謀,五曰果,六曰至,七曰雨,八曰瘳。”鄭玄引鄭眾之說,并參以己見注解“征”“象”“與”“謀”“果”“雨”“瘳”。賈公彥從鄭說,征引經典進一步解釋鄭注。王安石則不措意于考辨鄭、賈之得失,而是在他們訓詁經文的基礎上,著重闡發經義。曰:

征,事大及眾,故征為先。瘳,不及眾,私憂而已,故瘳為后象,則天事之大。雨,則天事之小。天事之大而在征后,則天道遠人道邇故也。先雨后瘳,則雨及眾故也。

王安石從事情大小、與天人關系的角度,闡發人事重于天事、關系眾人之事要比關系個人之事更為重要的思想,從而賦予具有神秘色彩的占卜之語以新的解釋。

從中我們不難發現,王安石釋經的路徑與鄭玄、賈公彥是不同的,名物訓詁、制度考證已非王安石解經的重點,他更重視對經文中體現的先王政治精髓的發掘,實際是借闡述先王政治的微言大義來表達自己的思想經學的舊瓶借助經義的闡釋裝上了新酒。

七、王安石《周官新義》的學術影響

王安石《周官新義》是宋代《周禮》學文獻的代表作,卓有影響,以下我們擬從兩個方面評析王安石《周官新義》的學術影響。

第一,開辟以義理解《周禮》的研究新途徑。

王安石斥應試科舉之學為“俗學”,主張對經義做新的解釋,并以此來“一道德”。所以《周官新義》在經典解釋路徑上,擺脫了以訓詁名物考證制度為中心的漢唐《周禮》學窠臼,而是采用依經詮義的方式,側重發明《周禮》蘊含的圣人微旨和先王治國平天下的大義,開辟了以義理解《周禮》的研究新途徑。

伴隨《三經新義》(包括《詩經新義》《尚書新義》《周官新義》)頒之于學官,《周官新義》以官方教本的姿態,引導了學界此后研究《周禮的路向,如黃裳《周禮義》、王昭禹《周禮詳解》、黃度《周禮說》、易祓《周官總義》等在經典解釋方面特重經義闡發,且精義迭出,遠勝先儒從而形成了宋代《周禮》研究以發明義理見長的特色。

梁啟超曾評價《周官新義》曰:“吾嘗竊取讀之,其精要之處蓋甚多實為吾中國經學辟一新蹊徑,自漢以迄今日,未有能過之者也。”[21]總之王安石《周官新義》在漢唐訓名物、考制度研究范式之外,開辟了以義理解《周禮》的研究新范式,并深深影響了宋、元、明、清的《周禮研究。

第二,“以所觀乎今,考所學于古”[22],倡導從通經致用的視角研究《周禮》。

王安石是抱著強烈的使命感和目的性解釋《周禮》的。其曰:

自周之衰以至于今,歷歲千數百矣,太平之遺跡掃蕩幾盡,學者所見無復全經。于是時也,乃欲訓而發之,臣誠不自揆,然知其難也。以訓而發之之為難也,則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復之之為難然竊觀圣上致法,就功取成于心,訓迪在位,有馮有翼,亹亹乎鄉六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觀乎今,考所學于古,所謂見而知之者。臣誠不自揆,妄以為庶幾焉,故遂昧冒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23]

王安石此處自云自不量力,不僅“欲訓而發之”,通過重新解釋《周禮闡發先王政治的精華,還要“立政造事、追而復之”,使先王的致太平之法在北宋重光。可知,王安石《周官新義》是借助經義闡釋,探尋先王治國平天下的制度資源和思想資源,為遭遇困境的變法尋求理論依據,通經致用的意圖非常明顯。

如青苗法頒行后,出現一些弊端,韓琦、范鎮等人遂指斥青苗法為“盜跖之法”。為駁斥政敵對新法的攻擊,王安石詮釋《旅師》:“掌聚野之耡粟、屋粟、間粟,而用之,以質劑致民,平頒其興積,施其惠,散其利,而均其政令。”曰:

掌聚野之耡粟、屋粟、間粟而用之者,聚此三粟而用以頒、以施、以散也。施其惠,若民有艱[,不責其償。[24]

于此王安石清晰地闡明了青苗法的經典依據和制作本意。他申明向百姓借貸屬先王之政,目的是施惠于民,而今自己結合歷史新形勢,將先王之政變通行之,頒行青苗法,目的也是幫助百姓渡過難關,抑止土地的兼并增加國家財政收入,并非以取息斂財為終極目的。

再如《大司徒》:“掌建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數,以佐王安擾邦國……以土均之法,辨五物九等,制天下之地征,以作民職,以令地貢以斂財賦,以均齊天下之政。”王安石解曰:

掌土地之圖,則土會、土宜、土均之法可施,王國之地中可求邦國之地域可制。掌人民之數,則地守、地職、地貢之事可令,萬民之卒伍可會,都鄙之室數可制。夫然后可以佐王安擾邦國。……民職、地貢、財賦,則有政矣。然遠近多寡之不均,先后緩急之不齊非政之善,于是乎以均齊天下之政。[25]

王安石認為,民職、地貢、財賦的不均、不齊皆非政之善者,主張要均齊天下之政,在此他闡發了均平賦役的思想。而均平賦役的前提就是要知悉天下土地之圖和人民之數,據此制定賦役,才能均平合理。因為先王之政就以大司徒掌管天下土地之圖和人民之數,作為征發貢賦勞役的標準,所以在全國范圍內清丈土地、統計人口就是仿效先王的治國安邦之舉。由于大司徒在制定地征之時貫徹了“土均之法”,講求“均”“齊”,所以均稅均役就是重光先王之政。王安石借經文詮釋既闡明實行方田均稅法的必要性,也為方田均稅法披上了經典的外衣,使其更具權威的說服力。

在《周官新義》中,王安石還積極為募役法尋找經典依據。如《大宰》“三歲,則大計群吏之治而誅賞之”一句經文,王安石解曰:

任民以其職,然后民富;民富,然后財賄可得而斂。[26]

王安石主張通過發展生產來達到富國的目的。基于這種思想,他變宋初實行的差役法為募役法,免除農民和工商業者的勞役束縛,鼓勵發展生產還解釋宮正、宮伯、膳夫、庖人的敘官部分曰:

有藏則置府,有書則置史,有征令之事則置徒,有徒則置胥,有市賈之事則置賈。府、史、賈、胥、徒,皆賦祿焉,使足以代其耕故市不役賈,野不役農,而公私各得其所。[27]

由于官府中的“府、史、賈、胥、徒”諸職不可或缺,所以由政府征錢募人充役,這樣公私兼顧,農民和工商業者可專心務農、務工、務商,官府所募之人也能安心本職工作,進而增加國家的財政收入。

為強兵御侮,王安石頒行了保甲法,在《周官新義》中他也闡釋了制定保甲法的根據和意圖。其訓釋《宮正》“會其什伍而教之道藝”一句曰

會其人以為伍,合其伍以為什,使之相保,然后教之道藝也……然后邦有大事,可責以聽政令而守也;于是無事矣,思患預防而已。[28]

王安石根據先王推行的什伍之制把地方民戶組織起來,教習武藝,從事生產,國有戰事可出征或鎮守,平時無事也可防御并維持地方社會秩序,于此王安石寓兵農合一的軍事思想于經文詮釋之中。

在變法與反變法斗爭最為激烈的時刻,王安石撰著《周官新義》,從通經致用的視角出發解釋《周禮》,闡發了政治、經濟、刑法、軍事等思想,以論證新法的可行性和必要性,批駁政敵對新法的誣陷與攻擊。清代學者全祖望就曾評論曰:“荊公生平,用功此書最深,所自負以為致君堯舜者,俱出于此。是故熙豐新法之淵源也。”[29]

伴隨熙豐變法,王安石親撰的《周官新義》成為眾矢之的,二程高弟楊時更撰著《周禮義辨》專門攻駁此書。然而王安石將通經致用作為解釋經典的重要旨歸的做法,深深影響了北宋中期以后的《周禮》學研究,無論是信《周禮》而詆《新義》的楊時、王居正,還是毀《新義》而疑《周禮》的胡宏、洪邁,或是薛季宣、陳傅良、黃度、王與之等人,他們的《周禮》研究都無一例外地繼承了《周官新義》通經致用的學術特色,從而形成宋代《周禮》解釋學的一大特色,即貫注通經致用思想于經文解釋中,希望借助經典解釋為現實政治提供幫助。


注釋

[1](宋)范仲淹:《范文正集》卷七《奏上時務書》,見《四部叢刊初編》,第135冊,上海,商務印書館,1926。

[2](唐)元行沖:《釋疑》,見(清)董誥等編:《全唐文》卷二七二,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3。

[3](宋)王安石:《答王景山書》,見曾棗莊、劉琳:《全宋文》卷一三九三,成都,巴蜀書社,1992。

[4](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首《周官新義序》,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91冊。

[5]姜廣輝:《中國經學思想史》,第一卷,“緒論”,41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6](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九《周官新義》提要。

[7]梁啟超:《王荊公》,見《梁啟超全集》,1798頁,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8]據《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九《周官新義》提要,收入《四庫全書》的《周官新義是根據《永樂大典》輯佚而來的。因《永樂大典》所引《周官新義》缺《地官》《夏官》部分故據王與之《周禮訂義》所引“王氏曰”輯佚《地官》《夏官》部分,《欽定四庫全書考證》卷八的記載可資查證。

[9](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二。

[10](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一〇。

[11](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首《周官新義序》。

[12](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一。

[13](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四。

[14](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九《周官新義》提要。

[15](清)永瑢:《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九《周官新義》提要。

[16](漢)鄭玄:《毛詩正義》卷首《詩譜序》,見影印阮校《十三經注疏》,264頁,北京中華書局,1980。

[17](清)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九八《荊公新學略》,見《儒藏》,第18冊,102頁,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5。

[18](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一。

[19](漢)許慎撰,(宋)徐鉉校定:《說文解字》卷十下,202頁,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63。

[20](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三。

[21]梁啟超:《王荊公》,見《梁啟超全集》,1798頁。

[22][23](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首《周官新義序》。

[24](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七。

[25](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六。

[26][27]((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一。

[28](宋)王安石:《周官新義》卷三。

[29](清)黃宗羲、全祖望:《宋元學案》卷九八《荊公新學略》,見《儒藏》第18冊,1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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